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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初十年二月初三,京城中大雨倾盆。
雨水落在房檐,噼里啪啦地响着。
十岁的宋尧旭坐在东宫卧房内,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个茶杯。
而这时,崔良从门口走进来,神情中带有些不忍,犹豫着开口:“殿下,祁小公子已经在大雨中跪了半个时辰了。”
宋尧旭眼皮都没抬一下,懒洋洋地说:“他爱跪那就让他跪呗,这么点雨也淋不死人。”
他几日前才被废黜太子之位,那个什么丞相却在这个时候把他的儿子塞进来给他当伴读,想也知道肯定有鬼,他可懒得同情一个眼线。
“可是……”崔良皱起眉头,想了想还是继续说下去,“祁小公子好像受了伤,他后背的衣裳已经晕开了大片血迹,再不处理的话……恐怕真的会出事。”
宋尧旭把玩茶杯的手微滞,半会儿后好似很烦躁地轻啧一声:“真是麻烦。宣太医。”
崔良连忙抱拳领命,出去后吩咐下人把大雨中唇色苍白的祁子臻扶起来,打把伞送到东宫闲置的房间去。
年仅五岁的祁子臻忍受着春日大雨中的寒意和背后伤口的剧烈疼痛,几乎已经要失去意识,却仍然只是倔强地跪在原地。
他的娘亲于两日前逝世,可是他却在这个时候被送入东宫,给废太子伴读,连为娘亲守丧的资格都没有了。
娘亲是他五年来唯一的依靠,也是他心中唯一认定的亲人,他却连三年的守丧资格都被剥夺。
与其从今往后都成为任人摆布的棋子,他还不如就在这场大雨中随娘亲一同离开。
他直挺挺地跪在原地,不管下人们如何劝说都一动不动。
可是仿佛浸入骨髓的寒意与背后撕裂般的剧痛一点点侵吞着他的意识,他的眼前逐渐被黑暗所笼罩,最终实在撑不下去,往一侧斜斜地倒下去。
“祁小公子!快,快扶他去房间!我去禀报殿下!”
朦胧之中,祁子臻只听到了那位侍卫着急的声音,而后便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
*
等再次醒来时,祁子臻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晕晕沉沉的浑身乏力,隐约间听到身旁有什么人在说话。
“……淋个雨就能发热,怎么这么娇弱?”
“他只是五岁的孩子,背后还有一道重伤。”
“啧,麻烦。”
“……”
吵闹的声响逐渐变得模糊,祁子臻朦胧间只感觉自己像是漂泊无依的浮萍,沉沉浮浮,寻不到可以落脚的地方。
而就在这时,他的额头忽然传来一阵微凉而温柔的触感。
就好像……以前他生病时,娘亲抚摸他额头的手心。
“娘亲……”
轻声呓语从小孩的唇边溢出,原本想看看他发热退没退的宋尧旭触电般地收回了手,干巴巴地说:“你醒了啊。”
祁子臻仰躺在床榻上,被厚实的被褥垫起部□□体,使得背后伤口的位置悬空着不会被压到。
他迷糊间稍微睁开了眼,但看起来神智还有些不清醒,呢喃着喊了一遍又一遍的“娘亲”。
宋尧旭听得不耐烦,忍不住说:“还没断奶就回去找你的娘亲去,来我东宫……唔!你干嘛!”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身后上前一步的崔良一把捂住嘴巴,勉强挣脱后回头气势汹汹地像是要问责他。
崔良清楚他这只是虚张声势,面无表情地说:“属下建议,您不会说话的话可以选择闭嘴。”
“嘁。”宋尧旭转身撇过头去,一副很不屑的模样,“反正他现在也没死,我回去了,没事别再来烦我。”
说完他就径直甩袖走人,十分冷漠的姿态。
而崔良是宋尧旭的贴身侍卫,主人走了他也留不得,叮嘱宫女好生照顾小孩后就跟在宋尧旭身后一道离开了。
宋尧旭也践行了他刚才说的话,好像真的没把重病中的小孩放在心上,回到房间后继续该吃吃该玩玩,和平时没多大变化。
直到当日下午。
停歇了一阵的大雨又开始下起来,哗啦啦地,直吵得人心烦。
宋尧旭趴在窗台边看着外面的磅礴大雨,心底升起一股烦乱。
果然他还是最讨厌这种下雨天了。
他撇撇嘴,转身想要去找个话本来打发时间。
如今他只是一个被废黜太子位的嫡长子,虽说还能住在东宫,但也和被打入冷宫差不多。
每日除却固定时间段会有名夫子过来教他课业外,其余时间他就闲散地待在房内,哪儿也去不了,哪儿也不想去。
不过这样的生活倒比之前还是太子时安逸得多,反正他后面还有那么多弟弟,他干脆就这样当个闲散废人也挺不错。
不用干活还不愁吃穿用度,干嘛还要废那个心思去学习什么治国理政。
反正也没有人喜欢他。
宋尧旭垂下眼睫,敛去眸底的思绪,从枕头底下掏出一卷话本。
崔良正好在这时端着茶水进来,见他拿着话本趴在床上的模样不由得有些无奈:“殿下,您怎么又看起话本来了?夫子布置的课业您可完成了?”
“你好烦人。”宋尧旭轻哼着从床上爬起来,“我才刚刚开始看,就不能让我放松一会儿么?反正我也不继承皇位了,一天到晚学那么勤快干嘛。”
自打被废黜太子位后宋尧旭一直都是这样的颓废性子,崔良虽然无奈,但身为属下他也不能说什么,把茶杯放下后就要出去继续值守。
然而就在这时,一名宫女匆匆忙忙跑进来,慌张地跪下:“不、不好了!祁小公子不见了!”
