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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思考方法一旦固定下来,便成为了一种良好的习惯,他因此而获得一步步往前走的能量,超越自己的对手和朋友。
若干年后,当他也成就传世威名的时候,他依然能从中获益。
而此时,在探子回报了匈奴主帅病故的消息后,路从云却没能在陈则铭的脸上看到预料中喜悦的笑容。
陈则铭在片刻的沉默后,平静地挥手说收兵。
他的声音中固然是如释重负,却同时也有掩饰不住的黯然。
路从云惊讶地看他,这数日以来,无论如何都要置律延于死地的人不正是他吗。
在京城中,几天后萧定得到了同样的消息,他反复看着那张纸,面上渐渐浮出笑容。他召来杨如钦,给他看那张急报。
杨如钦几乎是立刻明白了他的潜台词,“律延的死平衡了匈奴单于之子安图和阿斯之间的实力落差。”
萧定道:“敬王请奏,要求佯装退兵八百里,给匈奴一个内讧的机会。”
杨如钦道:“殿下想得甚是周详。”
萧定道:“也未必是他想的。”
两人都沉默下来,杨如钦忍不住抬眼看万岁,萧定面上阴晴不定有些出神,那样子说不清是喜还是恼。
很快萧定发觉了杨如钦窥视自己的目光,他感觉不快,招手叫他过来,“你怎么看陈则铭打的这一战?”
杨如钦叫苦不迭,不过看了两眼而已吧居然扔这么个烫手山芋折腾自己,这问题却要他怎么答好,他思索片刻,“以五千牵制十万,真可谓用兵如神……”
萧定笑了一声,那声音显然是嘲弄而非赞许。
杨如钦顿了顿,想想继续道:“……可真正重要的是,这一战居然逼死了匈奴左贤王律延,这才是真正的战果。律延是匈奴举足轻重的人物,他偏向谁,谁就可能做匈奴的单于。如今这个格局已经破了。接下来的匈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无论是哪一个,臣以为对天朝都有益无害。”
萧定低声道,“你觉得,他出征时是不是便有这样的想法。”
杨如钦道:“……这个……臣就不知道了。”
萧定叹息道:“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局势十天前谁又想得到。”
杨如钦看他一眼,应道:“纵然想到,也不是人人做得到,陈将军不负天朝第一名将之名。”
萧定突然想起陈则铭临行前那一吻来,皱起眉冷笑道:“他里子面子全不要了,这么大的决心做什么做不了。”
杨如钦一愣,正想这话什么意思,旁边太监来禀,说是御医到了。
萧定复辟后,身体一直不佳,整天手足都如冰一样冷,天稍微冷一些便咳嗽。
御医诊断之后说是肺腑间有股古怪的寒气,萧定才说自己大概是中了毒,到底怎么中的,他不提也没人敢问。
好在那毒虽然古怪,却似乎并不致命,御医们用尽手段慢慢调理,居然好了很多。
每日御医院都要派人过来,萧定与杨如钦再继续聊几句,那边御医已经开了药方。萧定将那御医唤过来,取药方看了一看,皱眉道:“怎么又加了药。”
御医恭敬解释,“圣上近期劳累,需要多休息,是以加了两味安神的药。”
萧定点头,与杨如钦道:“你去政事院与他们商议,可以让军队佯退,……敬王……叫敬王带些兵马回来吧。”
杨如钦大是惊讶,“万岁要留陈则铭……独掌此后的情况?”
萧定觉得疲乏,天还早得很竟然就有些倦意,心想只怕真如御医说的近来是太累了点,听杨如钦这么问,随口道:“陈则铭刚逼死蛮子们的左贤王,威名大盛,拿来放在边境上威慑他们可不正好。”
杨如钦暗道,让他独自掌兵……这可是莫大的信任,陈则铭这一战居功甚伟,居然打动了万岁。政事院只怕还是要哗然一片的,不过,萧定既然这么对自己说了,自然是要自己摆平那些老顽固的意思。
……只是这些话居然是萧定自己说出来的,真让人想不到。
待出了殿,杨如钦唤住御医,询问情况。
御医道这毒很是奇怪,并不霸道,似乎是分次服的。所以万岁心肺间中毒最深,其他三脉次之。如今已经护住心经肺经,正用药慢慢将毒逼出,这其间也不知道到底要用时多久,但圣上的情况还是一天好过一天,就是要记得忌口,戒大喜大悲,戒辛劳伤神。
杨如钦这才放心让他去了。
萧定躺在榻上朦胧睡去,隐约又看到陈则铭站在丹陛之下,甲胄未除,一身尘土也没拍干净。这一幕似曾相识。正是出征前,他来找自己的那时候。
他也知道这是做梦,心想,接下来自己似乎是吻了他。
这么一想,心中大动,忍不住伸手要去摸他的脸颊,临到面前,却改了主意,将那人的双眼挡住,低声道:“若是敷衍应付朕,便诛你九族!”
