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璞之听见刘怅开口,便有些不好意思刚才自己揣测错了,抿嘴一笑。她明亮的杏核眼一笑起来便弯弯的,长如蝶翼的睫毛在眼角洒下一点淡淡的阴影。刘怅和她各自一上一下坐在两根树枝上,隔着大约两丈的距离,看得清楚,心想,她笑起来倒也好看。心里一边这样想着,一边问她,“怎么,你要在这树上看谁?”他倒是完全忘了自己要问她是何人,为何会在自己府中。
璞之哪里好意思说自己是偷偷跟着兄长来偷看这府邸的主人是人是妖?一时舌头打结。刘怅冷哼了一声,道,“这府中,左右不过那么几个人,有什么值得看的。”璞之这时候反应过来,细细地看了他几眼,又冲他招招手,示意他靠近些。刘怅也忘了自己平时那神鬼勿近的作风,不由自主地就俯下身去。
璞之就对他说,“你把衣袖再伸过来点给我看看。”刘怅已经记不得上一次听别人的话行事是什么时候了。但他想,倒也无须与她计较,她要看,给她看就是了。就把衣袖乖乖地往璞之面前一伸。璞之一看,又伸手轻轻一抚摸,叹了口气。刘怅便问,“看不清楚么?叹气做甚。”说完把衣袖再往前伸了一伸。璞之抬头看看刘怅,轻声道,“你就是刘氏郎君吧?”
原来璞之进府时就看到府内罕有人迹,不过只有零零星星的两三仆从而已。这院落如此偏僻,等闲不会有外人来,刘怅的样子气度又一看就不是仆从之属。她知道刘怅声名在外,这府上除了现之极少有人拜访。那么树上这少年的身份,实在已经呼之欲出了。她刚才要看他衣袖,不过是想确认自己心中猜测而已。刘怅的玄衣虽然样式普通,用的却是难得的江宁重纹锦,比寻常锦缎有筋骨得多。就算是士族中,能随随便便地穿着这么一身衣服爬树之人,也少得很。几下里一想,此人非府中主人、刘氏宗子不能了。
刘怅脸色一沉,说,“你知道我?你又是谁?”他转瞬间已经想好,若她因畏惧厌恶自己的恶名想逃,那也无所谓,直接将她锁在府中就是了。
璞之不大想撒谎,略一思索,就说,“我是现之的妹妹璞之。现之今天原是来与你走动的。不过今日我是偷偷跟着现之跑出来的,我爹娘若是知道现之带了我出门,必定罚他。今日之事,还需请你别告诉别人,好不好?”
原来她就是那蓬莱仙人送来的王家女儿!难怪刚才古古怪怪地说些什么这辈子上辈子的胡话。
刘怅便别别扭扭地哼了一声道,“他人如何,与我何干?我才懒得与别人多说。”璞之这才放下心来,冲刘怅一笑,道,“刘郎君,你人真好!”
这话一下把刘怅惊倒,心道,她该不会是有些傻罢?只怕是蓬莱将她扔下凡时,摔了脑子?他这样阴沉沉的人,被璞之笑着一夸,突然地脸上有点发热。他不愿被璞之看出自己异样,故意恶声恶气地清了清嗓子,对璞之说,“你倒是还没到取字的年纪。没有小名么?”士族子女的小名,是族中最亲近之人才叫,他和璞之初次见面,这样问,其实有些突兀。
好在璞之本来就是个洒脱的性格,最不讲究这些有的没的。她便说,“我家里人说我排行最末,又有点喘疾,所以取了小名叫幼安。”幼女长安,这是王家人的一片拳拳爱女之心。刘怅听她大方把自己的小名告知,心里很是妥帖,但想到自己的字,突然又有些自惭形秽,便嗯了一声。璞之笑道,“我却已知道你的字啦,是勿久,对不对?”刘怅心里一沉,只恐她要厌恶自己,冷声冷气地说,“并不是什么好字。”
璞之看他神色,知道他是想起伤心之事,心里恻然。她既然见到了刘怅,早一眼看出他乃是个如假包换的人身。他虽然有些阴沉,但天堂处一片清明,明明是个极出色的少年郎,又和什么妖孽,什么孤寡,哪有半分关系?
