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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棠的朝局正如同此刻摆在左单面前的烤羊一般,任他宰割。
他的手上没有沾上一丝鲜血,却将自己的“敌人”一个接着一个,送入口中。
咀嚼的快感随着脸颊肌肉的拉伸传递到他身体的每一滴血液里,他们化为养分,滋养了他复仇的心。
“左大人这一招可真是高明,佩服佩服!”索克沙举起酒杯,向左单致意。
左单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脸上依然带着那谄媚的笑意。“能为大人效力,已是小人的荣幸。”
“我看左大人可不是为了荣幸欢喜吧!您这香料的特许专卖权,可是王兄特别赏赐的呢!左大人用一计便受到了王兄的赏识,可喜可贺。”
“大人过奖了。”
“左大人莫要谦虚了。您先是向那易规提出了金商司一策分了钱家的权,后又利用边棠皇帝的忌惮之心除掉了黄义。这整件事看上去真是对边棠皇帝的赤诚忠心啊!
“谁承想您一转头就把黄义的子媳、皇后的姐姐关晴也给杀了,风头调转,在边棠的民间投下了灭门昏君的形象。你说这边棠,兵权和财政权的能臣一下子都让左大人给打下去了,这‘昏君’皇帝自己还能有何作为?”
“这也是边棠咎由自取。毕竟他们曾经抄了小人万贯家财,现在能被西乌王和索克沙大人赏识,得报私仇,小人已是知足。”
左单对于关晴的恨意,比任何事物都来得强烈,甚至成为了左单一生中唯一一次高于利益的计谋。
那个女人,就是那个女人,在左单对黄家最为卑微的谄媚姿态下,用自己的一张嘴,说没了左家的家产。
再也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了!对于左单来说,贫穷比死亡更令人恐惧。
它带着卑劣的身份,它带着毛草屋周围孩子们的嘲讽,它带着碎石打在身上的坚硬触感,它带着母亲的眼泪和尸体腐烂的气味......
“如今左大人帮着咱们西乌拔掉了边棠最具威胁的两颗利齿,金银套利之仇也报了,左大人可还有其他的打算?”
“大人,这金银套利之仇可还没开始报呢?”
“哦?此话怎讲?”
“金银套利得去的利,咱们要从边棠拿回来。趁着钱金失势,边棠定没人能阻止得了。”
说着,左单举起酒杯,望向被门框框住的一小片黄昏的余晖,绚烂如血的夕阳残照下,除了在空中化作剪影的飞鸟,便只剩下阴谋的身影了。
同一时空中,远方中京钱家宅邸的远山暗影正将黄昏昏暗的多彩天空撕裂开来,倒映在湖水中,仿佛开天辟地的新世界正从那墨色的阴影中无限伸展开来。
坐在窗子上的钱金,望着外面已然变的黝黑的景象,感受到了一种宛如骤雨即将来临前的平静。
第二天一早,钱金便接到了皇后的召见。
“皇后殿下,请节哀。”钱金刚一见到皇后,便说道。
“节哀?为什么?”皇后的脸上浮现着微笑,可是那嘴角展现的弧度却透露着难以描述的些许扭曲。她凝视着钱金,仔细的想从那张疑惑的脸上看出什么笑料似的。
“殿下的姐姐关晴关大人......”钱金的话语在皇后逐渐展开的大笑中,以疑惑草草收场。
“哈哈哈!她死了!那个猎鹰一般的关晴,死了!”钱金凝视着那张突如其来变得扭曲疯狂的脸,曾经那清冷却透着天真烂漫的脸上,已增添了些许岁月的痕迹。
她的嘴角因癫狂的言语而翘起的弧度,抹杀了钱金回忆中因愉悦而上扬的痕迹。
原来,她也是只野兽,一只自小便被关在坚固的金色鸟笼中,用羡慕的目光一直盯着笼子外面的野兽。
“明明是亲姐妹,为什么我就不能像姐姐一样去玩呢?”年幼的关岳望着窗外正与黄不逆玩着蹴鞠的姐姐,如此的向母亲问道。
“因为,只有岳儿是被选中的高贵之人。”母亲如此回答。
关岳的一切,在高贵中背上了优雅的枷锁,一切都要合乎礼仪,一切都要典雅合宜,一切都要自持自矜,一切都要......