对方被他遮住眼睛,片刻后才答:“臣不敢。”
萧定心想这可真像他说的话,再看他双唇张合,不禁想起那种触感来,心痒难耐却又恼又怒,你哪里不敢了,你就这么小看朕,料定朕非得要挟你一番?这江山是朕的,朕难道不尽心尽力吗,你做那个逆来顺受的样子给谁看。
这么想着真是心头发狠,恨不能立时咬他一口,将脸贴过去,迟疑了片刻,到底只是吻了下去。
彼此刚一相触,果然温软异常。
正此刻,突听得耳旁一声响,萧定惊得一震,立刻醒了。
睁开眼,却是个宫人失手打翻了灯盏。萧定一身燥热,恼怒得不行,叫人过来抽了那宫人十个嘴巴,还觉得怒意难消,左右宫人都惊慌难言。
萧定又突发奇想,环顾看一看,指着个端正些的太监,“你,过来!”
那太监以为他余怒未消,要拿自己出气,吓得走到萧定跟前扑通一声跪下,萧定道:“过来点。”那太监只得往前爬,只到了萧定跟前,萧定才叫他停了。让那人直腰抬头,看上去好像也算眉清目秀了,萧定嘱咐道:“你想怎么反应就怎么反应。”
那太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犯迷糊呢,萧定已经抬起他的脸,俯身过来,那太监惊得呼吸也没了。
眼看两张脸已经近在咫尺,萧定却停住了,瞥那太监一眼,不悦道:“你在干嘛?”
只见那太监把眼瞪得如同铜铃一般,整个人僵得像根木头,这么一看真是连那点清秀也看不出了。听到万岁这句话,那太监骇得浑身一颤,立刻把双眼紧紧闭上。被这么一搅和,萧定只觉得败兴之极,那身燥热也早褪了,他坐回去,突如其来的烦躁,往太监身上踢了一脚,“滚!”
可怜那太监那知道他那些瞬息万变的心思,见他轻而易举饶过自己,庆幸不已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萧定坐在塌上,躁乱难安,怎么会是这样的梦。
多日后,陈则铭在军中接到了新的任命。
虽然只是区区一道圣旨,可透露出的信息很多,比如说萧定支持出兵的力度更强更坚决,又比如说大胜之后,让将领独自掌兵这样难得一见的倚重和信任再次出现。这些陈则铭都觉察到了。
然而事态的紧急已经容不下他再继续就这张绢帛多做揣测。得到命令后,天朝军队即日出发,后退八百里,到达了一个叫容庄的镇子。敬王在此处与他分道扬镳,率领一半军队返回京城。
而此刻的匈奴王庭,正如同陈则铭萧定所预料的那样,一团混乱。
对储君安图而言,右贤王律延的死讯让他有悲有喜。悲的是从此匈奴损失了一员实力最强的良将,喜的是自己最棘手的政敌被端掉了——虽然是被敌人干掉的,但到底自己的实力丝毫无损——现在的他要对付痛失臂膀的阿斯简直已经是易如反掌。
然而他到底又还有几分清醒。
匈奴在与天朝的这次大战中,已经将右贤王王庭的战力全部损失耗尽,全国近五分之一的人口阵亡。
这是个很恐怖的数字。
匈奴和天朝在这一点上非常不同。天朝人口稠密,地广物博,匈奴的地盘虽然也很广阔,可人丁稀少。固然人尽皆知,匈奴是人人皆兵,下了马便牧牛羊,上了马就能冲锋陷阵,可说到底还是人数有限才不得不这么搞。之前大单于虽然梦想攻取天朝富裕之地,却并没有盘踞中原,占地为王的心理,归根结底就是因为以匈奴的少量人口管理汉人千百万之众,从长远看无疑于是异想天开。所以他宁可扶持杜进澹称帝,以汉治汉。
换句话说,此刻天朝虽然损失了六十万兵力,从数目上看远大于匈奴,但就人口比例而言,这两国的损失实在是旗鼓相当。
在这种局势下,安图作为下一任君主,他此刻该考虑的是全局利益,而不仅仅是自己的个人得失了。
于是安图在短时间内并没理会一直对自己虎视眈眈的哥哥。
他派出手下四下试探朝中重臣的口风,以期在自己上任这几个月的权力交接过程中获得更广泛的支持。
偏偏在这时候,王庭内谣言四起。
众人都听说安图要对阿斯斩草除根了。传言被传得沸沸扬扬,异常生动,人们甚至说得出安图暗中图谋时所勾结的对象和谈话地点。
阿斯也听到了这个传言,律延死后,他本来就已经惶惶不可终日,这下立刻毛了。
其后的结果顺理成章,阿斯不甘心束手就毙,匆忙间起事。这准备不充分的反叛却正给了安图除掉他的最好借口。
很快安图领兵平叛,在战乱中将亲生哥哥及追随阿斯的几位近臣杀死,终于彻底剿灭了异己的力量。
可也正是因为如此,匈奴最终丧失了继续与天朝纠缠下去的实力。
而很快,分明已经退兵的天朝大部队又在两国边境上出现了。
新单于安图并没犹豫多久,他飞快地对形势做出了判断,并立刻派出使者前往天朝向萧定求和。