璞之向来心软,从前听说刘氏之事,早就愤愤不平,今日又见到刘怅本人,更是真心实意地为他难受。她想了一想,便对刘怅说,“我就还是叫你务久罢。但是呢,此务非彼勿。我唤你,是务必的务,你说好不好?”
刘怅一愣,心中半信半疑,看着璞之。璞之就笑着说,“既然有人要你勿要永久,我偏偏要对着干。务久,从此在我这里就是务必永久的意思。”
明明同音的两个字,被璞之这样一换,意思竟然完完全全反了过来。务必永久,这世间竟然有人希望自己务必永久!
刘怅心中又是惊讶,又是欢喜,又是不可置信。璞之便说,“务久,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啦。”刘怅说不出话,只微微一点头。他心中道,世间哪怕千万人要唤我刘勿久,也无所谓了。那些俗世蠢货如何唤我,何须在意?我只需在乎今日这一个务必的务字罢了。
这世上,有的是父子、夫妻、兄弟反目。却也有人非亲非故,却一见如故。刘怅此时心中待璞之已亲近得很,见璞之抬着脸对自己说话,生怕她难受,就问道,“你在树上累不累?想不想看看我府中别处?”璞之一听,兴致勃勃,道,“我早就想看啦,你的府邸,一点都不比我家的差。只是我家院中有花精树精,不知道你家有没有?”
刘怅就说,“你怎地如此古怪,就爱看精怪?既如此,我去派人捉几只精怪回来给你看,也不是什么难事。”璞之正想回话,突然想起一事,噗嗤一声笑道,“我听别人胡说你的身世,好奇得很,今日本来是专程来偷看你是人是妖的。”刘怅已经有点习惯她的古怪之处,又或者是对她就不大会生气,此时居然也露了一丝微笑,问说,“那本来你待如何?”璞之就说,“我和现之说了,你要是个妖怪,我就要与你做个朋友,好好地聊上一聊。”
真是岂有此理,这人绝对是来人间的时候摔坏了脑子。刘怅啼笑皆非,道,“怎么,我是妖你才和我做朋友,你倒是挑剔得很哪?”璞之一笑,正想找话把这一茬圆过去,却听到树下一声惊讶大叫,道,“喂,你二人怎么回事?”
原来是现之寻来了。他在刘怅院内寻他不见,又挂心璞之,便走回来先找妹妹。哪知道远远地就听见院里偏僻处的古树上有人说话。他起先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谁敢在刘府爬树聊天,不怕惹烦了刘怅被他扒皮?走过来细听才发现一个声音是他妹妹,一个却是刘怅。现之见他二人都在树上,已经惊讶不已。又见到刘怅面上神色古怪,似乎有些笑意,又似乎故意板着脸,心中奇怪得不行。
他知道刘怅性格乖张,生怕妹妹得罪了他,要受他那臭脾气的委屈。刘怅这人,古怪起来根本不看谁的面子,翻脸比翻书还快。现之便朝着刘怅一拱手,说,“刘郎君,这是舍妹,今日原是我贸然过来,尚未来得及带舍妹正式引见,是我失礼了。”
树上两人异口同声。璞之说,“已经认识啦!”刘怅说,“等你须等到何时?”现之:“???”
现之一来,二人就不得不下树了。刘怅本来想着带璞之看看自家庭院,那原是前朝主人花了大力气打造的,疏朗有致,她只怕会喜欢。但如今现之也跟着,他空有话,也不好说,惹得一肚子烦闷,看现之从来没有如此不顺眼过。好在他一向是板着脸阴沉沉的,现之也不以为意。
璞之见刘怅总是沉着脸,只是抿着嘴笑。她但凡在上心的时候,心思其实很细。所以她娘一直笑她有些揣着明白装糊涂。出府时她便趁现之不留意,轻声对刘怅说,“务久,过几日我们再找机会来。”刘怅这才脸色稍好一点,别别扭扭地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