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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家的婚礼,办得极其盛大隆重。
十里红妆,锣鼓喧嚣。
送嫁的队伍迤逦出三条街之外,看热闹的百姓挤满街道,一百二十抬的嫁妆流水般抬过,绫罗绸缎、珠宝古玩,眼花缭乱。
大红的花轿游过大半座铺上红毯的雍坊城,在锣鼓鞭炮声中稳稳落在句府正门。
意气风发的句季一身大红婚衣,站在句府门前迎亲,风流多情的眉眼充盈着大婚的喜色,在众人的恭贺声中接过凤冠霞帔的新娘子,被簇拥着入府拜堂。
句乐站在人群中看着,触目所及都是喜气洋洋的大红色,入耳皆是不绝的道喜赞叹声。
他茫茫然站在一片喜气的人群中,被拥挤如潮的人群推来挤去,只觉得自己像一只误闯入宴会的老鼠,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这里不属于他,也不欢迎他。
句乐与父亲没什么感情,尚且有如此迷茫的被抛弃感,他简直想象不到,对父亲有情的母亲又会如何煎熬。
然而再如何痛苦煎熬,生活总归要过下去的,时间不会为任何人停留,世事也不会为任何人改变。
那个句季娶妻又如何,他和母亲相依为命,还不是安安分分的过自己的日子。
年幼的句乐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不少。
句乐想不到的是,他只想安分守己,但是平静的日子似乎都是奢求。
两个月后的一天,句乐照常玩够了回家,没想到还没进家门就看到门口围了一群街坊邻居,还有几个身着劲装的护卫和锦衣的侍女。
看到句乐回来,围观的街坊对他指指点点交头接耳,露出轻蔑嘲讽的神情。
护卫和侍女也注意到他,用不善的目光上下打量他,家里传来打砸声和女子尖利的骂声。
句乐猛地拨开人群冲进家门大喊:“娘——”
家里一片混乱,到处都是砸烂的木板和碎瓷片,正厅里几个侍女簇拥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年轻女子,她面前是被两个身强力壮的嬷嬷强压着跪倒的白铃儿。
“娘——”句乐扑上来抱住母亲,愤恨地瞪着高高坐端在主位上的女子。
南三小姐,也就是现在的句夫人,冷漠地看着堂下抱在一起的母子俩,旁边一位侍女低头耳语了几句。
句夫人扭头看着句乐,目光愈发憎恶,从鼻孔里发出一声轻蔑嗤笑:“贱人生的野种。”
句乐丝毫不怕她,大声质问:“你是谁?你出去!这里是我家!”
“大胆!夫人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儿!”那领头的蓝衣侍女当即怒目呵斥,抬手抡了句乐一个耳光,用足了十成十的力气,丝毫没有手下留情。
句乐被打得一头栽倒在地,耳边嗡嗡作响,眼前金星缭乱,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
意识清醒些的时候,他已经被死命挣脱桎梏的母亲紧紧抱在怀里,耳边是颤抖的哭腔:“乐儿,乐儿你听得到娘说话吗……你别吓娘啊……”
句夫人抬手,蓝衣侍女恭敬地奉上手臂扶起夫人。
句夫人出身高贵,周身气度雍容华贵,生得也是国色天香,只是此刻盛气凌人,眼角上挑,柳眉斜飞入鬓,眼中含着不加掩饰的厌恶和恶毒,无端多了几分刻薄狰狞。
句夫人施施然走到白铃儿跟前,伸手抬起白铃儿的下巴细细打量。
“夫、夫人……”白铃儿眼中尚含着泪,朦胧不清地看到句季明媒正娶的正房妻子,畏惧和酸楚一并升起,泪光盈盈,声音都颤抖得不成句子。
句夫人眼中闪过一丝暗光,嘴角勾起一个讥讽的笑容:“难怪你能跟他八年……”
恐惧如毒蛇般蹿上脊梁,泪珠滚下,白铃儿连身体都在发颤:“我、贱妾自知身份低贱,不敢有非分之想,求夫人高抬贵手。”
“瞧这梨花带雨的模样,连我看了都心疼啊……”句夫人赞叹似的抚上白铃儿的面颊。
白铃儿只觉得手指拂过的地方像毒虫爬过,冒了一身冷汗。她自知身份,不敢躲闪,只能苦苦哀求:“求夫人……”
句夫人倏忽变了脸色,眼中戾气翻涌,扳过白铃儿的下巴,抬起手狠狠挥下:“贱人!”
