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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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律延的优势是兵强马壮,其势逼人。

    陈则铭却是以弱制强,寸土不让。

    棋逢对手的结果,就是造成了拉锯战。

    于是,陈则铭在这样一次次的往返征战中,度过了在任枢密副使的六年。

    这样的状况是萧定不曾预料到的,他封他为枢密副使,不过是权益之计,本想着过段时日,陈则铭救主的风头过了,随便找个借口就能将他撤换下来。

    一个企图杀过自己的人哪里能掌重权呢,哪怕陈则铭只是一时头脑发热。何况事后想一想,荫荫之死固然是咎由自取,可身为荫荫的曾经爱人和亲戚,此后陈则铭心底的仇恨实在是不难想象。

    于是早在麒麟山山顶,听到来救自己的人居然是陈则铭时,萧定第一个念头全然不是欣喜,而是恰巧相反,他很早就感觉到,此后的局面收拾起来将有诸多棘手之处。

    问题是世上的事情偏就这么奇怪,律延的频繁出兵,却导致了一个与萧定预计完全相反的结果。

    一方面随着陈则铭更加的功高盖主,他提防之心更盛,另一方面,战事上他又不得不依仗这位战无不克的将军,以避免国力上有更大的损失。

    与之相对应的是,两人的关系走入了一个极其微妙的阶段,貌合神离。

    他对陈则铭也不能如从前那样,呼之即可来,喝之即去了。

    其实他还是想将这个人压在身下的,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个人他始终有些奇特的恨意,这种恨意非折辱不能发泄,他就喜欢看他被逼迫的样子,那样解气。

    有些人你天生看不顺眼,大概只能这么解释。

    然而纵然是他,也不能轻举妄动了。这个时候的陈则铭已经身居要位,手握重权。——当年少年陈则铭也握过兵权,但那兵力远不如此刻。

    他看得出陈则铭的变化,那种不辩方向的忠心在这个人身上已经消失了。

    这是自己造成的吗,萧定怅然的同时,想起了杨粱当年的警告——“将才难得,皇上若要用他,就别再辱他,若是真的只是玩弄,那就永远别用他。”

    当时杨粱那种无奈的口吻和神情,似乎就还在身边。

    萧定想到杨粱,心中稍微安定了些。

    他迷迷糊糊抛开奏章,将头靠在臂上,合着眼,似乎又看见杨粱对自己在笑,那笑容从来温暖纵容,里面含着善意和调侃的忍让,总能让人平静。

    站在一旁的韩有忠连忙上前将被褥给他掖好。

    枕上,萧定双颊有着不自然的红潮,那似乎昭显着病情的反复。

    他在梦境中有些腾云驾雾晕晕乎乎的感觉,他看到杨梁端坐在马上,而下一刻,自己也是手持弓箭,策马狂奔。

    这是在什么地方,他认了片刻,依稀认出是城外梨花坡。

    这地方,他和杨梁少年时练习骑射便已经来过多次,本来皇家自有自己御用的猎场,杨梁却不喜欢,说那种地方半点人气也没有,气闷得紧。

    他当然要顺着他,他只求杨梁能回到从前,时时刻刻对着他笑。他受不了与自己带着隔阂的杨梁。

    为什么自己会这么想,他有些明白这不过是恍惚间的遐想,可纵然是这样的时刻,居然都不能回到更开心的过去。

    萧定有些烦躁,又有些叹息。

    那一箭风驰电擎,直往坡下那头鹿身上射去。

    身后喝彩声起,萧定微笑起来,他的杨粱就是该这样的威风。

    而箭到半路,前方却突然闯入一个骑着马的少年,拿着鞭子要哄赶那头小鹿。萧定咬牙直恼,“真是找死。”

