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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将军的担心虽不无道理,却还是过虑了。黄忠也当了一辈子兵,虽说刘禅于己有恩,可还不至于因此就把这个四岁的孩子奉为军神。
之所以来找刘禅,是因为偶然听到静怡给张仲景吹嘘师弟如何指导虎豹骑搞实战演习。黄忠对于军事是十分敏感的,练兵好坏一听便知,这才一接到任务就心急火燎地赶来,想把其中的细节搞清楚。
然而刚刚入座还没开口,主公便夺门而入。黄忠赶忙又起身向刘备施礼。
“末将黄忠拜见主公。”
“孩儿拜见父亲。”
“汉升免礼,禅儿,坐。”刘备自己坐好,招呼儿子和黄忠都坐。
“老将军整饬兵制,怎么到禅儿这里了?”刘备倒不扭捏,直接把疑问抖了出来。
“主公有所不知。静怡那丫头说起,公子在许都时,曾教给曹军虎豹骑演习之法,练兵效果极佳。末将闻之,多有不解之处,故此来向公子请教。”
“哦?有这等事?”刘玄德头回听闻此事,也觉惊讶。
刘禅便将当日在许都让曹冲给曹操建言之事讲了一遍。至于演习过程,自然是徐庶给复盘的。静怡毕竟是个小姑娘,于军事一窍不通,只是单纯地跟爷爷夸师弟,故而许多细节含糊不清。此刻由刘禅嘴里说出,则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听得刘备、黄忠二人目瞪口呆,想不通这娃娃是如何想出如此高明的训练手段的。
“禅儿!这演习之法,你是从何处学到的?”刘备惊得的嘴巴半天阖不住,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这个小儿子,搞不好他还真是个军事神童!
刘禅心想老爹你这个问题问得好。从哪里学的,这大概就是我在这个世界最大的问题了。
由于完全无法回答,刘禅索性将这句问话直接忽略了,接着向下延伸话题。
“建设一支能打胜仗的军队,训练手段只是末节。秦师勇如虎狼,剪灭六国。遇上山东义军还不是一败涂地?”
“那依公子看,什么才是军队的根本?”黄忠对这个话题显然很感兴趣,接着刘禅的话问了一声。
“是啊,什么才是根本呢?”看得出,刘备也从未站在更高的视角思考过这个问题。
从时间上推断,刘备集团可能很快就要面临多场军事考验。向西要攻取巴蜀和汉中,向东要防备东吴偷袭荆州,向南要处理后面的夷区叛乱,向北还有攻取襄阳确保汉江通道的需求。
鉴于对军力的迫切需要,即使对面是两位久经阵仗的老将,刘禅这次也不再客套,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建军是门大学问,几句话很难完全讲清楚。就一支军队而言,打胜仗的前提不外乎是搞清楚两个问题,一是为何而战的问题,二是如何而战的问题。”
“先说第一个问题。军事是政治的工具,是解决政治问题的终极手段。基于此,军事胜利的前提自然就是政治的正确性。通俗地讲,战争是人打的,也是为人而打的。为什么样的人去打仗,将决定有没有人愿意打仗。孙子曰,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指的就是这个。”
“以此论之,战争就会具备两种属性:正义性和非正义性。凡是为保护民众而进行的战争,必将获得民众的支持,唯有民众的支持,军队才可能获得持续作战的物质基础和人力基础;反言之,凡是为侵略民众而进行的战争,则必为民众所反对,而一支为民众所反对的军队,无论现状如何强大,也将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失败是迟早的事。”
刘禅一出口便立论煌煌。在刘备和黄忠听来,这个论点可就十分新奇了。中国的军事理论研究始于周代,而后以《孙子兵法》的出现为标志,至春秋战国发展成熟。再经过秦汉的进一步深化,其间涌现出的军事着作数不胜数。
然而刘禅抛出的出观点却与所有现存的军事理论都不一样,开篇讲的是民众对于战争胜负的决定作用,直接将民众拔高到了此前从未有过的高度。
黄忠满脸不解:“若依公子之言,秦灭六国,必曰正义,而六国抗秦则必非正义。倘如此,秦得天下,因何二世而绝?还有,黄巾叛乱,百万人响应,不可谓不得民心。然而终为朝廷所剿灭,此论莫非不通?”
就朴素的情感而言,一向奉行以人为本的刘备很赞同儿子的观点。但黄忠提出的反例他确实也反驳不了,只好瞪着眼睛去看刘禅如何做答。
刘禅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应道:“黄老将军问的不错,然而这并不矛盾。所谓春秋无义战,七雄相持二百余年,征伐不断,百姓不堪其苦。孟子述之曰,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彼时最大的民心为何?是终结战乱,还天下以太平!对民众而言,无论是秦亦或六国,谁能够结束乱局、恢复民生,谁即为正统。嬴政继六世余烈,而东方诸侯兀自颓废,战而定天下者,势也。二世亡秦,实乃不恤民力之过。穷奢极侈、苛政暴刑、尽失民心,乃至陈胜吴广揭竿一击,而天下咸从。此非正应其理乎?”
