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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家覆灭后,不到半年,关太傅终于在后悔与愧疚的痛苦中,病逝了。
皇帝的态度也在悄然的转变。
那道孤独的身影,矗立在大殿中“勤政爱民”的匾额之下。黄义死后,他却未感到丝毫的轻松。回想起自己那日奔向母后宫门的失态,竟如隔世。
原来那铜锁,并不会随着黄家的覆灭而有所改变。与此同时,作为皇帝的自己,竟由于私怀对黄义的厌恶之心,而被左单这等小人所利用,成为了致使黄家灭门的刀斧。
那一日,被紧急召见的易规,面对皇帝愤怒的脸,终是说出了阴谋的全部。
“陛下,这都是左单的主意!下官真没想到,他会杀死关大人和她的孩子啊!”
“你这庸臣,竟害朕背上如此恶名,该当何罪!”
“陛下明鉴,这灭门一事完全是凭左单一己私仇,着实与下官无关啊!陛下!”
......
皇帝心中其实明白得很,真正杀死黄家的,就是他自己。
刑部接到皇帝的命令彻查此案至今,已有三个多月,然而连阴谋的影子都抓不着,这也是理所当然,毕竟左单早已离开边棠逃往西乌。
杀死关晴的行凶之人,倒是被找到不明不白的死于自己家中,一切线索到此就断了。
于是,这个曾被左单雇佣的人,成为了整个事件的“真凶”,在死后被迫扛下了因泄私仇而将关晴和其子杀害的罪行。
皇帝似是满意这样的结果,并没有向刑部尚书贾证再追问什么。在皇帝的心里其实并不想让左单现身,最好将这一切的阴谋,都埋藏在时间的缝隙里,不再让人知晓。
但是,经此一事,皇帝却发现了自己身上所承担的,是怎样沉重的责任。他手中掌握的权利,又有何种力量。
曾几何时,权力掌握在各派势力手中,黄家之后还有钱金,钱金之后还有太傅......这些搅弄风云的人层出不穷,一个接着一个冒出头来,时局在他们的掌控之下,那作为皇帝的自己又算什么呢?
“我究竟是为何坐在这王座之上呢?为什么会接受别人的顶礼膜拜?我自己又想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皇帝呢?”他望着那高悬于梁上的牌匾,扪心自问。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思考这些问题。那过去的他在干些什么?也许只是坐在皇帝的位置上,扮演着皇帝的角色。
这一切,并不都是黄义的错,更多的是源自于他自己并没有作为皇帝的觉悟吧。而如今这些问题,却随着黄义的死,和他心中那份莫名的恐惧的消散,渐渐浮上了心头。
自古以来,很多皇帝都被“有所作为”和所谓的“圣名”,束缚住了手脚。他们消耗巨大的民力、物资,倾举国之力为实现自己的“抱负”,这其中,就包括边棠的武帝和灵帝。
而正因为这些先祖的作为,使得他的父亲建帝,在操劳和挣扎中度过了仅止于四十年的人生。用以成全那些圣名的,是一个个如同父亲一般辛劳、痛苦的生命为代价的。
三十年前的战乱、十年前饥荒贫困,这样的世道,作为皇帝的他绝不想再去经历。
可仔细想来,那样的世道不正成全了黄义的“英雄之名”吗?在战争中他崛起,而后,便不断地渴望着战争,这又何尝不是为“圣名”所困的“恶行”呢!
