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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射红灯
话说袁武与王摩说知就里,郑天佑、殳动忙来赔罪,同入小房。不一时备了酒肴,大家坐吃了半晌。袁武遂问二人心事。将欲何谋。郑天佑说道:“我二人因见世事日非,若只在此卖酒,怎能发迹?要做些事业,又恐不能。今打听得山东秦桧一宗银两,解往汴京,打从这里经过。我今打点劫他,故此烧化利市纸,犒赏众人。大家齐力,得了这项银两,便去学宋江当年故事,去占梁山,召集人众,做些事业。正虑明日下手时,他们有百名官军护送,我处人少,谁知天赐二位哥哥到来,是必助力。到了山去,拜二位哥哥做了头领,也得些光彩。不知二位哥哥意下如何?”
袁武听了,因说道:“我数年来屡次求名,欲为宋室拨乱反治。不意皆被人抑阻,不能上达,为朝廷所用。既不能用,只合退守林间,作渔樵耕牧以终其身。因思天既生我才,必非无故。欲学苏张游说,宋室一统,苦无六国之雄;若效荆聂之流,又未遇其主。是以满腔热血,无处洒滴,只流落江湖,往来自傲。不意近见天象有徵,已知宋运不常,当有星移斗转之势,不分疆立限不已。若不趁此时,烈烈轰轰,霸得一方,占得一土,做些事业,亦枉为男子。今日得遇二位,实亦天作之合。今劫秦桧银两,他从奸处刻剥得来,取之无碍。何必多人,人多必易泄,近取必累居民,依我算来,只我四人,随其去向,见机而取,寻一安身之地。虽有人知,亦不能奈何于我。方才二位说梁山水泊中去窝藏,这也是一算。但我近见梁山水泊中,旺气全消,非复当时所比。我昔年曾到汴京,一路流览,偶在白云山中,见其峰峦层叠,地脉苍莽,虽不能大展,亦可作英雄一小结构。俟日后机缘,自遇奇异之人,再当理会。”
郑天佑、殳动听得满心快活。王摩道:“梁山水泊是他们晦气窝巢,去他怎么?俺梦中也说什么白云。如今果有个白云山,到那里必有好处,俺也不晓什么机缘,什么奇人、异人,只与俺主意相同,情愿拜他为哥哥。”遂将梦中四句说出,袁武也述两句口号,郑天佑、殳动大喜道:“王摩哥哥已得拜结,只不知小阳春恁地一个豪杰,便这般闻名。不知我们可得相遇?”一时四人俱吃得十分快活尽量,殳动原没家小的,遂在一房安歇。
到了天明,袁武写了一张家书,打发挑夫自去。四人只在一处吃酒等候。只等到日中,忽听见门外轰轰的人声走响。晓得到了,便一齐在门隙处张看。只见前面一个里保,拿着一扇传递牌,口中高叫道:“地方里正,迎接银两,护送前铺交割。恐有盗贼等情,务必小心在意。”口里叫着,手里打着一面小锣,急走过去。原来这猥臻榛道上,是山东、河南两县地交界地方,一应过往的官长客商,俱要在此顿歇,更换驴马夫脚。
过不一会,便有人来伺侯。只见先有十余骑,上面坐着长大军汉,俱是持弓挟矢,手腕上悬着白刃,簇拥着一位解官在中间。众里保在两傍跪接。然后两人一抬,抬十数木桶,俱是银两在内。后面,又是二十余名步卒,皆执着长枪大棍,紧紧押着。到了道上,众抬夫卸下银两,就有本地民夫来换。一一交盘停当,众人方去各买饮食。
此时殳动在门内,看得十分动火。因忍不住跳出门来,挨立上前,到近处人家门首。只看他们起身去了,方走回来家,向着三人,只是跌脚叹气道:“这宗财物,只索休想分文!”郑天佑忙问道:“你我想了多时,守得今日到来,又有了两位哥哥帮助,稳稳到手。怎说出恁般话来?”
殳动道:“郑哥哥你怎知就里,我向来只道是照常,不过几名护送,并民夫扛抬,空僻处容易下手。如今却有解官亲自押解,马兵步卒,弓箭刀枪,十分齐整,百分防密。我这三、四个人怎能下手?便能下手,劫取了也要被他夺去,倒不如息了这个念头吧!”
王摩听了,好不气闷,只得说道:“一个汉子做事,恁地畏缩没人气。俺的弓箭,虽不曾贯虱穿杨,却也射过鹰雕,贯穿铠甲,没个比得高下;一杆刀、一骑马,千百官军只杀得他望风退走。只可恨空手出来,没个弓马。便没弓马,这几个馕饱饭的呆汉,料也敌俺不住。砍翻他下来,怕他什么!”