    这话他是不是说出口了,他不记得,不过肯定这么想过。

    身边的侍从见状都惊声呼叫起来,发箭的杨梁更是离鞍半立了起来,焦急探头。

    眼见那箭便要插入少年背心中,侧旁突然斜入一支箭,雪亮的箭尖堪堪正钉中先前那只箭的尾尖。

    杨粱的箭飞了这么远,本来已开始势弱,那箭却显然是刚出弓不久,势猛难当。

    于是,这一箭的出现,抹杀了一桩残案,救活了一个人的性命。

    也扭曲了两个人的一生。

    杨粱的箭被击得骤然转了方向,插入少年身旁泥地中,尾翎颤巍巍抖了半晌方休。

    少年骇得半死,坐在地上直抖。

    本是微服出来的,竟然险些出了人命,被人认出便是麻烦事了,左右侍从早有人挡了上来,另有人下去平息此事。

    萧定往下看去,几百步外,飞箭出处,依稀是个英俊挺拔的青年人,正持弓而立。

    这人倒是个人才,萧定极目眺望,看清那张脸时,突然惊了一惊。恰巧同在一个时刻,杨粱也低声倒抽了口冷气。

    萧定慢慢转过头,正对上杨粱也转过脸来,两人对视了一眼。

    杨粱怔了怔,似觉察了自己的失态,赶紧朝他笑了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神早出卖了他,那种突然流露出的醒悟担忧和后悔刺痛了萧定。

    在你眼中,我早已经成了这样的人……那我再多错一点又何妨!

    萧定睁开双眼,嘟囔道:“来了吗?”却看到又在为自己切脉的太医。

    韩有忠走上前,担忧道:“万岁的病又重了,今天还是别见了……”

    萧定挣扎着要甩开在自己腕上摸来摸去的那只手,却做不到。他想大发雷霆,然而骤然而来的头昏又击中了他。

    深睡前只听到太医道:“……怎么会突然神智不清?”简直废物,萧定险些破口大骂,却敌不过身体和头颅上的双重沉重,不甘心的睡去。

    他依稀看到自己蜷缩着身体靠在墙角,那是他失势的每一个冬天,没人为他生炉子,他只能干巴巴地挨冻,直到春天来临。

    金碧辉煌的皇城里,花天酒地的宫殿里,谁能相信万人之下的太子能落魄到这样的程度,偏生事实就是这样的。

    他心中猛然不舒服起来,他不喜欢回忆那段过去,这样的梦境似乎在告诉他,软弱也是自己的一部分。

    然而多年来,自己早就抛弃掉了这些。

    再度清醒的时候,殿中燃满灯火,已经是深夜了。

    周遭的宫女宦官都打着瞌睡,坐在椅子上的韩有忠,头垂到胸前早打起了鼾。

    萧定皱起眉,正要呵斥,突然有什么声响打断了他,那声音来自较远的地方,不细心几乎要听不到。

    他侧耳听了片刻,方才随着梦境而来,并未消隐的不安突然又涌了上来。他刚刚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呢,他亲政后几乎已经忘记了那样不堪的过去啊。为什么这个当口会想起来。

    萧定仔细想了想,在得到大军回朝的消息后,朴寒被调亲自领军守城,宿卫的也是叫杜进澹特意从殿前司抽选的人马,与陈则铭半点旧交也没有。

    虽然是防止大军做乱,但其他的人也该挡得住。

    何况入京的只有五十人,五十人能做什么?

    难道是别的人,可无论是谁,这样的安排都应该已经是万无一失啊。

    那夜色中隐约传来时断时续的动静到底是什么,他尽力感受,越听却越象是刀剑碰撞后发出的金戈之声。

    “韩有忠!”他厉声喝起来。

    殿中的人都从梦中被猛然惊醒,见到他铁青的脸色,呼拉拉跪倒了一片。

    “去看看,发生了什么!”萧定无心追究他们的失职,他只关心的是自己的猜想是不是会成为现实。

    隔了一会,派去查看的小宦官惊慌地奔了回来,“不,不得了了,有人杀入宫来了!!万岁快避一避吧?”

