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压胜

爱吃薯片的我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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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上元节后的信件对比往年来说着实是让徐安忍觉得有些吃惊的。

    将近四十封的信件堪比往年前年总共加起来之多,不过这铜钱自然给的也是水涨船高,徐安忍倒也不免有几分眉飞色舞。

    少年可是没少体验过那种恨不得一枚铜板掰成两瓣使的日子,所以对于用体力换铜板这种事,一直都是秉承多多益善的心态。

    徐安忍记得很清楚,前年送来小镇的书信极少,连亲手编制的竹箩筐都显得可有可无,一只手抓起塞在裤腰带里就算是可以开始一上午的送信了。

    不过前年,那是徐安忍自打接了送信的活计以来第一次见到有叶庆之的信件。

    至于寄信人一栏则是被人用墨笔胡乱涂了去,仅仅是在收信人上留下“桃花巷,叶庆之亲启”八个厚黑大字。

    那封极为意料之外的书信,对送信少年来说也免不得一番天人交战。

    一方面,在徐安忍心中是没有打算走进桃花巷的想法的,另一方面便是他与叶庆之的一些私人恩怨,更是迫使他即便愿意踏足桃花巷,见到谁都可以,但独独不希望也万分不情愿面对那个身处桃花巷的叶庆之。

    至于最后此事的处理,徐安忍也没有去麻烦看门人亲自出马,而是将那封所谓的“桃花巷,叶庆之亲启”的素纸信笺吊挂在了惊蝉巷的一栋别院里。

    接连而造,从左起的三座惊蝉巷宅院分别是属于林端阳,徐安忍,叶庆之。

    徐安忍的擅作主张,将之“桃花巷”的地名落到了“惊蝉巷”里,毕竟那里也有一处叶庆之的宅子。

    那封信是晌午时分,徐安忍挂的。

    与此同时,就在当天晚上,徐安忍就在隔壁属于叶庆之的别院里看到了灯笼的红火。

    比起往年更红更大更多的灯笼......

    徐安忍抽回思绪,甩了甩头,开始去计划那一枚枚铜板何时丢入囊中。

    四十多封信除去那零零散散的七八封寄往桃花巷的外,剩下的三十余封里面大多也是些送往惊蝉巷瓷碗街的信件。

    按照往常的惯例,徐安忍送信的时候,通常都会把那些桃花巷的富贵人家的信件,掖到底部,先去送完惊蝉巷瓷碗街的信件后方才是轮到桃花巷。

    少年心性倒也与仇富的心绪无关。

    其实徐安忍自己也说不上来这份举动意欲何为,只知道每每当自己站在桃花巷里磨得发亮的青石板上时,总会担心石板太过光滑,草鞋不够结实,冷不丁就是落一个狗啃泥的模样。

    虽然在桃花巷里的青石板上摔倒自然是不至于摔出磕碰,嵌入碎石,但是徐安忍老是觉得自己宁愿在惊蝉巷的黄土碎石路上摔个皮开肉绽,也不情愿在这青石板砖上跌个跟头,给那些难得看到这副滑稽摸样的富贵人家,笼绣遮面取笑。

    两年多的送信经验下来,徐安忍送信的穿街走巷委实是熟稔。

    不知道是否是徐安忍有意为之,几个街道拐过之后,再绕过一个街头小巷,便又是来到了吴先生的学塾。

    抬头望了一眼尚在半空的大日,徐安忍盘算了下剩余的时间,心中对于所剩所花的时间多多少少有些点了解。

    徐安忍不喜欢林端阳那种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的性格,可又不得不羡慕林端阳那副洪福相。

    譬如这次送信的是林端阳,后者断然是不会去刻意计算时间,只是兴之所至,想去拜访吴先生,去便是了。

    但徐安忍则是截然不同,自打他长那么大以来,从来都是踏踏实实,求得就是心里能有个底,能有个取舍,能把最坏的事情降到最低......