“什么?”崔良愣了一下,连忙追问,“怎么回事,不是让你们好好照看么?”
那宫女跪在地上,神色也有些着急:“东宫人手不够,姐姐们这时候还有别的事情要忙,奴婢就负责主要的照看。但是方才奴婢出去端个药的时间,再回来时祁小公子就不见了。”
祁子臻生得白净,年纪又不大,宫女对他多少有些怜惜之情:“祁小公子高热始终未退,这么大的雨跑出去恐怕很容易出事。”
一旁的宋尧旭听完他们的话,像是不太在意的模样:“人不见了就去找呗。他今早不是还喊着什么娘亲的么?说不定就是跑回去找他娘去了,有什么好担心的。”
崔良看着他这样毫不在乎的模样,实在忍不住了,开口道:“可是殿下,祁小公子的娘亲在两日前才刚刚病逝,他能上哪儿去找娘亲?”
原本端起茶水想喝的宋尧旭愣住,蓦地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见他这模样,崔良就知道之前他说过的话宋尧旭多半是没听,叹口气说:“祁小公子的娘亲两日前于他面前病逝,他背后的伤就是昨日他想到树上摘一朵他娘亲最喜欢的花,结果不慎从树上落下被划伤的。
“他昨日被路过的好心人救下,回到丞相府后祁丞相根本就没管过他的伤,让他当日就从主院中搬去了丞相府最偏僻的小院子。今日祁丞相会将他送来,多半是想把他当累赘解决掉,好另娶一位他早有往来的正妻。
“属下早就跟您说过了,祁小公子在丞相府根本就不受宠,他不可能是祁丞相派来的眼线,他只是个无辜的五岁小孩,您怎么就是没听进去一个字呢?”
宋尧旭听着崔良恨铁不成钢似的话语,大脑当机了一瞬间。
他忽然想起今早他在祁子臻房中对他说的那句话。
【“还没断奶就回去找你的娘亲去。”】
……娘的,他都说了什么混账话?!
他当即把手中的茶杯砸在桌面上拍桌而起,留下一句“我出去找人”后就飞似的跑出了房。
“殿下!外面还下着大雨!”崔良都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再追出去时院子里哪里还有是宋尧旭的身影?
他头疼地揉揉了太阳穴,尽可能冷静地吩咐东宫中的下人们出去找人,自己也赶忙带上两把伞找出去。
另一边,宋尧旭随便拎了把伞就冲进了大雨中,在白花花的雨帘中奋力寻找那个小小的身影。
祁子臻身上有伤,又发着高热,肯定还没跑得太远。
可是东宫附近这么大个地方,他会跑去哪里?
宋尧旭脑海中回响起方才崔良和他说的话,不由得更为着急。
他会对祁子臻这么冷淡,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觉得他可能祁源派来的,他并不想真的伤害一个无辜的小孩,一个……才失去至亲的小孩。
如果可以,宋尧旭真恨不得把时间倒退回早晨狠狠地把自己摇醒。
他摇了摇头,甩开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当务之急还是要赶紧把人给找回来。
宋尧旭奔跑在东宫附近的宫道内,溅起的雨水早已湿透他的鞋子与衣摆,但他根本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也不知找了多久,才终于看到小水洼上似乎晕染着血迹。
他连忙跑过去蹲下查看,就见那血迹一直往前晕开,应是有受伤之人从此地走过。
这很有可能就是祁子臻身上的血。
他当即起身,顺着血迹一路往前追去,果然在在一道宫墙附近看见了祁子臻的身影。
那宫墙附近有一棵大树,小小的祁子臻就在不断地往树上攀爬。
在宋尧旭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好一个不小心脚滑,从树上直直地落下。
“祁子臻!”
宋尧旭二话不说就要冲上前去,但已经来不及了。
祁子臻重重地跌落在地上,后背又晕染开一片浓浓的血迹。
可他却像是毫无所觉,挣扎着又从地上爬起来。
宋尧旭赶忙撑着伞跑过去要扶起他:“这么大雨天你爬什么树啊?还要不要命了?!”
可是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祁子臻时,又被“啪”地一声重重拍开。
祁子臻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来,低声自言自语一般地呢喃着:“我要去找娘亲……我要去找……啊……”
他一个重心不稳,又猛地向前栽倒,却依然倔强地从雨水中爬起来,嗓音逐渐带上喑哑的哭腔:“我要……去找娘亲……娘……”
他身上的衣裳早已被泥水、血水浸染,散落的头发更是脏污一片,狼狈不堪。
那只是一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可怜孩子而已啊。
宋尧旭听着他哽咽的声音,终于还是在他再一次跌倒时丢掉伞冲上前,一把将跌坐在水洼中湿漉漉脏兮兮的小孩抱进怀里,禁锢住他虚弱的挣扎。
“好,找娘亲,我陪你去找娘亲好不好?等你病好了伤好了,我就陪你去找娘亲。”他第一次尝试着将自己的声音放得柔和,避开小孩的伤口紧紧将小孩抱住,尽可能地安抚他的情绪。
祁子臻一开始还拼命想要挣扎,可是他本就虚弱,根本就没有多少力气,逐渐地放弃了挣扎,一下下地轻声啜泣着。
从娘亲病逝到树上摔落,再到被祁源丢去偏僻的小院子、丢进东宫来当什么伴读,从头到尾祁子臻一次都没有哭过。
但如今,他听着身前人尽可能温和的嗓音,终于还是忍不住哽咽出声。
从娘亲病重开始,就再也没有人抱过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