“至于黄巾之乱,百万饥民朝不保夕。舍命追随张角者,不得已耳。张角因势而起,然并无安民之术,乃携众四处掳掠。受迫害者,亦民众也。此等所为实匪徒耳,绝非顺天应人之举。故州县募兵以自保、诸侯合军而讨伐,朝廷之征、从者云集。反观张角,人心离散、得过且过,焉有不败之理?”
“曹操取徐州,屡次屠城,尽失民心。然徐州终为操所得,此又作何解?”见刘禅轻松化解了自己的质疑,黄忠还不死心,继续举例反驳。不过举的这个例子正戳中左将军痛处,刘备的面色瞬间凝固。
刘禅见状,怕老爹恼了黄忠,不假思索立刻反驳:“若非曹操屠城,新野十万百姓岂肯抛家舍业,一路随父亲南下江陵?若非父亲不离不弃、与民同败,荆州军民又岂能决意追随,与曹军赤壁一战?荆南四郡怎得传檄而定?操一统北方,靠的是屯军民、蓄耕植、实仓廪,使流民安定、百姓足食,岂为屠城之功?”
一番话非但回答了黄忠的问题,还帮左将军找回了颜面。黄忠一时找不出话来反驳,接着又问:“诚如是,如练兵何?”
儿子帮自己找回了面子,刘备神情轻松了许多,笑眯眯去看刘禅。
刘禅道:“将军之问,乃中要害。这其实是方才所说的第二个问题了。正义性是确保胜利的根本,但却无法直接转化为胜利。战场上的成败,依靠的还是物质、力量、智慧和意志的较量。一支合格的军队,首先是一支能征善战的军队。军队靠什么战?靠严密的组织、坚强的纪律、严格的训练、精良的装备、充足的保障。所谓练兵,就是要全方位地锻练这些能力,使官兵在思想上敢战、在技术上会战、在保障上能战。”
“无论训练还是作战,核心依然要落在人上。人是胜负的决定因素,从来如此、永远如此。以整训为例,首先应制定一套简单明了、易于操作的法规,用以规范官兵的一切言行。从衣食住行到站卧坐走,一切都要规范化。有了规范,还要有相应的奖惩制度,赏功罚罪,汰弱留强。”
“训练,应制定一套合理的训练标准和训练计划,让每个官兵都能通过训练熟悉作战技能。如负重行军、障碍通过、格斗技巧等等,不一而足。具体兵种还应另有专业要求:盾牌手,需考核持盾行进速度以及阵列抗击能力;弓弩手,考核各种环境下的命中率;骑手,考核控骑、奔袭与冲阵能力。”
“最后才是前面提到的演习。演习的目的是以实战的标准去检验训练成果,再针对发现的问题改进训练内容,如此循环,方能练出一支铁军。”
这一番长篇大论,格局远在虎豹骑的实兵对抗之上。谈到具体的训练措施,刘备的眼睛亮了。比起空泛的概念,这种具像的东西给人的印象更为深刻。
“公子,这衣食住行如何规范?于战场何益?”黄忠又不理解了,感觉小公子有些想当然。
“衣食住行可不是小事!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乃有冠绝天下的赵国铁骑。胜利永远属于进取者,固步自封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军队作为一个整体,须强调统一和服从,统一着装、统一言行、统一思想。统一的目的,是使军人时刻保持团队精神,从日常行为的潜移默化中,养成合作与服从的习惯。习惯成为自然,这样的军队才能战无不胜。”
自秦以来,军队建设便逐步完善。着装、武器早已实现制式化。但说对言行举止和思想进行统一,这观念确是闻所未闻。
刘备越听越觉新鲜,忽然有了感觉。
“不行!”刘玄德大嚷一声,顾不上被惊着的刘禅和黄忠,自言自语道:“这等大事只我们三个探讨怎可?来人,速请二位军师与翼德、文长两位将军过府,有要事商议。”
门外侍从答应一声,去请人了。刘备回过头看看儿子与黄忠,有些迫不及待:“此等大事,还是多些人商议才好。咱们挪去前厅,等人来齐了,禅儿将方才所言再讲一遍,大家一起参详。”
三人于是往前厅落座。刘备令人安排坐席茶水,再多搬几个炭炉来给房间加温。刘禅依言坐好,有一句没一句听着老爹和老黄闲聊军事,心里则默默组织语言,免得等下卡壳。
约莫两刻钟,诸葛亮、庞统、张飞、魏延先后到齐。众人不知何事,向刘备行过礼,孔明问:“主公,有何军情?”