修长的玉指在镶金饰玉的尖利指套下葱嫩如玉,金黄的指套如利刃般毫不费力地撕裂肌肉,露出森森白骨,鲜血飞溅,血肉横飞。
“啊——”白铃儿发出凄厉的喊叫,倒地不起,大颗大颗的泪珠涌出,血肉模糊的右脸上血迹蜿蜒。
“娘!娘!”句乐扑到母亲身上,哭着叫喊。
“我的脸,我的脸……”白铃儿痛苦地扭动翻滚,嚎啕痛哭,血泪溅起尘土,也溅了句乐满身。
“毁了你这张脸,看你这狐狸精还怎么勾引男人,”句夫人慢悠悠摘下染血的金指套,扔垃圾似的一个一个丢到白铃儿身上,语气嫌恶,“亲手处置你这狐媚子,真是脏了我的手。”
“把这里给我砸了!”句夫人一抬手,护卫轰然应声,乒乒乓乓的打砸声再次响起。
句乐愤恨地瞪视句夫人,句夫人看见了,不以为然地笑了,俯下身伸手拍拍句乐的脸,那语气神态像是在逗弄小狗:“这个小崽子……”
句乐猛地张口狠狠咬住了句夫人手指,句夫人尖叫着痛极倒地。
句乐死死咬住手指不放,喉咙里发出小兽般怒极的嘶吼,手脚一通乱踢乱打。
一旁的侍女护卫慌了神,一拥而上抢救主母,句乐憋着滔天的怒火,牙关死死紧咬不放,鲜血顺着嘴角流下,还能听见骨骼错节的声音。
“夫人!夫人!”
“松口!你这野种!”
耳边慌乱的叫骂声不断,夹杂着句夫人痛极的尖叫辱骂和白铃儿惊慌的呼唤,场面乱成一团。
侍女慌乱扭住句乐的手脚,护卫用力掐住句乐脸颊迫使他松口,这才制住了句乐。
句乐眼中冒着熊熊怒火,带着血沫破口大骂:“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丑八怪!癞蛤蟆!”
句夫人的两根手指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淌血,一群侍女惊慌失措地扶着夫人,捧着手指。
句夫人面孔扭曲,发鬓散乱,推开侍女声嘶力竭地尖叫:“打!给我打死这个野种!”
拳脚如雨点一般落下,句乐疼得蜷缩起身子,呜呜哭了起来。白铃儿嚎哭着扑上来用身体挡住句乐,句乐一边哭一边挣扎着抱住母亲:“别打我娘!”
打砸之声遍起,满室的狼藉碎片,句夫人尖利的叫骂不绝于耳,护卫的拳脚劈头盖脸地落下,句乐浑身上下无处不痛,额上的血迹流下糊住眼睛,一切都是血红色的。
“住手!”闻讯匆匆赶到的句季看着一片狼藉,厉声喝止。护卫见主人来了,悻悻收了拳脚退到角落。
句季眉头皱起,环视全场:“怎么回事?”
“老爷,”白铃儿颤声喊道,捂着脸跪下了,“求老爷为我们母子俩做主啊!”
白铃儿狼狈不堪,捂住右脸的指缝间透出鲜血,眼中水雾弥漫。
好歹是相伴多年,句季对白铃儿多少是有点感情的,兼之青天白日的被众多街坊围观指点,又传出不好听的名声来,句季心下已是不悦,目光转向妻子:“赶紧给我回家去,胡闹什么!”
句夫人冷笑一声,在侍女搀扶下站起来,毫不客气地喝道:“句幼宁!你是怎么答应我爹爹的?与我成亲就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处理干净,这两个又是什么东西!”
句夫人豁然指向地上的句乐母子:“那小杂种还敢伤我,你敢护着他们,今天这事没完!”