因为宫中有个与关岳年龄相仿的高贵之人在等着她。
而当她拥有了无上的尊名后,这份高贵又像是某种笑话一般嘲弄着关岳。
在名为“后宫”的被谎言和所谓礼教精心编制的金色鸟笼中,她们被迫与同类相互残杀,为了食缸里那被故意控制着剂量的食物,她们互相诅咒着、嫉妒着。
宫门上那巨大的铜锁将她们牢牢束缚在这狭小的天地中,而她们想要紧紧抓住的一切:丈夫、儿子、地位、尊崇,这些永远不属于她们的幻影,却化成了欲望的猛兽,将她们的花季青春和浪漫的爱恋一同吞噬殆尽。
“钱金,你知道我有多恨关晴和你吗?凭什么他们允许你们在外面的世界为所欲为,却要把我关在这个笼子里呢?”皇后的大笑逐渐扭曲成了妒恨的面容,那是钱金从未见过的如恶鬼般可怖却悲哀的表情。
“我明明知道了陛下和父亲的计策,却什么都没有说。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恨,我恨你们。你们这些把我关进笼子的家伙,全都去死吧!”皇后咆哮着,那副歇斯底里的样子,就好像一头野兽要从昏暗的牢笼中破笼而出,却又好像永远也撞不破那坚固的牢笼似的,冲着外面嘶吼着。
那声音夹杂着怒火和弥漫着整个大殿的恨意,却又暗含痛苦绝望的呻吟,将钱金也拉入了一座由爱恨的业火所交织而成的肮脏鸟笼中。
“每一次,每一次,关晴看向我的那双眼,都充满了责备。那是她对自己力量的炫耀,那是对身在牢笼中的我的嘲笑。还有你,钱金。你看向我的眼神,带着怜悯,带着施舍,带着你们的自以为是。在你们的眼里,我那么卑微、无力,但是我却是被选中的人,我才是被需要的人。”
泪水如决堤的洪水一般,越过她故作凶狠的虚伪表情,从那猩红的眼中,奔腾而下。“只有我,才被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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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半年前,在皇后的生辰宴后与父亲单独见面的时候。
“殿下,黄家已经失势,皇帝不久后一定会借机处理掉黄家,绝不会为皇权留下后患。咱们家一直与黄家往来甚密,如今,再不想着另谋出路,等到过些时日,咱们也就要引来祸患了啊!”关太傅对着端坐在主位上的女儿说道。
“父亲这是何意啊?”关岳对于父亲的意图,困惑不解。
“前些日子,山海监易规曾来找过我,用他之计,我们先下手为强,帮陛下搞定黄家,这样一来就算黄家倒台,咱们关家也还可以保身。如此,太子殿下的地位亦会更加稳固。殿下只要不向钱金和关晴传递任何消息,其他什么都不用做。”
“可是,咱们和黄家不是亲家吗?如此一来,姐姐怎么办?”
“没关系的,皇帝只想除掉护国公这个后患而已。陛下说了,黄义一死便将黄不逆明升暗贬至没有实权的从一品太子太保,这事就算完了,绝不会有问题的。岳儿,你想想,到时候咱们作为士族之首会再次得到陛下重用,太子的地位会更加稳固。岳儿,这都是为了太子啊!”
“可是这样一来,姐姐要如何立身啊?咱们关家要如此背信弃义?这难道不是向皇帝进谗言吗?”关岳并不想答应这明显龌龊的策略,犹豫的捏紧了衣袖。
“殿下糊涂!这黄义拥兵自重二十余年,早已不能活着走出陛下的掌心。若是咱们家帮皇帝解除此忧,才是能救关晴的方法啊!”
......
隔天,太后竟也亲自来到皇后宫中劝说。太傅和太后,还有他们背后的皇帝,这阴谋中隐藏着如此庞大的势力,让皇后根本没有拒绝的可能。
只是,这群人中谁也不知,在那计策里藏着左单的欺骗,藏着血腥的阴谋,藏着关晴绝望的眼,藏着幼童和尚未出世的生命的鲜血,藏着明知阴谋却闭口不言的关岳的罪恶......
