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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阿姨跟着我来到学校,专门照顾我的饮食起居,估计得到了张清的指令,基本上和我形影不离。我请她老人家把我的背包替我拿过来,表哥给我买的新手机在里面,还没有补卡,我已经很久没有与家里人联系了,估计家里人都快急疯了。
如果我继续音信全无,表哥和林鑫大概就要追来学校了,我一点也不希望他们目睹我的惨状。我打算让淼淼帮我去补张卡,然后在视频里与家里人打个照面。
当我在背包里摸手机时,首先掏出来的却是我那天晚上在天鹅广场买的那双袖珍可爱的老虎童鞋。睹物伤情,我的心脏骤然一紧,眼泪再次迷蒙了我的双眼。
我将小巧的鞋子贴近我的脸颊,一遍又一遍地在脸上摩擦,双肩不可抑制地耸动。我那个可怜的宝宝,已经在我的肚子里乖乖巧巧地待了两个多月了,再过几个月他就可以在我的肚子里翻身打滚,用他的小脚丫或者小屁屁踹我了。
在以后无数个独守空房的夜晚,我就可以温柔地抚摸他、感知他,与他呢呢喃喃地说话,我们母子就可以相互依赖做个伴了。我已经做了很多胎教的准备工作,准备给他讲《白雪公主》的故事,让他听《亲亲我的宝贝》的音乐……
可他还来不及成型,还来不及沐浴人间的一缕阳光,来不及感受世间一阵清风,就那样惨烈地消失了。我真是一个不负责任、没用的妈妈,守不住自己的男人,连自己的孩子也没有守住。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静静地捧着老虎童鞋,默默地流泪,凄冷的泪水像决堤的海滔滔不绝。
“小枫,不要再想了!”周阿姨将我搂紧,叹了一口气,红着眼睛劝慰我,“这孩子和你没有母子缘分啦!”
我在一个月黑风轻的夜晚,牵着周阿姨的手,来到一个靠近水边的十字路口,将那双老虎童鞋烧掉了。在我们的家乡,凡是夭折孩子的东西统统都要烧给他,这样他才能放心去别处投胎。
宝宝,我这个无能的妈妈只给你置备了这点微不足道的东西,我现在全部烧给你,你就心无挂碍地重新去找一户好人家投胎吧。这辈子妈妈没有善待你,你下辈子一定要幸福哟。
你下次一定要睁大了眼睛寻找,找一对相亲相爱的夫妻,找一个和睦祥顺的家庭,再也不要找我和张清这样离心离德的荒诞组合体了。
我不讲道理地叫周阿姨阻拦行人的靠近,害怕他们的脚步声会惊扰了我的宝宝。众目睽睽之下,我像一具木雕跪在地上,一瞬不瞬地看着鞋子在我的眼中渐渐化成灰烬,心里虔诚地默念:大慈大悲东极青玄上帝太乙寻声救苦大天尊……
我瘦小的侧脸掩映在微弱的火光中,当下一片安静,连悄然的夜风也停止了流动。她也在为我的孩子哭泣吧?谢谢你,善良的微风,你就不要哭了吧!因为我的眼泪也干涸了,流不出来了。
可为什么,明明那些火焰已经完全熄灭了,那些残渣也已经飘散在空中灰飞烟灭了,我却依然匍匐在地上不肯起来?我依然舍不得送我的孩子走吗?
一双健壮修长的手臂从身后将我揽起,我慢慢地抬眸,是张清。
我憋着一口气倔强地推开他,像一头凶恶的母狮子,用仇视的目光恨恨地盯着他。如果目光可以做武器的话,我愿意用它将他肢解成一寸一片。
张清再揽,我再推,两个人都毫不气馁地进行着耐力比赛。张清再一次揽我在怀的时候,我毫不客气地一口咬在他的手臂上,咬得牙齿吱吱作响也不松口。
我的心里在无力地呐喊,在悲鸣:张清,你这个刽子手,把我的宝宝还给我!
张清将我的头掩在他的怀里,声音哽咽颤抖,“对不起,小枫,如果这样做能让你心里舒服一点,你就使劲地咬吧!”
我说过,世上最没有用的就是“对不起”了,我要你张清的“对不起”干嘛?它能弥补我那些错付的感情吗?它能帮我挽回夭折的孩子吗?……都无济于事呀!
张清,你这样薄情薄幸之人,怎么能理解我丧子之后的锥心之苦?你这些不关痛痒的说辞,怎么能消除我心头的蚀骨之痛!
我鼓着腮帮子拼命地咬着,牙齿战战,涕泪长流。
张清忍着手臂上的剧痛将我抱回单身宿舍,在床上安置妥当,点开平板电脑,“嗨,feng!”点点在那端奶声奶气和我打招呼。这个活泼清甜的声音,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隔着重重黑夜淙淙而来,如夜风翩然穿过宿舍门前吐蕊的杨柳,听着竟有些撒娇的意味。
我蓦地又想到了我那个早夭的宝宝,心头一梗,眼角又禁不住水雾弥漫。我的宝宝将来长大了,也会像他的姐姐点点一样呆萌可爱、逗人喜欢吧!