句夫人伸出受伤的手指,蓝衣侍女上前拿出帕子,小心包扎起来。
句季看着跪在地上的白铃儿,满身灰尘血迹,鬓发散落,脸庞止不住地往下淌血,句乐也是浑身尘土,露出的头脸青紫交加,磕破的脑袋汩汩冒血,眼泪鲜血糊了一脸。
句季微微皱眉,还是上前一步稍稍挡住了白铃儿:“你也教训得够了……”
“不够!你别忘了我爹爹是南风仙君!我是卯宿南氏的女儿!你要为了这个贱人和南家作对?!”句夫人步步逼近,咄咄逼人,“春神他老人家知道吗?叔叔们知道吗?护着这对贱人母子,你可是要连句家一起违抗了?!”
“休要胡言!”句季脸色不好看了,额上隐隐冒汗,“一个乐伎罢了,与句家南家何干?”
“好,既然无关,我教训这不懂事的东西,你就别来插手。”句夫人高高昂起下巴向白铃儿走去,擦肩而过时,句季铁青着脸,站着没有作声,也没有阻拦。
白铃儿难以置信地望着句季的背影,从未有过的愤怒和心碎涌上心头。
她简直不敢相信,相随八年,她是真的把句季当作丈夫来倚靠,即便知道自己的身份,她也一直对句季飘渺的许诺抱着一丝幻想,幻想着将来有一天句季真的能带她入府,给她一个妾室的名分,让乐儿能上句家的族谱。
这么多年的相伴,句季竟然没有多说一句话,就这么放弃了她,把她和乐儿交给新婚妻子。
八年相伴,八年的情感,就这么不值一提吗?
白铃儿的眼睛模糊了,句夫人趾高气昂地命令护卫上来抓人,句乐不断往母亲身边缩。
白铃儿蓦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老爷——”
“妾身跟了您八年了啊老爷!”白铃儿连滚带爬地扑到句季脚边,血肉翻卷的右脸暴露在空气中,句季倒吸一口气,生生后退一步。
“妾身自知身份低贱,配不上老爷,如今这副样子,更是不敢高攀老爷,只求老爷您念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放我们母子俩一条生路!”白铃儿抓住句季的袍角,泣不成声,“只求老爷放一条生路……”
白铃儿不住磕头:“妾身这就带着乐儿走,永不踏进雍坊一步!求您了老爷……”
句乐“哇”地一声哭了,大喊着“娘”扑上来抱住母亲,母子俩哭做一团。
到底有那么点情分在,句季闭了闭眼,叹了口气,看向妻子:“你也听到了,她们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句夫人冷冷一笑:“这野种咬伤了我两根手指……”
“你也划了她的脸。够了!放她们走。”
句季打断妻子的话,目光陡然冷硬:“我已经给足你面子,适可而止。”
句夫人看看强硬的丈夫,视线扫过地上灰头土脸的母子俩,扭头轻嗤一声:“记住你说过的话,再出现在我面前,我要你好看!”
句夫人带着人走了,躲在柱子后的丫鬟迎儿急匆匆跑上去,秀脸上满是谄媚之色:“夫人,您说过告发有功会带我入府……”
“迎儿,你……”白铃儿不敢置信,竟然是她待如亲妹妹的丫鬟出卖了她。
护卫拦住了迎儿,句夫人轻蔑地瞥她一眼:“背主的奴才,谁敢放心用你?给我把她卖去青楼。”
“夫人!”迎儿惊呆了,拼命挣扎,“不要!放开我!”
护卫拖着迎儿远去,迎儿万没想到自己会落得如此结局,绝望之下尖刻地高声咒骂:“毒妇!臭婊子!我咒你一辈子生不出儿子!你迟早会被休弃!哈哈哈哈——”
蓝衣侍女小心地捧着受伤的手掌,句夫人不屑地嗤笑,甩甩衣袖登上马车走了。
句季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从衣袖里掏出两张银票和一纸契书,轻飘飘地松手飘落在白铃儿面前:“你的卖身契。银票拿着,这么些年辛苦你了。”
“老爷……”白铃儿含泪抬头。
句季的目光落到半张烂脸上,不觉闪过厌恶之色,后退几步:“好自为之。”径自甩袖走了。
探头探脑的邻居瞧够了热闹,叹息着议论着散去了。
满室的狼藉,满身的伤痛,白铃儿抱着儿子,放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