党派争斗引起的从来都是内耗,最终得益的总是国家的敌人。无论是天朝或者匈奴,都没能逃出这样的铁则。
重新驻兵边界的陈则铭并没等待多久。匈奴的使者带着金银赶着驼马来了,他们还带来了盟约,希望能就此停止战火。
在那些礼物中,还有一件最特别的东西。那是一群人,天朝曾经的少年君王和他的大臣们。刚入军营,这件特殊礼物就被军队扣留了。
匈奴使臣疑惑之后很快恍然,这种贪功之举在战场上并不少见。
他不动声色地应对主帅陈则铭的仔细询问,然后委婉地表示匈奴从来不曾虐待过被俘的君主和各位汉臣,如今总算是完璧归赵了。他表示宽慰,似乎是终于交还了旁人千叮万嘱寄放于他处的一件爱物。
陈则铭对于这样的说辞也只是笑一笑而已,他很快便安排了人手,尽快护送使臣入京。他没有心情应对这样虚浮的言辞,接下来该让杨如钦他们施展所长了。
路从云被陈则铭指定专门负责这批不幸的人们的衣食住行。
这些人中不乏曾经的高官大员。
在被俘后,他们被匈奴军队押往匈奴本土,一路步行,年迈病弱者死了不少。刚到达匈奴不久便听说两国形势骤变,又被送了回来。好在回来的途中待遇有所提高,终于能坐车不用徒步,可这往返跋涉,实在不是常人能忍受的辛苦,能挺过来的人大都也被劳累和痛苦折磨得不成人形了。
路从云为人沉稳做事细心,且善解人意,主持这样的事情原本就是最适合不过。果然,数日后,众人都对路从云的周全都有口皆碑,并称赞陈则铭安排妥当。
这其中的除了路从云本身的出色之外,被遣返的大臣们的心态也颇值得一观,俗话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都是前天子萧谨的臣,可如今已经是萧定的天下。如今萧定手底下的红人是谁,当然是这一战扭转乾坤的陈则铭,而路从云是他贴身近卫官。
这么一分析,那些称赞到底有没水分就很明白了。
可路从云倒浑不在意,他对每个人都一视同仁,并不因为对方的反应而有所区别,就有人夸他行事镇定颇有大将之风。
不过不论他将来会是什么,此刻的他还是只是名官职低微的护卫,他所接待的这些落魄官员中,亦不乏高人,他们之中既有未来的不世之能臣,也有日后东山再起的悍将。路从云当下与他们的交往,对他日后的徒步宦途所能起到的巨大影响,在这一刻,还全然未显端倪。
陈则铭很快见到了萧谨。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立言要做出番事业给他看的少年,此刻已经饱受惊吓,尽显软弱。
在路从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混杂在人群之中,身上虽然已经换了华服,却满面退缩之色。以前一直跟随在他身边的黄姓太监,早已经在路途中不堪辛劳而卒。在萧定登位并摆出不顾他死活的态度之后,被掀下皇位的萧谨无论是在臣子或者敌人的眼中都早已经失去了原有的价值。
而之前的宣华府之败,众人被俘,他又难辞其咎,这使得他在自家人之中也孤立无援。旁人之所以不曾当面呵斥辱骂,不过是顾忌他曾经九五之尊的尊贵,不好当面撕破这张脸而已。但处境本身的艰难和大多数人形成共识般的冷漠,甚至冷嘲热讽已经使这位年近弱冠的少年痛苦不堪。而之后突然其来的遣返,更加重了他的惊恐。
直到路从云说出此刻驻军主帅是陈则铭时,萧谨才如梦初醒般冲了出去。
到了牙帐,当他看到营帐里的陈则铭脸上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惊喜,朝他快步迎上来的时候,萧谨的心才第一次放松下来。
只有他,所有的人中间只有他没有变。
其他那些人,那些人他再也不想看到了。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当初会鬼迷心窍,为什么会信杜进澹那个老匹夫的话怀疑这个人?如果当初没有做过这个错误的选择该多好,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该多好。
萧谨拥住对方宽厚的胸膛痛哭流涕,似乎是落水者死死揪住岸边最后一束稻草。他不断呼唤着魏王两个字。
那是个能解开梦魇的咒语,而他在这场噩梦中已经沉溺得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