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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柳扶微的认知里,只要找到本尊将他带出心域,心魔即破正如那回捎戈望一般。
然而,当她真的对上司照的眼,被他的瞳色震住。
向来漂亮的琥珀色瞳仁,此刻却是深不见底的黑洞,如正在崩塌的幻境,万物都滚成旋涡
冲破心潭的时候,她终于看清他心树的全貌枝干皲出无数道裂缝,中间空了一个大洞,除了情根君之外,其余根须都被统一的铺上了一层冷酷且黯淡的红光。
柳扶微心头一颤。
她想起学入心域时,自己曾问过郁浓“究竟什么是心魔”
“心魔是住在人心深处的恶魔。贪念、妄念、怨念甚至是仇恨,都有可能生成心魔。”
“那便是执念人人皆有之,何必小题大做。”
“心魔可远不止是执念。就好比人被欺负时,心中会生出他为何不去死诸般想法,这可称之为恶念,但恶念大多不会持续,更不易付诸于行动除非此人天性凉薄,抑或是被欺负得太狠、太痛或是太久才会转为执念,即使是执念,尚能控制时,都不能被称之为心魔。”
“也就是说,心魔源于痛苦”
“心魔未必源于痛苦,但生成心魔的人必定痛苦。”
“那么,是否进入心域后将处在执念中的本尊拉出沼泽,心魔便可消解”
“有些心魔能够化解,有些,则不能。”
“如何辨别”
“心树囊括人心七情六欲,若灵慧之根健在,至少突破心魔的能力仍存便如同你,恶根虽长,心潭却因被善念所浸润,终不至奸恶,但还另有一种枯竭之树,若见此树当由其自生自灭,断不可再接近。”
“接近了会如何”
“蚍蜉之力焉能撼树或被其吞噬,或共堕地狱。”
司照身上漂浮着丝丝缕缕的黑气,触碰之处麻麻地发痛,她抱着他的手支撑不住地一松,继而那道最大的旋涡扑袭而来,她竭尽全力睁开眼
一刹那,震耳欲聋的声响化作沉沉的寂。
天地恢复了宁静。
柳扶微感到浑身湿漉漉黏糊糊的,是因被窝太过焐人,她还维持着紧贴太孙殿下的躺姿,汗珠沾湿了彼此的衣裳。
她喘息了好半晌,发觉天还未亮。
在心域之中像跋涉了三日三夜,现世只过了不到几个时辰。
心跳像一只鼓槌“咚咚”敲个不停,脉望的光若有似无地耀着司照,他的睡颜如同温玉。
这样的殿下怎会心树枯萎至斯
甚至于,他的心魔还是她
她不住唤他几声,见他仍未醒转,心下一急便去推他。一凑近,见他锁骨下似有黑痕,遂掀开他的衣摆细看,居然贯穿至胸腹乃至胳膊。
这又是什么
这串符文虽一个字也没看懂,却玄乎得令人心惊,她鬼使神差地坐起身,正待下床拿盏
灯过来,忽尔腕间一紧,继而身子一倾,整个人被重重摁回床板上。
他的指腹捏着她颈下,不重不轻“你又要逃哪儿去”
“”
殿下的记忆,好像和她不大一致
她又明白过来她比殿下早醒,前一瞬息他究竟陷在何处,她自是不知。
“殿下,我没要逃,我只是太热了,想透口气”
司照像是分不清现实还是虚幻,一瞬之后,似承受着头疼欲裂,额角青筋暴出,涔涔冷汗自他下颌滑落“透气”
清晰的触感自掌传来,是她的体温,他像陡然惊醒“微你怎么会在这儿”
“殿下中了心魔你可还记得”
司照眸中的雾像被她的话拨开,他想起了入睡之前见过父王,父王同他说,世上不会有人敢爱他。
此后他像跌进黑暗中,噩梦交织在一起,生死刹那,悲欢瞬间,所有经历往复,直到他栖息在仅余她的世界,再不肯往外迈出一步
司照低眉看着她,她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幻影,灼热的身躯贴着自己。狭隘的空气中萦绕着她的气息,氤氲着极端的吸引力,他竟还嫌不够近,身子不受控制地下弯,想更用力将她揉进怀中。
