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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氏家主给刘怅取字一事做得实在太刻薄,相熟的世家之间都暗暗鄙夷刘氏家主待子寡恩,行事无状。但此时的高门士族都讲究风流超脱,注重己身,不以世间杂事为念,因此刘怅的事,最多就是高门聚会时隐秘的谈资而已,并无人为真正为他出头。
而刘怅取了字后,宗子身份已经昭告天下,与刘氏家主之间愈发剑拔弩张,索性连家中都不住了。他也是够狠绝,自行在刘府不远处买了间前朝贵胄的旧宅子,只带了两名母族温氏家生的忠心旧仆过去,其余仆从佣人都一概自己重新买办。这十四岁的阴冷少年,竟是自立了门户。性子也愈发的乖张古怪,喜怒无常。
但刘怅毕竟是刘氏宗子,不但刘氏百年的产业供他驱使,他母族的无数产业更是直接都赠在他名下,所以钱财却是万万不缺的。他买的这宅子极是古朴大气,三进三落,青砖高墙,古木名树俱全。且仍是在郡中高门聚集之地。他这宅子外,还挂了块与刘府一模一样的牌子,也写明“刘府”二字,摆明了是故意要让他父亲日日都如鲠在喉。
唯有王紹夫妻二人,心里怜惜刘怅。王紹夫妻成婚时是刘氏家主那早已仙去的母亲做的见证。他们夫妻二人少年时就相识相恋,又是元配的结发夫妻,恩爱无比,子女绕膝,因此也常感念刘老夫人的恩情。
这日王紹赋闲在家,想起此事,便与夫人希氏说道,“如今刘家闹得实在不像,我欲劝他,又实在不屑他这样的行事风度,不耐烦与他周旋。我们家的现之仿佛与那刘家小郎君略有些交情,不如让他常去拜会,也是让他代你我二人略略替那刘小郎君撑一撑腰的意思。世人都爱嚼舌根,如今到处传说这小郎君是个妖孽,克了父母族人,实在不妥得很。”
希夫人便笑说,“此事等你开口,那刘小郎君只怕已经要孤零零地长成刘老郎君了。我早已与现之嘱咐过了,明日就让他去走动走动。”
希夫人是高门贵女出身,在这些事上向来万般周全,滴水不漏的。王紹知道自己有些文士雅士脾气,在人情往来这些事上不大行,于是讪讪一笑,说,“不然世人怎么都说我有福气呢,娶到夫人可不就是天大的福气!”夫妻二人一阵轻笑,便腻歪起来,按下不表。
王现之是这夫妇二人的第六子,正将满十六岁,下面还有一个小两岁的妹妹,名唤璞之,就是那蓬莱仙人梦中送来的女孩儿了。他与王璞之年纪最相近,感情深厚,形影不离。只是璞之近年来喘疾越来越重,出门得少了。但王氏夫妻二人读的是老庄之道,又曾被蓬莱仙人托梦,因此最不兴把女儿养得一派娇弱之态。璞之虽然是被百般小心地照料着,但是个随性洒脱的开朗性子,不以自己的喘疾为意。
璞之这日凑巧在房外听父母说现之要去他人府上走动,要去拜会的那人又据说是妖孽,便有些心动。她是蓬莱小仙人托生,由金身仙人亲自给王氏夫妇送来。虽然她托生后毫无灵力,蓬莱也为了不扰乱人间事而与她断了联络,三脚猫的理论知识却没一点丢。只可恨仙人送她来托生时,还赠了王府一盏结界,每夜打开,使得人妖鬼怪等等都无法入府。因此璞之这位自信能识鬼、会辨妖的挂牌仙人在人间整整十四年,竟然没有见过什么正经精怪。她王府院中倒有几个小树精、小花精,但他们连化形都还不大利落,成日里见了她就犯结巴,哪里有“妖孽”听起来正经?
璞之却与俗世中那等见了妖精鬼怪就喊打喊杀修士不同。她出身蓬莱,本就见惯了从精怪之身修炼得道的散仙。是妖、是仙、是人,对她而言无甚区别,她只看各人秉性而已。她如今兴奋,单纯只是想社交。她这几年因为喘疾,出门得少了,如今竟然也许有机会和人一起聊聊精怪之事,实在是想到就快乐。
她于是打定主意,要让现之带她一起出门。现之听了便说,“小事,但必不能让爹娘知道,不然我小命不保。”
璞之就赌咒发誓,道,“现之,我若露了行迹,害你被父母责罚,就替你抄半年爹的行书帖子!”现之一向最恨练书法,一听璞之竟然这么敢赌,觉得很值,当下便豁出去了,说,“那我们这就出门,你小心点,从偏门出去,与我在巷子外汇合!”
