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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彤云密布,寒风吹过树梢,低声地呜咽。
徐平和桑怿一人拿了个酒葫芦,各自靠在身后的树上,不时喝一口酒。
不远处的破庙里,张源一个人在安心地烤火。旁边两个酒坛子,是徐平送来的家里酿的白酒,张源不时喝上一碗,逍遥自在。
那天吴久侠离去,徐平还以为是很快就会把马家的子带来,让张源一下子敲死就完事。没想到与桑怿两人巴巴地等了两三个时辰还没见到人影,去问张源,又被张源耻笑。是这种事情要办得天衣无缝,哪里是那么容易的,总么也要等上几天,徐平不通事物。
听了张源的这话,徐平两人也不再在庙里瞎等,在庙外转了一圈,找到这个地方,正好能够监视庙里,又不会被庙里的人发现。给张源送去了两坛酒,徐平和桑怿两人便轮流换班,守在这里,监视住张源。只要把张源看死了,也不怕这两人不告而别。
今天徐平本来是来换桑怿的,桑怿却庙里的张源收拾了行李,好像是要离去的样子。两人也就不换班了,一起留下来看住张源。
看见庙里的张源轻松自在,徐平对桑怿道:“也不知这庙里的家伙打得什么主意,心倒是放得开。看这天气,不用到天黑就要下起来。天气冷成这样,就不知是下雨还是下雪了。”
桑怿也冷得难受,头道:“不定就是要下雪。现在还是十月,虽然下雪早了,但也是入冬了,不算怪事。”
桑怿话声未落,一阵寒风吹过,细碎的雪花就从天上飞下来。
徐平苦笑:“秀才好一张乌鸦嘴!”
这雪想是憋得久了,没多大一会,雪花便变得有鹅毛大,纷纷扬扬,充斥了天地间,入眼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看雪下大,徐平和桑怿便想找个地方躲雪。
正在这时,桑怿拉住徐平,声道:“不要动,有人来了!”
顺着桑怿的目光看去,徐平就看见了吴久侠这个魁梧书生,甩开流星大步向破庙走来。他的身后一个少年,一身白裘袍子,还是缩手缩脚,跟在吴久侠后面一溜跑。
桑怿问徐平:“那个少年是不是马家的舍人?”
徐平看得明白,答道:“是他,不会错了!”
桑怿道:“没想到真能把他引到这里来,也不知道那个吴久侠用了什手段?能把这个纨绔骗来。”
徐平道:“这子爱钱如命,十之七八还是用那个药银的方子。”
两人正在谈论的时候,吴久侠和马直方已经到了庙门口。
吴久侠站在门边,对马直方道:“人就在里面,舍人请进!”
马直方狐疑地看了看,问道:“张先生就在里面?这样一处破庙,你们怎么会在里面安身。”
吴久侠道:“我们在外游历惯了,什么地方都能住得。”
马直方到了庙门口,一眼就看见了里面正在烤火的张源,面色一喜:“张先生果然在这里,这些日子没见,我好生挂念!”
口里着,就迈步进了庙里。
张源长身而起,手里提着铁笛迎上来,笑道:“舍人来得正好!”
口中着,两人就走到一起,张源手中铁笛突然扬起,猛地一下正击在马直方额头。
看着马直方缓缓倒在地上,额头渐渐涌出血来,张源笑声不停:“你这厮过了这么些日子才来,可是让我等得烦了!”
俯下身子探探马直方鼻息,已是死了过去,张源对吴久侠道:“吴兄,此间事情已了,略收拾一下,我们回关中!”
吴久侠看也不看地上的马直方,进到庙里,把自己的东西收拾成一个包袱背在背上,拿了铁剑,与张源一起出了庙门。
虽然隔着漫天的雪花徐平看不分明,但模模糊糊地也把整个过程看在眼里,心里吃了一惊。没想到张源这个白面书生竟也有桑怿的手段,谈笑间就能杀人,而且出手前没有任何征兆,突然暴起,让人防不胜防。
张源与吴久侠两人带了行李出了庙门,走了几步,张源高声道:“主人和桑秀才还不出来吗?我们可要走了!”
张源猜到自己的存在,徐平倒不意外。看这人的一言一行,虽然狂妄,思虑却很周密,绝不是个鲁莽无谋的人。
与桑怿从树后转出来,徐平对张源道:“秀才好手段,我先前倒是看了你!只是你铁笛杀人,就这么不管不顾,甩手离去吗?”
张源道:“杀都杀了,还要怎地?这子贪财狂妄,曝尸在这个破庙里,也是死得其所了!”
徐平问他:“你就不想想怎么善后?”
张源大笑:“我早就过,你们这种蝇营狗苟的人,全没一气魄!自以为想得完全,到最后全没一办法。对我来,取他性命,只是一击,血溅五步而已!人都已经杀了,你善什么后?再怎么掩饰,他还能活过来不成?”
徐平觉得张源的话一道理都没有,却想不出什么来反驳他,沉默了一会,才问道:“两位做下了这件事,马家必然会猜到你们,不会善罢干休。你们离开这里之后,要到哪里去?”
张源傲然道:“天下之大,是他一个马家能管得过来的?别他一个侥幸进身的官吏,就是当今天子也管不过来!我做下这件事,下一次科场也不用来了,如今女子人当政,这科举也没什么意思!我久在关中,对西北边事了如指掌,夏国李德明早有不臣之心,用不了多久西北战事必起!以我胸中才学,便是投身军中也能够建功立业,何必受这些鸟人闲气!”