    萧定一震,他的皇宫不是该固若金汤的吗,“今天当值的是谁?有多少贼人,什么身份,怎么闯入宫门的?”

    小宦官跪倒:“听说是有内应,把门给开了……,外面太乱,实在查不清楚。”这倒不冤枉他,外面刀光剑影,混战一团,能打听的实在有限。

    韩有忠连忙去扶萧定,“万岁,先避一避,待护驾的殿前司赶过来,再追究不迟。”

    萧定只得收声,那股不安却愈加浓厚了。

    他突然意识到这样的闯宫应该不是偶然,或者是精心策划的。自己光顾着怕重兵在握的陈则铭发难,却没提防的会咬人还有其他人,他的心猛然抽搐起来,这样的错误可能是致命的。

    匆忙给皇帝披了件暗色袍子,韩有忠让所有人把灯火点得更盛,自己却带着几名武功最强的内侍扶着萧定从侧门绕了出去。

    被门外冷风一吹,萧定原本昏沉的头倒清醒了些,远处的喧嚣撕杀声已经清晰可闻,可见宫中守卫还是在做抵抗,否则贼人早该到了。

    对方是强行闯宫?!那就是意味着殿前司还是忠于自己的,那么事情还有回转的余地。

    萧定稍微安心了些,同时,身旁搀扶他的韩有忠却停了下来。

    有人挡在前方。

    他们不得不停。

    那人恰巧还在灯笼的光线之外,于是昏暗的灯光中,只看到那人两足分立如肩宽,牢牢踏在他们唯一的去路上,被钉住一般纹丝不动。

    身形隐约可见是个高大的男子。

    那几名侍卫见来人只有一人,眼色一递,已经将那人半围住。

    韩有忠命身旁小宦官前行几步,提高灯笼,照清了那人面容。众人都吸了口冷气,不禁转头往皇帝看过去。

    萧定面上却没露出太多的惊讶之色。

    他只是冷冷看着来人。

    哪怕眼前这一幕并没出乎他的意料,他心中还是如被重锤击了一下,眼前骤然冒了金星,砰然难定,忍不住想呵呵冷笑,然而多年的不动声色使得他并没表露出这些。

    他心里同时又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暗中提防了六年的人终于反了,这根弦终于可以松下来,杨粱啊杨粱,你看,我就说这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是真正忠心于我的,你又何必费心劝我放过一个终究要背叛我的人呢。

    他隐在心中多年的恨意终于能找到源头,竟然是说不出的畅快。

    面前的陈则铭侧身而立,也不看他们,手扶着剑柄,低着头双肩微垂,有些倦怠之色却又目中无人。

    萧定微微眯了双眼,他还没想清楚闯宫这样大的事情,陈则铭是如何做到的,又将如何善后,同谋者是谁。

    总之一切还没真正定夺。

    只听“刷”地一声轻响,划开了这份僵持。陈则铭缓缓自腰中抽出宝剑,也不做势,只道:“谁要先上?”

    事后萧定才醒悟到,那是他十数年来,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看到陈则铭出手。

    只是一眨眼的瞬间,剑光如匹练般从空中划过,他在那骤然而至的剑气前,被逼得退了半步,几乎不能呼吸。

    待他站稳时,却惊骇地发现胜负已经尘埃落定了。

    一切如此简单,没有悬念。

    身前的侍卫一个接一个瘫软下去,露出了原本被挡住的胜利者。

    陈则铭端正的脸上不可避免地沾染了血迹,这平添了他身上的杀气,若说之前他的颓态还象是掩饰,那在大开杀戒之后,这层掩护色显然被拨去了。

    此刻的他就象褪去鞘壳后的名剑,猛然间光彩夺目,寒意渗人。

    他的双眼从尸体上漫不经心地一扫而过,再朝萧定看了过去,其间没有半点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