这兄妹二人便不管不顾、偷偷摸摸地一同出了府去。路上现之便对璞之说,“其实刘家郎君哪里是什么妖怪,无非是被那些小人嚼舌根罢了。他性格古怪些,人却不坏,我瞧着他,倒比许多装腔作势的高门子弟顺眼些。”
璞之就说,“我就去看他一看。他若是人身,平白被这样误传,受人厌恶,倒是可怜得很。那我们便寻个法子替他做个什么吉兆出来,好让他洗清了名声,不再被家人冷落。他若真是有些妖气,我便与他正经交个朋友。”
现之一向知道妹妹思维异于常人,只笑道,“那他若真是妖,又是个坏妖怪,你又如何?”璞之笑道,“他若是个坏妖怪,我们自然拔腿就跑!但你既然早就认识他,又没被吃掉,可见他不坏。”现之一愣,哈哈大笑道,“有道理!”这兄妹二人便携着手,开开心心向刘怅府中缓行而去。
快到刘府,现之就嘱咐璞之说,“刘郎君性格古怪,不爱与人交往,你一会儿且别跟在我身边,先偷偷地先在远处看他一眼。”璞之满口答应。
刘怅府上只有一个看门的仆人,冷冰冰地,也不大管事,也不大问来人是谁。左右平时不会有人特意来找刘怅,偶然来的都是不得不见他之人。于是璞之顺顺利利便进了刘府。
这刘怅果然是个怪人。偌大的府邸里,连侍从都见不到两个。院落里冷冷清清,静可闻针。眼瞧着房子也都空着,明明高墙厚瓦都极气派,却透着一股浓浓冰凉之气。现之便对璞之说,“你看,刘郎君其实可怜的很。”璞之心下恻然,点头说是,道,“世人因为他的名声就对他冷眼,实在不应该。”
现之又说,“刘小郎君只怕在自己院中。他一向不爱走动。我且先去他院中叩问,你在这院里找个不大打眼的地方等我。”说完,一人先向刘怅院内走去。
璞之四处一看,见院落东南角极远处有一颗古树,枝干遒劲,树叶又繁茂苍绿,郁郁亭亭盖住了那小院的半个角落。那角落瞧着极是僻静幽凉,地上叶子落了一地也无人洒扫。可不就是最适合璞之偷偷打量人之处。她行至树下一看,心道,这倒不难爬,便撩起裙摆,轻轻巧巧地爬上一根粗壮的低枝去。
她在树上坐定,低头见自己身下树叶繁繁密密,根本不会被人瞧见,很是满意。这时头上树叶突然瑟瑟作响。璞之吓了一跳,抬头看去,却见到树上方的枝叶被一只修长清瘦的手挡开,一个剑眉星目、面庞轮廓如刀刻一般的玄衣少年正一脸不可置信地低下头来,定定地看着她。
原来这少年在更高处的枝上坐着,这棵老树高处枝叶茂密至极,璞之又一心鬼鬼祟祟,竟完全没有发现。少年看着比璞之不大多少,目光沉沉,一边剑眉微微挑着,露出一丝讶然之色,只盯着璞之不放。
璞之心道糟糕,被人抓包事小,若是连累了现之事大。她一向也很爱护兄长,想到这回也许要波及现之,不免有些慌张。只好勉强略稳了稳,拿出了最名门贵女的样子,极有礼地道,“这,这位小郎君,你好。方才不知道你也在这树上,贸然打扰了。”她想了一想,又补充说,“我只在这里看一看人,马上就走。”
她现在是在装什么淑女样子!刚刚爬树的时候,自己早就看得一清二楚了。这玄衣少年,正是刘怅。他向来独来独往,又不知道今日现之来访,本来自顾自在这老树枝上躺着看书。怎知如今这世道奇怪,他这最孤僻古怪的人,最无人问津的府内,最偏远僻静之角落,竟能与人相遇?
他刚才透过树叶间隙就隐约看见璞之身量纤长,乌发雪肤,连爬树的样子也丝毫不笨拙莽撞。不过瞧着她那行云流水的样子,只怕是早就把树爬惯了。现在两人四目相对,刘怅将看她得清楚,竟然莫名地愣了一愣。
璞之只是半大少女,容貌也算不上多艳丽绝伦。但她皮肤莹白胜玉,一双杏核眼如秋水般明澈。秀气挺直的鼻梁,鼻尖微翘,平添一份精致灵巧之态。她嘴角边似乎还有极小的一点痣,连长相都透着点调皮的样子。刘怅这样的士族宗子,见过的绝世美人多了去了,但如这位少女一般灵动秀雅、令他心生亲近之人,却是从未有过。
他的府中,为何会有这样的人?刘怅一时不知该是该答她的话,还是反过来去问她话,更隐隐约约有些担心,只怕自己一开口,要把人吓跑。他虽然一向阴冷乖张,我行我素,此时竟有些瞻前顾后起来。他心念电转,默默想道,与其将她吓跑,不如干脆将她抓住,也不必问她来历,直接罚她关在这府中?
璞之见他只目光阴沉地盯着自己不说话,面露怜惜之色,温柔道,“呀,原来你不会说话。倒也无事,我上辈子曾经也不大会说话,是这辈子才治好了。你别也伤心,会不会说话,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她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刘怅都气愣了,咬着后槽牙,开口道,“谁不会说话?”
哈,原来不是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