她如同一个提线的木偶,借着别人的力量,将这世上最鲜艳的花踩进了土里。
但是,痛苦之中她又感觉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一股能够破坏一切的力量,正通过那根根细线,传入到典雅庄重的木质躯体中。
那说不定是可以打破牢笼的力量。
她感觉,自己通过这场充满了破坏的阴谋,与那宫门铜锁外面的广阔天地建立起了某种昏暗却坚实的联系。在深宫中用言语的力量,将外面染了个猩红。
“殿下,那你从关晴的死中,感到自由了吗?”钱金的声音穿越过了绯红回忆中的遐想,残酷的带走了那里所剩的最后的自欺。
皇后听到那平静的声音所说出的质问后,愣住了。而后突然没了声音和表情,一步步木然地向后退去。直到撞到了身后的柱子,整个身子才仿佛泄了气一般滑坐到了地面。
她与关晴,是镜子的两面。
关晴自小因为看到关岳所处的牢笼,而背负着无论多么奋力拼搏都无法打破的恐惧;而她看着自由的关晴还有那猎鹰一般的力量,耻于面对自己的无力和懦弱。
对方与自己相似的长相,体内流动的同样血液,都是命运的讽刺,终其一生,她们姐妹两人,任谁都是走不出这悲剧的阴影。
时间好像突然停止了,刚刚笼罩在殿内的不祥之气瞬间消散一空,徒留一道无力的身影,摊坐在那高大的柱子下面。
皇后迷茫地摇着头,潸然泪下:“连你也不懂!你当然不会懂!我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着呢?不论是皇上、摄政大将军还是太傅、西金什么的势力,所有的这一切和我又有何干系呢?我不过是一个精美的物什,在尚算精致的年华里供人把玩,点缀在父亲、丈夫和儿子的欲望上,让他们觉得被推崇的自尊得到满足,为了他们的权利欲望拼尽一切。这样的我,又怎能获得自由呢?”
她痛苦的低下了头,用手捂住了脸。泪水从她的指尖,沿着苍白的手臂画下了一道悔恨的光。
“是我,是我害死了姐姐。”
“殿下,关晴的死不是你造成的!那些都不是你的过错!”
呜鸣啜泣的低响中,传来了关岳模糊的声音:“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我只是给自己找了个卑劣的借口罢了。只是假装我也拥有力量。”
低语不断地重复着,透着深深的无力。
“只是假装我也拥有力量......”
令人窒息的时间不知随着刻漏中的流水滴过了多少。
她突然爬起身来,将自己头上沉重的发饰一件又一件卸下,重重的摔在地上,崩溃的开始大喊:“凭什么?凭什么我要被关进这牢笼?凭什么我要任他们摆布?凭什么我不能像猎鹰一般展翅翱翔?凭什么我必须看着他们的眼色活着?凭什么我要为了他们而与人相争?为了他们而心怀妒恨?凭什么我不能拥有欲望?我恨这一切,拥有生命的一切......”
她渐渐走到钱金面前,带着被泪水彻底覆盖了的脸庞,用从未有过的卑微表情说道:“钱金,求求你!怎么样都好,请将我从这可怖的业火编织而成的牢笼中拯救出去吧!”
她眼中的泪光随着一件件飘落在地的衣衫,碎落在了木质地板上发出沉闷短暂的呻吟,而后,那些水珠便无助的匍匐在那里,无力挣扎。
外面的日光渐渐被乌云遮盖,殿内因此昏暗了下来,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带着微风轻拂过落叶般的微颤,飘荡在空旷孤寂的笼中。
被激烈的妒恨和悔恨所遮盖的平静本质也因此渐渐明晰了起来。
终于,她身上只剩白色的单衣和飘逸在背后的略显凌乱的漆黑长发,好似卸下一切生命中被加载在身上的沉重枷锁一般,她重新抬起头凝视着钱金,眼角夹杂着暗红的血丝,然而眼神却恢复了钱金初见她时的清亮,她用凛然的清澈嗓音问道:“钱金,现在你眼前的我,究竟还要成为谁呢?太傅的次女?皇帝的皇后?还是太子的生母?”
“在我眼中,你只是你!你也永远只属于你自己。”钱金的毫不犹豫似乎帮助皇后找到了什么支撑一般。
皇后凝视着钱金的双眼渐渐平静了下来,她弯下腰去捡起了方才脱下的华丽的外衣,修长的手指穿过金丝缠绕的衣摆,沿着她纤细委婉的腰身向上一拢,便将稍显脆弱却透露着凌厉边角的肩线隐藏在了庄严的奢侈颜色之下。
“希望你以后还能把外面发生的趣事同吾讲一讲。”初见时的优雅清透重新回到了皇后的一举一动中,一瞬间,仿佛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可她眼中却再也没有了凝视树梢嬉闹的鸟儿时的落寞,取而代之的是岁月带来的挣脱迷雾后的清爽洒脱。
关岳仿佛感觉到,自己的手中握住了一件沉重冰冷的物什,那坚硬的触感所传来的凉意穿过骨髓,令她狂躁的灵魂逐渐冷静了下来。
也许那是一把钥匙吧!不过与打开宫门上巨大铜锁的那把不同,这是只属于她的,她内心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