“来,坐,坐下说。”刘备亲自起身,招呼几人落座,他自己等不及坐下,就让刘禅把那一篇治军大论从头再讲一遍。
刘禅只得照办。
果不其然,这四人也听了个目瞪口呆。
“禅儿,你这是跟谁学的?”庞统与孔明交换过眼神,确定不是孔明教的,更加疑惑。
刘禅闻言再次头大,只好咧嘴傻笑:“是弟子自己想的,请师父指教。”
庞统心想孩子呀,就凭你这一篇策论,怕是师父也要望其项背了,遑论指教?
孔明若有所思,问道:“禅儿,不妨再说具体点。衣食住行、站卧坐走,当作何规范?怎样执行?如何评判?训练内容具体如何?标准怎样来定?”
刘禅心想不愧是孔明,做事到底是细致周到、务实严谨。
他亲身经历过的军营生活就是那一个月的大学军训,当然,由于从小立志从军,平时也积累了不少军事常识。但是把这些拿来照搬肯定不成。制定政策这种事,没有调查研究只闭门造车是大忌。
不过拿它作个样板,以后再结合实际修正,这个思路还是可行的。
“先生,所谓规范是指军人的一切活动都要整齐划一。着装、营房、站立、坐卧、行走,所有这些习以为常的事,都要重新训练,一切按标准执行。军营之中,仪容必正,队列必整。凡多人行进,二人为排,三人为列;下级见上级必行军礼,上级还以军礼。”
说到这里,刘禅转去内室换了身短褐出来。众人见了不由哂笑,这种打扮是农民下地劳作才穿的,贵族绝不会碰它。可刘禅全无尊卑观念,觉得这窄袖带裤腿的穿法方便行动,特意求邓母给自己做了一身。
大家不解这孩子换装是何用意,静静等着看他如何继续。只见刘禅走到大厅中间,做了一个立正的姿势,边做边讲解动作要领。紧接着又演示了齐步走、跑步走,还找来三个小厮,现场演示队列训练,把这老几位全给看傻了。
魏延的嘴巴差点掉到胸口。虽然军营中本也练习阵法,但那都是战斗中的行进和列阵。像这种手往哪儿放、头往哪儿抬都有标准的练法,谁见过?
只看这三个小厮,方才还是唯唯诺诺的三人,让公子禅三言两语一顿操作,竟成了一支像模像样的战队,目光之中已隐含杀气。这要是在军营里练开了,那还没开打就能把敌军吓个半死。
“公子,这、这太好了!若人人都照此训练,那营中面貌还不焕然一新?一旦上了战场,敌军不得吓出屎尿来?”魏延兴奋起来,不顾场合飙起了粗口。
庞统咳嗽一声,提醒魏延注意场合。扭头对刘备说:“主公,此法值得一试。若试得好,尽快在全军推广。如能在短期内提高战力,对我军下一步行动大有助益!”
孔明怕庞统过于操切,急忙补充:“改革军制非一日之功,宜缓缓而行。若把部队搞乱了,反为不美。”
“孔明先生所言不虚。主公,公子建言无异于再造一支新军,岂须臾可成?军事当以稳健为先,若改动幅度太大,官兵无所适从,只怕要出乱子。”黄忠一向谨慎,也同意孔明的看法。
魏延却不以为然,放下茶杯环视众人:“难自然是难。但若能提高战力,那便值得一试。战场乃搏命之所,岂可因噎废食?”
“文长之言亦是。主公,不如由汉升所部试训演习之法,文长所部实训新军制,且看效果如何。”
“此论甚妙!是好是歹,一试便知。”一直没开口的张飞这才表态,只是话风一转:“但为何只让汉升、文长来试?俺老张怎试不得?”
庞统知道张飞喜欢打诨,笑答:“汉升、文长所部多为新募之兵,本需练之方能用战。翼德部乃我军精锐,岂可轻动?若改乱了,万一有敌军来,谁去应战?”
张飞闻言大笑,不复多言。
孔明又道:“士元之计亦经亦权,正可施行。只是新军制仍需细化,禅儿,你可有详细方案?”
“师父,弟子只是打个样供大家参考。我一日军营也未待过,是否合用,安敢妄言?当然,若能去军营亲身体察,或能帮忙出出主意。”
众人纷纷点头。
尤其是庞统,简直爱死这个弟子了。先不说他这惊世骇俗的建军之法,单是这轮番夸奖,你别说是个孩子,就换个大人也得飘飘然。可这小家伙身上竟没有一丝骄躁,冷静沉稳,颇有雄主之风!
“禅儿言之在理!主公,不如我等同往军营,一起研究。”庞统直接越粗代庖,替刘备安排起来。
刘备深知庞军师的脾气,闻言也不见怪,点头欣然同意:“正合吾意!不如这就动身,一起都去。”
于是其他人先行布置,刘备命人备车,与刘禅同乘而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