    初入酒肆时,因为工钱一月一结的缘故,险些饿的昏死过去的徐安忍,也是未曾开口向掌柜的赊些工钱,因为在他心里,人情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是无法用铜板来衡量,哪怕是自己来月多辛苦亦或忙碌更盛,但是依旧于心不安,还不清那份人情债。

    那年的林端阳已然跟了看门人出走小镇,拜了山上师门,自然是接济不到徐安忍半分。

    至于那姑且算是半个惊蝉巷邻居的叶庆之,也不过是冷冷丢下一句,

    “胆子那么小,这辈子下辈子都是低三下四的贱命了!”,说完便头也不回得钻进了桃花巷。

    掌柜的一行人许是忙里忙外照顾生意得自顾不暇,未曾对新来的杂役小厮有些察觉。

    徐安忍只清楚的记得最后是酒肆隔壁的王老头推开了院门,供了少年将近半月光景的斋饭馒头,直待徐安忍的工钱发了下来。

    只是发工钱那一日的徐安忍,却是再也没有敲开王老头的院门。

    王老头信佛,那几日送斋饭馒头的时候,徐安忍没少听见他念叨嘀咕着什么,做的还不够多。

    但其实徐安忍一直想对王老头好好说声谢谢,说他做的够多了。

    这种念头,自打王老头连着三次送了斋饭馒头的时候,徐安忍就想说了。但又好似馒头塞住了喉咙,斋饭在里头打转,话到嘴边却还是连着茶水一起吞咽下去......

    少年不是不愿说,是不敢说,倘若王老头是少年的亲戚,那么少年自然敢说,敢很早说,但王老头与徐安忍,不过是寥寥数面的交情。

    吃斋信佛的人,尤其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最是忌讳别人说错了话,抑或是做错了事。

    此间道理,徐安忍第一年送信桃花巷的时候,在那扇前一刻还乐吟吟打开的石狮大门,下一刻便是轰然关闭的转变中,少年已然见识过了。

    书中的道理,,有人愿意去践行,是他愿意相信书上的道理,而不是他愿意同别人讲道理。

    随口而出,即便是出言者推心置腹的肺腑之言,却依旧是一种极为真诚的大忌讳。

    眼观鼻鼻观心,听者与说者,都是没有错的,错的是人心两处,难汇一地。

    ......

    大致计划了一遍的少年,终归是有了自己的决断。

    轻盈下了脚步,徐安忍缓步走近吴先生的学塾。

    一道中年浑厚的嗓音从不远处的学塾传来:“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随之而来的是学童们稚嫩的诵音响起:“很毋求胜,分毋求多”。

    徐安忍心想,应该是吴先生在领着学童们大声地朗诵着文章。

    “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贤者狎而敬之,畏而爱之。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积而能散,安安而能迁迁。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很毋求胜,分毋求多。疑事毋质,直而勿有......”

    徐安忍又是稍稍地走近了些,眼下日以过梢,学童们早已一板一眼地端坐在学塾里。

    送信少年透过学塾那处不管刮风还是下雨都会支棱起的窗沿,清晰看到那个终日不离棋盘的叶庆之,正要替吴先生领着学童们大声朗诵,先前吴先生醇厚的嗓音更多是起个开头的意思。

    少年将目光投向那处仿佛已经被倚出痕迹的窗沿,不由自主地响起几年前的一日,自己靠在窗沿处,碰巧听到吴先生朗诵的“君子固穷,怎可为盗?”

    那时候的徐安忍很是不解,于是便探出了脑袋,恰好和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座位的叶庆之,见了个满怀。

    徐安忍记得清楚,那时候的自己很是窘迫,灰溜溜地把脑袋缩回了窗沿下,不敢露出分毫。

    而后者,也就是叶庆之则是嘴角上盈着微笑,微微俯下脑袋,用一个只有窗沿边的二人才能听得清的声音细语道,

    “奈何为盗呼?”

    想到这里,徐安忍脸上浮现出窘迫的神色,不过也仅仅是维持了一刹便转瞬即逝。

    取而代之的则是少年有意为之,用于给自己壮胆的爽朗的笑容。

    对于早早失去了娘亲离开了父亲的徐安忍来说,只要是活了下来,还长到那么大,没有冻死,没有饿死,这就说明阎王爷还不想收了他,那么他徐安忍,又岂会因为曾经的自卑,羞得这一辈子都抬不起脑袋?

    与此同时,在这位面带爽朗笑容的送信少年心间,恍惚间有一句吴先生从未传授朗诵过的圣人语句,轻声诵念,朗朗上口。

    “今生不向此生度,更像何生度此生?”