二人听了,因问道:“哥哥为什么空身出来?又几时射过鹰甲?”王摩只得纳性说出。殳动道:“我家放着一副好弓箭,还是去年一个兵丁寄放在此,至今没来取,只消拿去用。若要马,却是没有。只得羡村,离此十五里,黄家有个儿子,浑名是再萧何黄佐,他家中喂养一匹黑色骡子,人说他会走,马也赶他不上。这黄佐两月前已是出门,我去向他老子借用。他是忠厚老人,见了我,不敢不借我骑来。哥哥你道可好么?”袁武道:“倒是骡子好,人见也不动疑。”殳动遂向床顶上取了一副弓箭下来,递与王摩,转身出门去。不多时,早已骑了骡子来,鞍辔俱全,果是十分雄健。
到了次日,各吃了饱餐。殳动在火工面前,说些别事,打发回家;将积攒的几两碎银,拴在腰间。王摩已是弓箭随身,跨上黑骡,出门先走。三人各带随身器械,关好门户,赶上了王摩同走。遂一路尾着银杠而来。
原来这秦桧,建康人,家贫好学,得中状元。初授豫章佥判,为人贪险,剥民尽膏,到处夤缘,屡升美任,得做山东枢密使。又心不自满,要谋进京为官,希图迎合,立于百僚之上。这年正值朝中禅位登基。因知黄潜善、汪伯彦等执政,俱是好利之人,遂枉刑屈法,凑集了十万贯金银,进京打点。晓得路上常有盗贼劫取,一时不敢轻易起身,遂十分踌躇。因想了一个主意,将银两收拾,打发虞候,假称解京军饷,择日起身。
适有临县县尉危显,任满进京,例当拜辞。秦桧十分欢喜相见,托他同押至京,危显领命,果是一路上逢府州县,俱认作朝廷军饷,拨兵马人夫护送,一程交送一程,十分谨慎。走了多时,已离汴京不远,危县尉、秦虞侯,渐觉放心。一日行到一个地方,见是人民繁盛,因吩咐众人在此歇息半日,明早起身。遂寻了一个大宽敞的人家住下,即有地方里保来守护,以及夜间巡逻。
这王摩四人到了,也要寻息。众地方人见他们相貌不等,俱不敢接待,回说道:“若在往日,任凭安歇,今日却到官府饷银,吩咐不许容留过往,列位可到前面去借宿吧。”王摩听了,发怒道:“什么官,敢将好人作歹人!须叫来看俺四人脸上,没个歹字样。”说罢,便要跳下骡来,入人家去。郑天佑、殳动也要发话。
袁武忙向三人丢了一个眼色,对众人说道:“我们实是好人,他们怎知就里。既有银两,又有相公在此安歇,若然惊动,实是地方干系,怎肯相留。只是我们在这里寻问个相识人,不知这相公并银两在此几日?”众人道:“这是紧急银两。只因相公连日辛苦,将息这半日,明早五更,就要起身去的。”袁武道:“既是起身的恁快,我们且在前面乡村权住一夜,明日来寻不迟。”众人道:“还是这位说话有些道理。”
内中有人说道:“你们既在此寻人,也不消远去,只消到证果乡,便有人留歇。我们村中人到夜间,有大半到证果乡来观看,兼送亲戚去哩。”又有个接说道:“只怕你们到那里也没有工夫睡觉,看到天明罢了!”袁武道:“这是什么缘故,却恁般好看?”众人道:“你们到那里去,自然晓得,我们怎说得了。”袁武道:“这证果乡投那条路去,离此多远?今日可得到么?”众人道:“不远不远,只往西北上去有十三四里,今日尚早,到那里还怕没晚。”袁武问明,遂与众人拱别,抵头前走。三人只得随后跟来。
袁武拣个空处立着,招呼三人近前,说道:“难得今夜有此机会,须大家努力。”三人道:“不知恁地计较?”袁武道:“这几日不叫你们下手,诚恐难以混入,又因白云山尚远,一时奔走不到。这里到山,只有五日路了,又值证果乡有事,趁此劫取安顿,轻身上山。便是追寻,必疑证果乡人杂,寻近不追远:此乃移祸脱走之计。”
三人听了欢喜。又走了半晌,果见各乡村镇,男男女女,俱往前面村中走入。四人晓得是证果乡,便随众走入村来。只见家家门首,高挑着一面幡杆,在里面佛声不绝。缕缕香烟,绕屋不散。四人看在眼中,不知什么缘故。
王摩跳下骡来,一手牵着,同入热闹处。四人故意东张西望,慢慢的走,要人看见。不期这些人,俱一心在那里手忙脚乱的料理。便是看见也不留心。此时日已衔山,四人急寻酒食吃。遂看来看去,只有素食汤点,并没有荤酒,只得拣了一家。
