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皓月当空,料峭春夜里的裴家庄灯火通明。
宴会厅的正席前站着一名青年男子,不过三十左右,身着玄色宽袍,手工细绣的金丝绕了袖口一圈儿。只见此男子一双剑眉皱也不皱,“咕咚咕咚”便灌下一大碗酒,饮毕,翻碗向外,高声说道:“老三敬各位长辈。”
这人正是今日接任裴家庄主的裴家老三,人称“无毒公子”裴琅。要说以使毒闻名江湖的裴家庄此番由裴琅继任庄主也算是一大奇事。
江湖人皆道这裴琅是离经叛道,少年时性子野得很,十六岁执意从裴家庄出走,软磨硬泡地拜了青城山上的老道长清诀为师,硬是用剑术闯出了一番名堂,似乎从未使用过裴家庄的看家行当——毒功,也正是由此落得个“无毒公子”的称号。正当人人都将裴老三排除在庄主人选之外,纷纷在老大裴钰和老二裴琳之间押宝之际,老三裴琅却一改江湖逍遥的作风,在一年前老老实实地回了裴家庄。
听闻上任裴老庄主在与裴琅密谈数日,交付职权后便撒手人寰,此事一时间也众说纷纭。好在裴琅的两位兄长并无异议,今日接任大会便也得以顺利进行。
忽然,裴琅的耳朵动了动,在众人的推杯换盏中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的七分真诚三分厌倦的笑容还挂在脸上,便有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那人如同火烧了眉毛一般,怀中抱着一团黑乎乎的影子,顾不得擦一擦脸上的汗珠子,顺势就拜在裴琅面前。
“庄主……”原来来人是裴家庄的护院弟子裴刚。
那一团黑影安安静静地窝在裴刚的怀里,仔细看竟是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衣服头发都沾满了泥污,兴许哪里还受了伤。混着泥水的脸上有两条干涸的泪痕,但此时小男孩一双疲惫的昏昏欲睡的眼睛却努力地眨巴着。
裴琅摸了摸下巴,盯着这孩子怀里露出的一角翠色,半天都没有做声。春夜里带着寒意的风从大门口溜进来,路过他额角悄无声息滴下的冷汗。
家族宾客们感觉到裴琅不同寻常的沉默,都被这厅中的一幕吸引了目光。半数打量着裴琅阴晴难辨的脸色,半数打量着裴刚怀里来历不明的孩子。
“老三啊老三,”裴琅心下默然叹气道:“饶是你自诩阅历三千,早就做好了万变的准备,出这样的岔子还是头一遭。莫不是老天爷知道你当庄主的心不诚?”但这庄主砸在他头上,从来也没人问过他乐意不乐意不是?
“庄主,这孩子,他……”裴刚一路从大门口抱着男孩疾驰,穿过廊亭,直冲进这宴会大厅里来,额头上也冒出了一层薄汗。倒不是裴刚的脚力太差,只因为他怀里的小小的不速之客,方才在门口怯生生地报出家门,似一颗惊天炸雷。
“裴刚,先给他抱到后院去。”裴琅打断了裴刚的话,随即冲宾客一拱手,道:“各位长辈,这孩子深夜上门求助,似是受了点儿伤,救人要紧,老三先去看看情况。”言毕,他也不管席间有何高见,转身也往后院去了。
那孩子躺在客房的床上,显然已经筋疲力尽,却不知是什么支撑着他不肯睡去,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裴琅。裴琅收回搭在他脉上的手,松了一口气,便伸手从孩子的怀里取出早先在宴客厅便注意到的一块翠色玉符。
男孩一愣,正要抬手去抢,却听裴琅问道:“是谁叫你来的。”
男孩却没回答,只反问:“这是裴家庄吗?”
“是,我是裴琅,我猜你是来找我的。”裴琅见男孩依旧试图从他手里夺过玉符,干脆用袖子擦干净玉符上的污迹,顺势揣在了自己的怀里。
“我……我姓方,我叫方听风。”
“医圣方家的小少爷。”裴琅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
既然有着“医圣”的称号,方家自然向来与“毒庄”裴家水火不容。裴琅倒是对此不以为意,裴家并不行恶事,在裴琅眼里,只要不行恶事,医者毒者,祖传手艺罢了。只是方家总是将裴家视为邪魔歪道,使得两家常年难以交流。
裴琅继续问道:“那你说说,你一个方家的孩子灰头土脸地跑到我们裴家做什么?难道你爹方天宇没跟你说过少跟裴家打交道?再者说,方家跟裴家相隔少说也是百十里地,你一个人来的?”
方听风紧闭着嘴唇不吱声,眼泪也直在眼眶里打转。裴琅只好伸出手抚了抚方听风的发顶,放缓了语气:“跟叔叔说说好不好。”
“哄小孩真的挺麻烦,幸好家里养了一个小姑娘,这个我熟。”裴琅心里嘀咕着。
幸好这一招奏了效。方听风的眼泪像开了闸一样,在本来就不干净的脸上又冲出两道小水沟。他这一哭,像是把这百十里地的委屈担忧害怕都一齐哭了出来,肩膀不停地耸动着,小小的身体渐渐地也缩成了一团。
“我……娘让我……向北走,”方听风嗫嚅着,“她说……让我……到裴家庄……找……找裴琅……我的马……我骑不好……半路上它跑了。”
“我娘……还有爹……”方听风忽然停住了,他用手背抹了抹红肿得像两颗桃子的眼睛,缓缓地坐了起来,五官呆滞,似是难以消化自己的所见所闻,只有哭红的鼻头却还一抽一抽的:“裴……裴庄主,有一伙人冲进了方家,杀了我爹。”
裴琅本来还在凝神分辨方听风诉说的内容,忽听此言,猛地醒过神来,双目如剑,急急地问道:“那你娘呢?”
“我不知道。”方听风低下头去,随即感受到肩膀上的压力,原来是裴琅把手搭在了他的肩上。裴琅也垂着头,估摸着刚刚方听风的话中有多少分量,半晌才叹道:“很快我们就都会知道了。”
“爹——”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长音还未落,便见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踉踉跄跄地跨过门槛:“爹,你在做什么呢,舅爷在大厅里骂人了,他让我来问问你还懂不懂规矩。呀,床上是谁啊,他没事吧?”
裴琅笑了笑,起身将小女孩捞在怀里,轻轻地按住她不住地向床上探过去的小脑袋:“舟儿,随他去吧。这夜啊,太长了,别着急。”
这注定是一个长夜,对裴琅来说,对方听风来说,他们都需要一个答案。医圣方家的小少爷漏夜急奔到毒庄裴家,如若传了出去,也必然引起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只是还是女童的裴轻舟不懂这些,她不安分地在裴琅的怀里扭动着,冲着方听风露出天真无邪的笑脸。
金炉香烬漏声残,
翦翦轻风阵阵寒。
三日后,江湖传遍,方天宇,苏袖夫妇身死,医圣方家灭门。
那夜成了江湖悬案,却也渐渐被遗忘在江湖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