她感觉到他的紧绷,手覆上他的眉心“我方才借了脉望,入了你的心。”
他动作一止,倏地变了脸色“谁许你胡来的”
她被他话中冰冷吓了一跳,正待解释,他已撑直身搭着她的脉,并仔细观察她的肤色“可有哪里不适”
柳扶微她没有想到这会是他恢复清明的第一反应,鼻尖莫名泛酸,“我没事,倒是殿下你,你身上这些字符是怎么回事”
他本能拢回衣襟“没什么。”
“骗人,我明明都看到了”
他似有所察,“你看到什么了”
柳扶微本想说她看到了他与风轻的赌约,然而张口时,肺里像是猝不及防地被扎进一根致命的针。
她呆了一瞬,起先只当是进心域的后遗症,正要换个说法,只是浅浅吸了一口气,便又感到脏腑尖锐的刺痛。
“我看到”
想说风轻,“风”字说不出口,想说赌局,“赌”字也说不出口,就连被他的情根捞住之事都表达不出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捏住她的心脏和喉口,她越较劲就越疼,瞬息的功夫,憋得脸色发紫,视线模糊一片。
司照见她的泪水在眼眶直打转,真当是她误入自己的心所致。想为她渡送功德,又唯恐再让她沾染到自己的戾气,他手悬在半空“心脏还是肚子疼你说你进了我的心,可有发生什么”
她发现当她不想去提风轻时,体肤的痛苦便能瞬间缓解。她咬了咬牙,脆生生地问“殿下的心魔为什么是我”
话出时两人均怔。
她是为自己能够开口了,他则是长睫一颤,脸上维持着一贯强硬的镇定“
我,没有。”
“我是在罪业道上找到的你。”终于能够吱声,她自然要尽力说清,主动欺身而上,一眨不眨地望住他,“本来还以为是因殿下心中有我,可再一想,这不对啊,若非让你感到痛苦,我又怎么会成为你的心魔呢殿下,你可莫要诓我。”
司照陡然一僵。
第三局赌的是真心,若让局中人提前知晓赌约,便算违背公正,会发生怎样的后果实在难以估量。
且若她知道他与堕神的赌约,会否避之不及
理智告诉他待尘埃落定告诉她不迟,可情感上他竟生出了另一种念头倘若能让她在我身边一辈子,就算欺瞒她一辈子也是值得。
柳扶微已亲眼见过他的往昔,偏偏有话说不出,想诱他坦白点什么,看他欲言又止,心急如焚道“殿下要总是这样三缄其口,下次你生心魔,我再一头雾水闯入,万一发生更危险的事”
“既知危险,不许再去。”
“那你告诉我呀我为何会成为你的心魔”
司照喉结滚动了一下,强行压下喉间的腥气“因为你,总在离开。”
她始料未及地一呆“我几时”
“当日,我盼你留在知愚斋,你却毫不犹豫种下心种,后来你破开天书,我想让你留下,你亦头也不回。”司照说这些话时,她一次次离去的背影在脑中循环往复,声音仿佛有暗潮涌动,“选妃时,你也总想离开。”
“只是”她震惊了,“因为这个”
“只是”戾气自骨头缝中抑制不住地往外冒,司照反问,“你可知你逃一次,会酿成多大的后果”
若换作是之前,柳扶微听到这个定会觉得是一种暗暗的威胁,不反驳几句都皮痒难耐。可见过了太孙的往昔,她依稀能够体味到,他只是失去了太多太多太多,他是真的害怕自己会离开。
“那我不离开不就好了”她轻轻拽住他的袖子,哄着他,“过去是我任性,才伤了殿下的心。但以后,我一定好好的留在殿下身边。你心里还有什么不痛快,或是有什么需要我的,都可照直说。”
说着不忘搂住他的脖颈,摇晃着附上软糯的甜言蜜语“殿下,你的话我听在耳里,必定好好放在心底”
两人距离不过寥寥,她上襦穿着冰丝绸,肚兜的红色系带清清浅浅蹭在他心上,像一条细细的小蛇,专往他情欲里钻。
司照浑身上下,绷得硬邦邦的不止是手背青筋,唯恐她再靠近一点就会察觉,忙将被褥盖过自己的下半身,不自然地挪开眼“我并未,让你为我做什么。”