王摩将骡子拴在门首,又将弓箭挂在骡背上,然后进来。店家自着人送上素食粉汤、蒸卷馍块。王摩问道:“可是荤包馅的么?”店家笑道:“阿弥陀佛!今夜怎敢动荤,说也罪过。”说罢走去。王摩不快话道:“今日撞入恁个店,这怪魍魉,念起佛来,没点酒肉,咬嚼没味。莫不欺俺过路人,不肯卖么?”袁武道:“兄弟休说这话。岂不晓得,入乡随乡,你不见家家俱是念佛,那讨得荤酒?息了这念头,吃饱了好做明早的事。”王摩方不言语。
四人各吃饱,只听得门外人声闹轰轰,齐声念起佛来。四人连忙起身,殳动向腰间摸出银来,还了店家,同出门来。只见各乡村镇,并本地居民,一起起长幡宝盖,鼓钹铙铃,执香的,执烛的,引着一队年老公公、白发婆婆,俱穿着一身簇新洁净粗布衣服,也有紫花色的,也有香灰色的,俱是些送终物件。颈项中挂着百八颗圆顶佛记儿,只双手合掌,口里喃喃呐呐的念着:“东土愚人,西方接引,今夜辞家,立地成佛。”便齐声唱和。
又有人念的是:“西方至圣,至感至灵,早现莲桥,皈依佛境。”也是一般唱和。后面跟随相送,也有子孙媳妇的,也有亲戚朋友的,也有夫送妻、妻送夫,以及弟兄、叔伯相送的。内中却是不等:有的竟欢然长往嬉笑自乐,不顾后人,有的牵衣执手,洒泪叮咛,难分难割。相送的儿女中也有不等:有的欢笑,有的痛泣。欢笑的指望爹娘早去成佛,必来保佑儿孙,不是现在富贵,定能合宅升天,巴不得催他上路;那哭泣的,是爹娘此去,再不能回去,欲养不能,恨不的再捱半刻,便一阵阵俱望村西尽头而走。
四人见了,不知什么缘故。王摩便牵了骡子前走,三人也就跟来。到了村西,已是初更时候。却见众人俱一字儿跪倒在地,朝着西方礼拜,念着前面的佛语。一时人千人万,俱挨挤在身后观看。王摩不得到尽处,遂将缰绳拴系在腰间,带着骡子,用双手将众人横分竖搡。众人见他力大,便就让开,四人才到得尽处。忙定睛一看,你道是什么所在?原来是一条深阔涧,阔涧对过是座高山,果是水深山险。怎见得,但见:
近临黑水,层层波浪千寻;远对青山,曲曲崎岖万丈。涧深生怪物,山险出妖精。怪必兴云作雾,妖能吐气成形。有时在山,专吃飞禽走兽;忽然入水,惯吞鱼鳖虾虫。千年炼就,忽现忽藏,视而弗见;万载结成,顷来顷去,听之不闻。一传俩,人人尽以为神;俩传三,个个俱称是佛。借佛立成门户,时时惑众;伏神幻作津梁,刻刻愚人。半空中,妖氛接汉,赞说西方;满涧内,怪雾冲霄,宣传极乐。是以纷纷吃素,果乃攘攘持斋。哄骗得痴呆老汉,恨不得过去,无我相,无寿者相,得见如来;引诱得懵懂妇人,巴不得入门,无人相,无众生相,瞻仰世尊。确然顷刻化身,的是霎时尸解。这才是妄想贪嗔痴,却遇了邪魔外道。
四人看罢,正不知这些老男妇朝着溪涧山色水光,拜些什么。因要问人,却是闹轰轰,人似山涌般来,一时那里问得明白。只好各人照看脚下,不容人挤下涧去。立不半晌,忽听见人人发喊道:“我佛慈悲,西方接引来也。”那些老男妇,便不跪拜,即立起身站立,霎时间,涧中水势翻腾,山内一派毫光冲起,散作烟雾,顷刻将半轮好月遮掩;四下阴风,吹得毛孔皆竖,俱睁眼不开。
风定后,四人忙抬头一看,只见对岸高山上,忽现出一座楼台观宇金阙宫墙,涧中间架叠起一座金桥,直跨过涧来。再一看时,那桥上两旁,挂着两行亮灯,光芒闪烁,直照得那座金阙楼台有隐隐的现狮、现象、现莲花,观宇内,明朗朗走出几个比丘尼、优婆塞,立在大门前,招呼迎接。这里老男妇,便齐攒攒,逐队队,有的合掌念佛,有的敲着木鱼小磬,一片和佛声,兼着叮当必剥,谦谦逊逊,齐向那条金桥上缓行慢走。到了灯下,挨次走入门去成佛。这边相送的见了,指说某人证果。有的说爷说娘成佛,却有的被人挤住,急切跨不上桥,怕误了见佛因缘,只向众人哀求让路。四人见了,俱各惊惊疑疑。
王摩道:“俺何不过去走遭,看那边恁的模样,来对你们说。”袁武忙拦住道:“恐怕西天没有你这个人成佛,我们便要成佛,却不走这条路去。”王摩道:“便是世尊叫俺成佛,俺也不耐烦吃草根呷白水。”郑天佑、殳动一齐笑将起来。正说笑间,忽听得纠弦响起,喝声:“箭到灯灭,休使洒家娘去!”