“身为担负着一国之命运的皇帝,若求名利的话,那一国的百姓又要如何过活?绝不能重蹈覆辙!但所谓勤政爱民,要如何在执政中,贯彻这样的信念呢?又要如何遏制住把控朝局的巨大权势呢?”他开始学着,像一个皇帝一样去思考。
另一方面,这种对于权利掌控的探索,却如同箭矢,射向了站在权利中心的钱金。
自黄家覆灭以来,朝堂上那个曾经怯懦畏缩在帝座之上的皇帝,显露出了从未有过的威严,那是他承担起了责任的觉悟。对于金贸院和钱金,也开始步步相逼,使得钱金需要处处谨慎行事。
钱家钱社的生意在金商司的抢占下,逐渐失去了边棠的市场,开始被迫向西乌、北辽、启枝等国的业务转移。
幸而,钱金的父亲和祖父早有准备,在他国的发展也还算顺利,使得钱家有了继续扩张的基础。
皇帝已经渐渐意识到了金钱在权力中所扮演的角色,不论是否相信钱金的本性,钱家在商业中的重要地位和金贸院首这个掌控着国家经济命脉的职位,是决不能在皇权之下并存的。
这天,钱金正拿着御品铺子的月入前往觐见皇后。
御品铺子,是皇后牵头的由后宫三位后妃和两位公主共同成立的商铺,钱金被委托为商铺的负责人。
后妃和公主们给出配方、样式,再由钱金生产成商品以“皇”字号认证进行售卖,人们都单纯的以为这些商品是出自为皇室供货的有质量的商家之手,没人知道这些其实都是真正的“贵族的商品”。
皇后认真的数着钱,接着又传给其他的后妃和公主们。
大家对待那些钱的态度,一度令钱金担心皇宫的生活是否过于贫苦,但很快就被敏感的皇后发现了钱金这种想法的端倪,于是皇后略显羞涩的解释道:“若是钱大人的话,应该明白吧。这种靠自己的力量所赚来的钱的意义!”
她正用自己学来的别样的方法,走出牢笼。
她设计的手绳、后妃们的点心食谱、公主们自制的墨彩的配方,正在汇聚成一把名为“御品铺子”的钥匙,打开宫门上的铜锁,向着更广阔的世界展现自己的力量。
钱金看着皇后那有些泛红的脸,抬起头时,眼神中流露着耀眼的波光。
刹那间,钱金仿佛在那张脸上看到了关晴的影子。那个像鹰一般的女人,那个曾经肆意绽放过的女人,好像又活了过来一样,在原本暗淡无光的后宫中,熠熠生辉。
原来,这俩姐妹,是如此的相像。
到此,钱金在这边棠朝局里,也因御品铺子的顺利运行和皇后所处的稍微松动的牢笼,走向了使命的终点。
后妃和公主们相继离去,皇后留下了钱金共进午膳。
膳后,皇后带着钱金前往花园中饮茶。途中屏退了侍从们,状似不经意的小声说道:“钱金,有件事还是需要提醒你,最近陛下盯你盯得很紧呢!你要小心啊!”
“嗯,我明白。谢谢殿下提醒。事已至此,朝堂之上已经没有我的使命了,眼下御品铺子也已步入正轨,我打算辞官了。”
两人在花园的茶亭中还未坐定,便见一名太后的侍女前来通报:“钱大人,太后有请。”
皇后与钱金相视一眼,默默的举起茶盏饮起了茶。钱金看了看站在一旁恭敬地低垂着头的侍女,抿紧嘴唇站起了身,转身向皇后行了礼后,便随着那侍女,前往太后的宫中。
“钱大人近来可好?”太后端坐于茶台旁,在钱金行完礼后,示意她坐了下来,并说道:“钱大人应该是了解予这急性子的,予就开门见山的直说了。钱大人,万事要有个准头、有个度,若是瞥见了什么端倪,可千万别忽略其中的警示啊。”
钱金大概已能猜想到,太后口中的端倪和皇后方才的提醒,应该是指的同一件事情。
但是,钱金还是摸不准太后召自己前来,是想要从钱金这里得到什么样的回答,于是问道:“我......不太明白,太后所指为何?”
