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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了飞机,搭乘两个小时的客车,回到阔别已久的小县城,已经到了黄昏时分,夕阳给一切镶上了一层金黄。
下班回家的人行色匆匆,穿过人群,走上回家的街道。几年前就半死不活的蛋糕店还在,烧烤摊的胖大婶又胖了几分。男老板还是那么瘦,却又十分娴熟轻巧地把煤气罐子,炭火炉子安置整齐。他们两口子,忙着摆摊并没有注意到我。
多年以来,我和林鑫是这个小摊的常客,夏天的时候我们姐弟俩经常在这个小摊酣畅淋漓地吃着小龙虾,无所顾忌地谈着明星们的八卦,曾经互相讲述对心仪目标的那份神魂颠倒。
转过街角,就是碧波荡漾的文明湖,就是魂牵梦绕的家。人生得意时,最容易忘记这个地方。今天,带着满身的伤痕和疲惫,我第一个念头就是回家,只想躺在它的怀里静静地歇息。
推开家门,老爸木然地坐在阳台上晒太阳。看到我走进来,他的眼神突然放了光,费力地站起来,诧异地问,“小枫, 你怎么回来了啊?”
“小枫她妈,闺女回来了,你快出来给她做饭!”爸爸习惯性地冲他们的卧室喊了一声,猛然意识到妈妈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再也不可能喜颠颠地出来迎接她心爱的闺女,爸爸一行浊泪潸然而下。
我见此情形鼻头也是一酸,快步跑过去,一把搂住老爸,“噗通”一声在他面前跪下,伏在他的膝盖上饮泣不已。
我惶恐地向爸爸呈上厚厚的一大叠纸张,我在上面洋洋洒洒写了几千言,一五一十地向爸爸坦陈了自己在s城所有的荒唐经历,准备接受爸爸给我的任何处罚。
爸爸一生正直,观念保守正统,我这些离经叛道的行为一定会带给他毁灭性的打击。我真是不孝!
爸爸看完了我写的自己在外面一年多来所发生的事情,起初气得浑身颤抖,手掌高高地举起,似乎马上就要扇到我的脸上了。我把脸朝着爸爸手掌的方向,不偏不倚地仰着,心甘情愿打算承受他的手掌和拳头,我这是该打呀!
爸爸的手掌在半空中僵持了许久,最后轻轻地落下来,颓然地叹息一声,“唉——”
他心疼地将我从地上拉起来,声音哽咽,“我可怜的小枫,你受苦了!”
爸爸一生清廉,为人正派,把名声和脸面看的比生命还要宝贵,我的所作所为比小时候逃学恶劣千百倍,无疑是活生生打了他的老脸,丢人的份够得上沉到文明湖淹死了。爸爸一定是气恼我的,一定恨不得甩我几个耳光,可他终究心疼他的女儿,宽恕了他不成器的女儿带给他的耻辱。
我埋首在爸爸的膝头,无声地流泪,羞愧,伤怀,各种情绪交织在心头,酸涩不已。
“过去的就不要理会了,活在当下吧!”爸爸抚摸着我的头发,拍了拍我的后背,“回来了就好,你就在家好好陪陪我这个老头子吧!”
接下来的日子平淡而又充实,我收拾收拾屋子,给老妈扫扫墓,给神智恍惚的老爸做做饭,去陪陪年迈的老外婆。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慢慢地过去,有一天,家里来了几位不速之客,打破了这些表面上的平静。
那天下午,我正赤脚坐在文明湖边,慢悠悠地晃着小腿,呆呆地看水中的小鱼在金盏莲中快活地穿梭,无意中抬头瞧见一抹熟悉的身影,是张清。
我下意识地站起来,鞋子也顾不上穿,头也不回地奔回家,紧紧地闩上房门,任他在外面不住地低声唤,“小枫,你开开门!”
我屏住呼吸,默不出声,硬着心肠望着窗外的斜阳,脸上水渍一片。我不停地用手抹,怎么也抹不干净。我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那些锥心蚀骨的伤痛,原来它们一直都沉淀在那里,稍微有一丝风吹草动都能在我心里翻起滔天巨浪。
“哪里来的登徒子!”这是表哥的声音,怒火冲天,“我叫你欺负我妹妹!”
“啪”的一声脆响,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巴掌打在脸上的声音,接着是一顿拳打脚踢。
我没有听到张清丝毫反抗的动静,他大概是存心来这里找打的吧,以他的身手,十个表哥都不是他的对手。
表哥想为我出气的心思已经揣了很久了,自从在s城目睹了我悲痛欲绝的惨状,他就心存疑惑。我回到老家以后,他从我爸的口中听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当时就要赶到s城找张清算账。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张清今天主动送上门来,表哥逮着机会当然要好好地发泄一番才解气。门外只听到噼里啪啦的击打声,张清半点闷哼的声音都没有发出来。林鑫这是不在家,他要是在家,以他护犊子的性格,闹出的声势会更大。
“算了,冰华!”半晌,我听到爸爸出声制止了表哥。
“妹妹,哥哥替你揍了这个没良心的小子!”表哥在外面敲我的房门,“你还要怎么出气,你告诉哥,哥都替你去做!”