四人忽听弓弦响,恐人暗算,各吃了一惊。忙回过头来,只见一个黑大汉,举弓向金桥上,又要射第二箭去,四人方才放心。忙回头看桥上,已被他射灭了一盏。袁武道:“王摩何不也射灭了他?”王摩便向骡背上取弓箭,却不见了弓箭。一时着急找寻,怎奈人多挨挤,遂急得暴跳,两手一推,直推得众人俱跌在大汉身上来。幸喜那大汉立得脚稳,不致吃跌,只一时放不出箭去。殳动却一眼看明道:“王摩哥哥,这汉子手中的不是哥哥的弓箭么?”
王摩忙赶上喝道:“你便射得,俺就射不得么?”便一手夺了过来。嗖的一箭射去,霎时,四下皆黑,半空中一声响亮,顷刻桥崩楼倒,将桥上的人跌落水中。水浅处,淹不死的,只叫人救命。那大汉见这人也射灭了亮灯,满心欢喜,正要上前来见认,忽听水浅处,他的老娘大叫道:“马霳快来救我!”马霳听得娘叫,知是跌在水中,便不顾命直窜,跳起在人头上乱踹。奔到岸边,却是上下相悬,一时扶不下来,只听声:“老娘!”便踊身跳入水中,将老娘背上肩头,腾跳上来,一径奔回家去,各换干衣,老娘只叹息无缘见佛。
王摩一箭也射灭了亮灯,各不胜欢喜,要寻这大汉。不期灯灭桥崩,昏黑中将许多人跌落水去,有救的,有捞的,有的便埋怨这射箭的人,遂一齐叫打,一时俱攒拢来。袁武忙叫:“快去,不可动手”王摩跳上骡子,要冲开人众,争奈骡比不得马可以冲围,又因黑夜人多,只不肯举步。王摩连打数下,那骡子反颠蹶退缩。袁武只叫:“不要动手,误了正事!”这些乡人恃众,只层层围绕,虽不敢近身,却是砖头瓦屑,没头没脸的抛洒。
四人正在没法,忽有一人,在人丛中抡着一杆棍棒,将众乡人横拦竖挡,东西摇晃,直吓得众人跌走不迭,才让闪出一条路来。袁武见了大喜,忙叫:“快走!”遂一齐趁势,奔出村来。离得远了,方才住脚。郑天佑道:“一般这些村蛮,原有好歹不同,若不亏这人养气,见危思救,一时怎得脱身!不是袁武哥哥提醒得早,倘或动手,便不留情,杀伤了人,岂不误了大事!”王摩道:“兄弟,你这话果是不差。”殳动道:“只不知这早晚甚时候,又辨不出路径,莫若在此等一会儿走吧!”
袁武向天上一看道:“迟不得了,已是五更将尽,不久天明。前去自知路径。”三人遂不敢停留,只顾急走。走了多里,已是东方渐白。再一看时,走的俱是荒郊小路,找不出大路上来。
四人恐怕错过了银两,正在着急,只见前面有三四个人走来,不胜欢喜。正要问路径,不期这起人见有人骑着骡子,俱有器械,晓得(误认)是护送银两的官军,知他在后错走,忙来说道:“五更一齐起身,怎你们错走了小路,还在这里?”袁武忙答应道:“我们正是护送银两的,只因昏黑,在后慢走,不期银两去远,赶他不上。先前还不知是错走,如今才知走了小路,不知大路是在往那边去?银两已走到哪里了?”
那几个人道:“我们是本地里保,来护送银两起身,才得回来。他们走得快,你们如何赶得上?倒不如就这小路,望西转弯。他们走的弓背。你们走的弓弦。出去便是一带土山,只在那里等候便着。”说罢自去。四人大喜,急忙追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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