    本该是今日黄昏时,由他徐安忍帮着王老头清扫的檐头雪,却是在吱呀一声的由内而外的推门声中微微抖落了不少。

    在学塾外少年七拐八绕也仍旧是看不见的地方,有一位身形娇小,面相慈蔼的老人,佝偻着腰,遥遥望向少年,满目悲悯,口中仅有一声佛家谶言,

    “莫向外求”

    老人侧身不远处的酒肆里,一个贼眉鼠眼的身影提了把扫帚,却也是故作姿态地歪了歪头,同着老人的视线一道看去。

    ——————

    春日风起,煦阳初生。

    学塾外少年郎肩上,虽是未曾有幸安放起莺莺燕燕,却还是盈了满身笑意,乐听书声。

    一炷香的工夫,屋内的读书声稀稀疏疏地平息了下来,在学塾外立了半晌也听了良久读书声的徐安忍,没有再向前跨进一步的意思,转了头便是沿江而行。

    打小就闹腾在水边的徐安忍清楚地知道,罗泪江畔不仅仅是坐落了吴先生学塾这一处光景。

    从吴先生的学塾沿江不过百步,便是一座形似剑庐,由石头堆砌的建筑立在江边。

    徐安忍不知晓这座所谓的剑庐是谁人建造,不过徐安忍知道早在吴先生的学塾落户小镇之前,孩童时候的他便已经见到过这座剑庐了。

    剑庐正中央并非徐安忍所想那般插着一柄巨剑,反而是一方朔戟。

    凑近了看,少年仰起头仔细打量,似乎是由金石料子打造的,约莫能有三丈之高。

    至于剑庐的周围,也并非是空无一物:反倒是是被三方横匾框连出一个约有一座宅邸的地基。

    在还要小些的时候,有一次,徐安忍被林端阳带着来江畔摸鱼打虾纳凉,那是吴先生第一次搬来小镇的日子,也是两位少年一位先生第一次拜面的日子。

    大概是吴先生的谈吐装扮的缘故,徐安忍还记得先生当时被两位少年缠着解释三方牌匾上的寓意。

    不过那时候的吴先生也只是说了正北面,对着罗泪江的牌匾上的四字:法外施仁。而后两方的牌匾却是没有要作注解的意思。

    那会的吴先生,好像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方似乎是儒家圣人提笔写就的牌匾,只是在诵读之际多了几分叹息意思掺杂其中。

    不过七八岁的少年郎,自然是不解其意,却还是对眼前的陌生但莫名和煦的先生不由顶礼膜拜,小镇没落后的这一代孩童多是不受蒙学的一帮人,只是识得几个大字在他们眼中便是顶了天的先生,颇为滑稽,但也是挑不出刺来的。

    徐安忍靠近些了这方剑庐,围绕一圈。

    “静心内求”

    “慎始如终”

    “法外施仁”

    牌匾上刻的大字无非就是这三个翻来覆去的词句,与少年小的时候所见,没有半点变化。

    早在吴先生入住小镇后的日子里,徐安忍已然知道了三方牌匾上的内容。

    至于如今一遍又一遍的踱来踏去,无非想看看,能不能见到第一次遇到吴先生时,“法外施仁”四个大字熠熠生辉的模样,不是很明亮却也晃眼。

    可惜了,当时还要大上几岁的林端阳,好像什么都没看见......

    环绕一圈无果的徐安忍,决定暂且放下这件积累在心头有些年头的石头,先去把今天的信件派齐。

    再晚些,等到了黄昏时,隔壁林老头的檐头雪也该是要帮衬着清扫,

    拖不得了,

    再拖下去,

    雪可就自己化咯,少年自娱自乐,旋即带了抹欢快离开了江畔。

    ——————

    就在少年方出剑庐百步之际,

    徐安忍身后学塾的院门缓缓打开,推门而出的中年先生不久前才给学童们留了作业。

    此时的他不知道是对着百步外仅能看出人影的少年,还是对着不足百步远的剑庐,仅是一句“盗亦有因”,便让剑炉正北的牌匾金光尽显。

    此时的少年正迈步向前,全然不知身后的光景,一如方才绕过南边牌匾上的“静心内求”时不曾见到不远处佝偻老人的手笔一般。

    “佛根道骨儒心,缺一不可。压胜一事本就是那些远在天边的那些老不死搞出来的东西。”

    “虽然说千年以来封印不除,压胜之人的转世不显,但是大家多多少少早就心知肚明了,又或者说小镇如今打破金身潜入湖底的各路大神,哪个没有自己心目中的押宝人?”

    “住持,何必做着无用功?”

    唯一不显的“慎始如终”,则是在一位立在不远处老人身旁,背着手的少年的声音落下后愈发得暗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