此时,一个禁卫打扮的人走到了钱金的身旁,面向太后,单膝跪在了地上。钱金转头望向那张脸,她感觉自己的呼吸仿佛在一霎那停滞住了。
那是北境战争时,曾奉命保护过钱金的右千牛备身,是那一夜,带领着三个身份不明的人,前来刺杀钱金的头领——萧磐。
钱金震惊的瞪大了双眼。这一刻与那一夜的威胁具有相同的意味,然而却让钱金感觉离死亡更近。
“钱大人该明白吧。钱家毕竟是予娘家的世交,钱大人也是予招入朝堂的,如今予当然是希望钱大人可以全身而退的。”太后端起茶盏,毫无感情起伏的双眼望向钱金,这姿态,与她们的第一次相见一模一样。
“我明白。我会觐见陛下。”
“钱大人真是个聪明人。尝尝这茶吧,还挺香的。还有啊,钱大人,凡事要尽快,茶凉了可就不好喝了。”
“......我明白。”
是夜,辗转反侧的钱金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睡。她走到茶台边,拿起了茶壶想要给口干舌燥的自己斟上一杯茶,然而,吝啬的铁质茶壶却已容不下水珠的侵占,只是空荡荡的任由黑暗占据其中。
她狠狠地将茶壶甩在了地上,在打磨得光亮的木质地板上,留下了碎裂的凹槽。木头的尖锐断刺支棱在那里,仿佛一根根尖锐的刺刀,直插向钱金阴郁的内心。
茶壶的盖子掉落在一旁,使得那无法无天、毫无遮掩的壶里的黑暗,张扬的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
那漆黑包容着欺骗、暗害、鸟尽弓藏的利用和来自至高权力的嘲讽。
钱金走上前去,捡起了茶壶,只觉得手中这一方在自己眼前炫耀着的黑暗与外面黝黑的夜色,没有什么不同。
一种难以名状的愤怒直冲心头,梗在她的喉咙中,闷得生疼。
她跑出寝卧,将那茶壶抛向了比夜空更显黝黑的平静的湖面。
沉重的铁壶落入水中,惊起了一汪激烈的水波。但很快,便随着铁壶无力挣扎的下沉,重归平静。
一切都隐没在悄无声息的黑暗之中,方才的巨响仿佛幻觉一般。
原来,这十年,钱金什么都没有改变。关晴、黄义托付给她的理想,她终究是无法达成的。
第二天一早,疲惫不堪的钱金坐在前往皇宫的牛车上,只觉得自己在边棠所尝试过的一切,与幻梦毫无差别。
她掏出一枚金币,仔细地凝视着,手中传来的象征着金钱的手感,甚至让她感觉比梦中钱莜世界里的高楼大厦,更显得虚幻。
一切都要结束了,自己努力的一切都将化为泡影。
“陛下,我想请辞金贸院首之职,专心回家营商。”
皇帝没有看向钱金,他背着手,仰头凝视着写有“勤政爱民”的匾额。但是从他的肩膀突然放松下来的弧度,钱金知道,她给出了正确的答复。
两人就这样沉默的矗立着。过了好一阵子,皇帝转过头来,用看不太出情绪的表情说道:“这样啊!钱爱卿为了边棠,劳苦功高。特封为伯爵,赐黄金千两。”
钱金领旨谢恩后,正准备就此结束这虚伪的觐见。却听皇帝的声音,再次飘扬于大殿之中:“钱金,你要明白朕的苦心。”
“我明白。只是,有句话我一直不知道当讲不当讲,但是,今后恐怕再无缘说出口了。还请陛下恕罪。”
“你说。”
“其实,锁住陛下的,并非宫门上的铜锁。”皇帝闻言,转过头来稍显震惊的望向钱金。
“你说什么?”
“锁住陛下的,是边棠的民心。”
皇帝似是已经有所察觉,肯定的重复着:“民心啊。”
“自陛下登上帝座之时,就注定了的命运。带着这份沉重的责任,陛下一生,都将为民心活着。作为制度与法的监视者,作为朝堂之上那些私欲和贪婪的唯一审判者。正因如此,在这冰冷的大殿之上,陛下是真正且唯一的与百姓们那份对生存的炽热,紧紧依存着的人。陛下比任何官员,都仰赖着民心而活。这就是世上,至高的尊贵。”
皇帝低下头,良久的思索这什么。突然,他走到钱金的面前,用最诚恳的语气说:“正因如此,朕独自背负着这份责任,才不能允许任何超越于皇权的力量。”
“陛下,请为了自己,成为一个勤政爱民的圣明之君吧。”
“朕在此,在这匾额之下,许给你承诺:只要钱家再不涉边棠朝局之事,就永远担得起商之国士的名号。另外,朕特许你协助皇后处理御品铺子的各项事宜。”
大御十六年,钱金被迫离开了朝堂。在她离开后,朝廷解散了已经七零八落的十人议会,由韩奇升任金贸院首。
自此,金贸院和金商司互相制约的格局开始显现,皇帝将一切权力都化为棋子,牢牢把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边棠的朝堂重回“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