我虚弱地靠在门背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张清这个人,我已经不想与他发生任何一点瓜葛了。
“亲家,清子他作孽,的确该打!您看这打也打了,能不能让小枫出来和他见一面?”这是一句柔和的女声,言辞恳切,身段放的极低。
看来张清是有备而来,连婆婆都从国外赶回来了。
“这个我不能做主,这要看我女儿的意思!”爸爸不卑不亢的声音响起,略微带有几分疏远。
“小枫,我是妈妈,你能给我开开门吗?”门外一阵“笃笃”的敲击声,接着是婆婆温和的询问。
我思忖了片刻,从门底下塞出一张条:让阿姨进来吧。
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婆婆也是不远万里而来,我不可以过于失了礼数。但我既然已经存心与这一家人撇清关系,那句“妈”无论如何我是叫不出口了。至于其他我不想见的人,就不必再牵牵扯扯、藕断丝连了,那实在是多此一举,无端地自寻烦恼。
婆婆推门进来,上前一步将我紧紧搂在怀里,满怀歉疚,“小枫,清子这小子太混账了,让你受苦了!妈妈给你赔不是了!”
婆婆的怀抱温暖,对于刚刚失去妈妈的我来说,弥足珍贵,我很贪恋的。我忍住继续拥紧的冲动,拘谨地退开几步,腼腆地用手绞着衣襟。
婆婆依然头发梳得纹丝不乱,仪态优雅端庄,自有中年妇人雍容华贵的天然气度。我只是觉得滑稽,当我们名正言顺做婆媳时,尚且只能隔着冰冷的屏幕说话,现在婆媳缘分已尽,却又促膝相谈了
婆婆慈爱地望着我,眸光里散发出殷殷的期盼之光,“小枫,俗话说,允许人犯错误,也允许人改正错误。你能再给清子一个机会吗?”
我倔强地摇摇头,眼中水雾氤氲,“让他走吧!”
我下决心与他分道扬镳的时候,半点欲擒故纵的意思都没有,更没有存与他破镜重圆的幻想。一块镜子破碎了,即使勉强再粘合在一起,总会有裂缝存在,继续维持一段瑕疵斑斑的婚姻有什么意思呢?
张清这个人,我要不起,也不想要了!
“你们再无和好的余地了吗?”婆婆一脸失望,不甘心地再次询问。
我神情寡淡,用牙齿咬紧下唇,木然地摆摆手。
“小枫——”张清大约在门外猜中了我的心意,挣脱开表哥的阻拦,打算往我的房间冲。
“你还不死心?难道还没有被打够吗?”表哥进来将我的房门“碰”地一关,扯着脖子朝门外的张清吼,“我妹妹说不见你就不见你,你趁早滚蛋!”
“阿姨,你们走吧,不要再来打扰我妹妹了!”表哥气鼓鼓地走到婆婆面前,代替爸爸出面下逐客令了,“我们高攀不起!”
“亲家,你看……”门外一句浑厚的男声,原来公公也过来了。
“亲家这个称呼就免了吧,我们担当不起!”爸爸的语气依然不咸不淡,拒绝的态度不容置疑,“我就恳请各位放过我的女儿吧!”
婆婆一家执意要去祭奠妈妈,爸爸拗不过他们的心意,就叫表哥带路过去了。我至始至终躲在房里没有露面,与张清也没有半点言语交流。
既然决定分开,就分个干净利落吧,这样对大家都好。
我当晚就被外婆接回了老家,她对我极端放心不下,只有放在眼皮子底下才能安心。
我稀里糊涂开始进入晨昏不分的混沌状态,有时候会寻一个天高气爽的日子,懒洋洋地躺在妈妈的坟头,思想放空,静静地看天上的白云悠悠地漂浮,看地上的黄牛津津有味地吃草。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总是大舅将我背回家。
偶尔,外婆晚上会带我去唐叔叔的蒿台寺烧香。我在寺庙里给我的宝宝和妈妈分别供了长明灯。我经常擎一烛长香,匍匐在地上长跪不起,念念有词:大慈大悲东极青玄上帝太乙寻声救苦大天尊……
思念,如蚂蚁嗜骨……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于是常常做梦,妈妈常常在我的梦中温柔如水地望着我浅笑,什么也不说,但我真切地感受到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爱着我们,默默地佑护着她的亲人。
我每次都想在睡梦中问她:妈妈,你在那里有没有遇到我的宝宝?你们祖孙是否一切安好?但每次没有等到妈妈回答我,我就惊醒了,枕边一片潮湿。
我于是再到蒿台寺里对着观世音菩萨长跪不起,祈求天国没有辛苦,没有疾痛,祈求亲爱的妈妈和宝宝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