“当真现在不说,下次要是又无意间惹怒了殿下,那我可不会认的。”
他眸色暗了下去,眼尾一寸红深了两分“不要再去见左殊同。”
“”
她在殿下心中究竟是个什么形象
他居然真的唯恐自己会和左钰私奔
他又道“不
是要你们永不相见,但与我成婚前,不许再见。”
语气不容置喙。
柳扶微怔怔看着他,感到他周身气韵与幻境中的殿下简直判若两人。
郁浓的告诫犹言在耳,她居然有些担心,若是和殿下理论会否再次激起他的心魔。
见她不语,他眸中现出恼意“怎么你就那么想要见他,就连这都不愿答应我”
柳扶微心中五味杂陈,迟疑道“我只是想说,他既是大理寺的人,难道我们成婚,也不请他喝喜酒的么”
“我并非此意。”
她想起那棵千疮百孔的心树,终究顺了他的话意“好我答应殿下不会单独约见左钰,即便真有什么要事,也会叫殿下一起如若是他找我,我也会告知于你。这样,可以么”
明知她是因自己的心魔而妥协,提这样的要求,无理且趁人之危。但在听得她允诺时,司照竟感到了一丝得逞的安心。
安心过后,又泛过一阵酸涩,昏暗中,他的戾气悄然淡下“我已问过卫岭,左殊同没有大碍。”
她闻言,心中暗暗舒了一口气,面上作出不大关心的模样“他能有什么事我自然信得过殿下。”
“微微,我的心魔本非因你而起,只是我在罪业道修行时,沾染过亡魂怨气”他无法详述,也恐她因此自责,耐心道“待成婚后,我会重返神庙,确保心魔不会再生,只是他日再有类似情状,你莫要犯险,不妨告诉卫岭,他自会请人过来为我驱逐心魔。”
“嗯。”
“脉望不可久戴,待我找到一线牵,再斟酌”
“好。”她痛痛快快摘下,递给他,“殿下保管,我需要时找你拿,也很方便。”
她一反常态的乖觉,温言软语流淌过他的心尖,直熏得他心中燥热。
女儿家一身腻汗,此时惦着沐浴更衣,她问“既然殿下烧已退,那我先,回去”
看她这一身薄裳湿透,一双玉足未着寸缕踩在地板上,他胸口沉沉的发闷“你想这样出去”
“没关系,披件外套就好”
才撩开帘帐,被他拽回去,他将她盖个严严实实,自行下了榻“不准下来。”
她只得缩回脖子。
他这回倒非有意强留,想差人备好换洗的衣裳来,趿鞋时身后一个声音骤然传来“阿照,你此番未免过分了。”
司照与柳扶微齐齐一惊,他循声回首,面色一白“皇爷爷”
天将将亮时,圣人听闻了东宫闹剧,得知太子在太孙这儿说过一些不堪入耳之言,急匆匆赶来。
一到门前时见卫岭支支吾吾,隐见拖延之意,不免担心孙儿病恙。于是径自入殿,怎料才入内寝,就听到司照说的“不准下来”。
他本以为皇孙儿对这位柳小娘子只是正常好感,但这反复违背祖制规矩,甚至将她强虏到自己的床榻上,不许她下榻,再联想此前众说纷纭,言道皇太孙为爱痴狂,包括昨日不惜打伤大理寺少卿将此女从柳府一夺入宫,简直每一条都正正对上。
老皇帝一边觉得略有些对不住柳常安,一边又欣慰说不定有生之年曾孙的诞生指日可待。
柳扶微正纠结着是不是要裹着被子下床行礼,老皇帝手一虚抬,喟叹一声“孩子,你受苦了,不必多礼。”
柳扶微“”
司照“”
等到柳扶微罩着披肩,回到偏殿里,兀自纠结了好一会儿,放弃了回去无谓解释的想法。
罢了。
都误会到这份儿上了,圣人如何想,好像不是当务之急。
相比之下更让她揪心的是她无法提到风轻。
她越想越不对头,试着提笔写字,果不其然,但凡她试图在纸上写与风轻有关字句时,尖利宛如长针的异物感就会涌进心房和大脑,吐息都成难事,遑论落笔。
为什么
在心域里也是,在风轻要开口时直接对她消了音
既不让她听、也不让她说,心树枯竭、心魔是她
柳扶微心头一凛
莫非,第三局赌局,是和自己有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