徐平已经知道,此时的西夏还不是他前世史书上提起的那个李元昊当政,自李继迁反叛,从太宗朝打到真宗朝,最终议和,此时两国正在和平时期。按前世知识,徐平当然知道过一段时间两国还会打起来,没想到张源也有这个见识,倒是真没想到他还有这个远见。
其实现在预见到宋夏战事必起的人多了,只是大多都是提提而已,朝中当权的都不当一回事。朝廷因循守旧惯了,又无进取之心,只是存着侥幸心里,看着西夏国力一天天强盛起来。
张源话到这个份上,徐平也无话可。这个时代的读书人与后世的还有些区别,由文转武的还是有一些的,更有一些科举不得意的直接投身军旅,以效用之名在军中效力,寻找建功立业的机会。
不过徐平仔细搜索记忆,怎么也找不到张源这号人物在历史记载上的影子,知道他再是自命不凡,最后也只能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并不曾翻起什么浪花,也就懒得理他。
沉默一会,徐平对张源道:“那我祝愿二位到了西北得遇知己,能够奋勇杀敌,建功立业,搏个封妻荫子!”
张源笑着摇头:“主人这话得言不由衷,心里必然笑我等狂妄。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我们本来就不是一类人,这些客气话就用了!”
徐平自嘲地笑了笑,也不与张源计较,问他:“关中路远,二位身上的盘缠够了吗?不够我可以给你们取钱使用。”
张源道:“钱财这种东西,什么是够什么是不够?先前已经好,我们只取这几百两白银去,过就要算数!对不对,主人?”
徐平见谈不到一块去,再也是多余,最后道:“那我祝两位一路顺风!我这里有一葫芦好酒,便喝上一口算送别!”
完,捧起葫芦喝了一大口,交给张源。
张源接过葫芦,喝了一**给身边的吴久侠,吴久侠一样喝了。
桑怿心中也是无限感慨。他同样是不得意的落第进士,若对科举没有怨言也不可能,不过他只是过了发解,在省试就已落第,怨念没那么深罢了。张源是殿试时被当殿黜落,引以为耻,人又偏激,行试便就极端起来。
与张源遭遇类似的其实是石延年,不过石延年生性豁达,学问精深,最后能把这件事情看开。
徐平敬完,桑怿上来也依样敬了两人酒。
把酒喝完,四人拱手而别,张源和吴久侠大步走进了漫天风雪里。
此时的科举制度,一旦在最后一步败下阵来,便就形同白身,回到家乡也没什么人正眼看你。而对一个读书人来,前面过五关斩六将,作为发解举子到了京城,也曾经见过皇上。虽然见的时候是乱糟糟地几百人几千人挤在一块,跟赶集似的,被人讽刺为殿庭里班列怎么也整齐不了的,只有蕃人、骆驼和举人,但怎么也是睹过天颜的。结果一旦落第,还要从头再来,有的家里穷的,连路费都是借来甚至是高利贷,根本无颜回去见家乡父老。
这时不像明清时候,一旦中举,有大把的人来送钱给你。这时的读书人一过发解试,尤其是离京城远的地方,首先就是发愁路费。虽然成了乡贡,也会有人资助,但还比较少见。曾有个读书人过了发解试这后,去找亲朋借路费,求爷爷告奶奶一圈下来,还没凑够一贯钱。这人深以为耻,把那不到一贯钱挂在城门,誓言中了进士立即搬家。最后几乎要着饭到京城,一举高中,回家乡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举家搬迁。
这种背景,加上五代遗风,才会出张源这么偏激的人物。老子一肚子才学,文武全通,竟然狗眼不识人才。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爷去投……
雪越下越大了,鹅毛大的雪花,把风都已经逼停,天地间只有白茫茫的一片。徐平和桑怿站在雪里,看着前面两人的身影大雪里渐渐消失。
“五丁仗剑决云霓,直取天河下帝畿。
战罢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
前面突然传来张源的高歌声,声音高亢而带着一股戾气。
徐平听见这歌声,一下呆在那里。他熟读主席诗词,一句玉龙三百万实在是熟之又熟,当然知道主席的这一句化自前人的咏雪诗。然而那时只记得这诗作者是无名氏,为历代咏雪名篇之一,却没想到在这里听见。
这个张源竟然是这首诗的作者?一个落魄到骗人为生的落第举子作了这样一篇后世传诵的诗,却连名字都被后世懒得提起?
徐平也已经知道了此时的诗风与后世不同,此时尊杜甫为诗圣,而对李白并不怎么感冒,但也没人李白写得不好啊。
最少以张源的这一首诗来,气魄恢宏,想象力惊人,全诗无一个字及雪字,却把眼前的雪景写得淋漓尽致。
然而此时,能够写出这种诗的人,只配在山间野庙,吃最便宜的瘴死的牛肉,喝难以下口的私酿混酒,根本不入正经读书人的法眼。
徐平本来还规划等转过年来,好好读书应举,机会到了偷抄上两首后世的名诗词搏个名声。此时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诗人出名是因为诗人的身份,纯想靠作诗让人赏识,那得等到死后几百年才行。
看着张源和吴久侠的身影在大雪里消失不见,徐平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这两个人绝不是在历史上默默无闻的人物。
然而又如何?到了这个时代,这样的人物必然还要碰到很多,能够名留青史,不仅仅是要才华,还要机缘巧合。不能碰到一个有印象的就追着不放,那这一辈子也不用干别的人了。
要到很多年之后,徐平才知道这两个华州进士这次离开京城之后干了什么,那时他才多多少少有些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