点点见我泫然欲泣的模样,有些不知所措,她本意是想逗我开心的,却没料到会勾起我的伤心事,惹得我泪水涟涟。点点是一片好心,她是无辜的,我怎么能将一腔怨气迁怒给这个善良的孩子。我努力地挤出一丝笑容,却不尽如人意,笑容比哭还要难看!
“小枫,你受苦了!”婆婆慈爱的面孔在屏幕里显现,痛心疾首,“清子太混账了,你安心养病,等我回来收拾他!”
我也不说话,也不能说话,就那么呆呆地凝望着屏幕里婆婆那张雍容华贵的脸,一脸茫然地傻笑。
我其实想告诉她:不必了,我们就不要见面了。我们做婆媳时,无缘相见;现在既然婆媳缘分已尽,就没有继续牵扯的必要了,就让我们相忘在江湖吧!
我恹恹地放开平板电脑,毫无生气地平躺在床上,闭上眼。我知道张清刻意安排点点和我说话,只是想排遣我的忧伤,但我并不领情。我的忧伤是他刀雕斧凿刻在我心上的,我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才可以痊愈,我什么时候才能够快乐起来?
我感觉到身边的位置塌陷下去,张清挨了过来,俯下身温软地抚摸着我的眉眼、额角。他干燥灼热的指腹在我的脸庞上流连忘返,很小心,很细致,他吐纳的炙热气息悉数扑在我的面颊上,但我的身体依然像冰冻在数九寒冬,感觉不到任何的热度。
我一直屏息敛声装死,他的手实在太放肆了,弄得我很不耐烦。我倏地睁开眼,死死地瞪着他,开始毫不客气地驱赶他:你走吧,这几天耽搁你陪你的好学妹和亲亲姨妹了吧?她们没有你的关照,该不会活不下去了吧?你都不担心了吗?
张清的神情顿时变得极其不自然,像无端被人打了一闷棍,脸色青红暗紫像五颜六色的调色盘。他这副吃瘪的样子,真是让人觉得好笑又讽刺。我似笑非笑地旁观他的窘态之后,又恢复安安静静的状态,不哭不闹,漠然无视张清的存在,径直睡了。
单身宿舍狭小,周阿姨拾掇好之后就走了。张清在我床边支了一张行军床,也闷声躺下去。
我们谁也不说话,屋子里陷入难言的沉寂,静得惊人。
第二天,我不知道张清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醒来时,已经换成周阿姨在房间里了。上午十点多钟,是学生做课间操的时间,我就让周阿姨把我扶下楼,坐在花台边,贪婪地看孩子们活蹦乱跳。
队伍解散之后,孩子们呼啦啦地围过来,团团地把我拢在中间。有的给我捶背,有的给我捏肩,有的蹲下来细心给我揉小腿。谢慧和几个女孩子捋着我披肩的长发,担忧地说,“林老师,你笑一笑吧,你笑起来很好看的!”
我就努力地调动脸上不听使唤的肌肉,试图自然地向他们展露出笑颜,但常常力不从心。孩子们顿时变得黯然无语,有几个脆弱一点的就小声地啜泣。
耿小乐这个时候表现的真不像一个男子汉,伏在我的膝盖上呜呜地大哭,完全是小孩子性情。
“林老师,我要去找大叔算账,他凭什么这样对你?”耿小乐眼泪一抹,气呼呼地站起来就要冲出去。
“你不用专门去找,大叔晚上下班了会来的,我们到时候一起去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我们的林老师?”一向与耿小乐唱反调的谢慧这次破天荒地没有反对他,竟然与他结成统一战线,枪口一致对准了张清。
我和张清之间的是非曲直,岂是这几个单纯的孩子能够理解透彻的,他们的世界单纯明澈,还不能看透人与人之间的阴谋和算计。但他们凭着一腔真心,稚气地维护着我,我真的很欣慰。
我拉住小乐的手绊住他,反过来安慰他们:别担心,老师没事,很快就好了。
孩子们心底无私,纯粹地只是希望自己的老师快乐起来,也许只有他们才会无所保留地对我付出真心,为我流下纯粹不掺半点假的眼泪,永远不会在感情上背叛我。我和他们在一起,让我觉得自己并不孤单,不需要做一只惊弓之鸟,时时恐惧遭人遗弃。
我只是满怀歉疚,耽误了他们的学习。虽然校长说“不用着急,慢慢来”,但我还是时时不安,还是希望自己能早日展颜开怀,快点和孩子们一起到广阔的天地里纵马驰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