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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铃儿的病时好时坏,连绵拖了一月有余。大夫请了一个又一个,汤药一碗碗地从厨房送进屋子。
外界的瘟疫都在朝廷派来的大夫控制下渐渐缓和,东海别庄的防护阵都撤了,这病却一点起色也不见。
仿佛过往三十多年的风霜摧折都在一病中爆发,白铃儿一天天地憔悴虚弱下去。
短短数日的时光就飞速夺走了她的生机,仿佛一夜间衰老了十岁,倾国倾城的绝代风姿慢慢枯萎成一具干瘪枯瘦的骨骸,病得连起身下床的力气都没有了。
最后竟长时间地陷入昏睡,浑浑噩噩不知日夜,唯有病房中的苦涩药味渐渐浓重不散。
乐遥十分担心,这担忧中又掺杂了日渐扩大的恐惧。
在母亲面前不敢表露出来,总是强打起精神陪母亲说笑,独处时却不知黯然神伤了多少回,纵有龙泽陪着,也只是忧心忡忡的开心不起来。
这一日白铃儿却从床上起来了,消瘦苍白的脸颊上多了些血色,看起来精神劲头还不错,披衣起身到了小厨房,不一会儿,灶台上就升起了淡淡炊烟。
乐遥踏进小厨房寻母亲时,灶台上的锅正烧开了水,面条下到锅里,随着汩汩的水泡热气一起翻涌,一旁放着洗好的青菜小葱,白铃儿低头剁着肉沫,卷起的袖子不时抬起擦一擦额上的汗珠,暖融融的热气在小厨房氤氲开来。
“娘?您怎么起来了?”乐遥惊讶地站住了,明明昨日母亲还虚弱得坐不了多久就昏睡过去,怎么今日能起来下厨了?
白铃儿看到儿子,眼中荡起温柔的笑意:“乐儿,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吗?”
乐遥呆了呆,没想起来,愣愣地问着:“什么日子?”
“你这孩子,怎么连自己的生辰都忘了,”白铃儿无奈地温柔笑着,在乐遥脑门上轻轻一弹,“娘可不会忘记,今年的面也不会落下。”
乐遥摸摸脑门,怔怔望着一灶台新鲜青翠的食材发起呆来。
这些日子一边忧心母亲的病情,另一边龙泽手中的筹划也开始全面运转,事务日渐繁忙,每日奔走劳心,的确是把小小生辰忘得彻彻底底,连个边角都不曾想起。
每年生辰的时候,不论家中光景如何,白铃儿定然要亲手为儿子做一碗长寿面,哪怕是在最艰难困苦的那几年都不曾变过。
只是如今母亲病重至此,竟还不忘这一碗面,强撑着病体亲自下厨,光是处理食材这一项工作,就已经让身体虚弱的白铃儿脸色愈发苍白,急促地喘着气,站立的身形隐隐摇晃不稳。
乐遥飞快地眨眨湿润的眼睛,逼退眼中发热的水汽,抬头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容:“娘,面做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乐儿自己做,娘去休息好吗?”
“哪有过生辰的自己煮面吃,”白铃儿笑了笑,“坐着吧,今年的面,娘一定还要亲手做给我的乐儿吃。”
白铃儿不肯歇息,坚持亲自做完了年年必备的长寿面。
铁锅中,热水沸腾翻滚,色泽鲜亮的面条裹着碎肉沫上下起浮,嫩绿的菜叶虚虚浮在上方,盛面加汤,再放上一整个澄黄的煎鸡蛋,洒上一把葱花,热气腾腾的面条就这么摆到了乐遥面前。
许是升腾的热气熏了眼睛,乐遥又觉得眼眶酸酸热热的,低头飞快地抹了眼角。
白铃儿取了一双筷子交到乐遥手中,声音低柔轻缓,笑着催促道:“趁热吃吧,凉了就不好吃。”
乐遥垂着眸,带着些许鼻音闷闷应了一声,龙泽在此时踏入厨房,母子二人一起转头看去。
“殿下来了,”白铃儿起身招呼,“一起坐吧,锅里还有些面,殿下要一起吃吗?”
虽说这些日子龙泽几乎是形影不离地伴着乐遥侍奉在病床前,白铃儿的态度已经逐渐软化,看起来也像是终于接受了龙泽作为儿婿的事实,但如此亲切自然如同家人一般放松地交谈,还是头一遭。
龙泽短暂地闪过诸般念头,最终还是谨慎地微微向前躬身点头:“有劳伯母。”
龙泽和乐遥并排坐在厨房里简陋的木桌椅上,面条的味道很好,虽比不上酒楼里大厨手下的珍馐美味,却自有一份朴素家常的亲切滋味。
白铃儿笑看着这两个孩子,目光祥和而慈爱,絮絮叨叨地不停:“乐儿又长了一岁,年纪越大,越要懂得照顾好自己。天凉了要记得添衣,厚重点没关系,别着凉生病,护好身体要紧。糕点虽然好吃,但也不要贪嘴,吃多了积食,还容易上火。你这孩子,一上火就嗓子疼,疼得话都说不了,饭也吃不下,娘记得有一次还是去医馆抓了药,人都瘦了足足一圈……”
乐遥讷讷卷着面条,低头不语。
龙泽却是头一回听说小狐狸以前的旧事,一边竖起耳朵不放过一个字,一边带着点揶揄的笑容斜斜觑着乐遥。
乐遥察觉到了,撑起架势瞪回去,龙泽仿佛看到了一只气鼓鼓的白毛小狐,笑眯眯地扩大了笑容。
“殿下也不容易啊,”白铃儿轻叹一声,忽然又把目光转到了龙泽身上,眉眼柔和,“乐儿至少还有我伴着,殿下却是小小年纪就孤身一人,在这世上打拼存活,能有如今这般成就,一定吃了很多的苦。”
龙泽一怔,没想到白铃儿会说出这番话来,抬眼望去,却直直撞进了白铃儿慈爱怜惜的柔和目光。
心中蓦地一热,涌出一股酸涩慰贴的暖流,这般温柔的慈爱,自从母亲去世,他已经再也不曾感受过了。
这是母亲看儿子的温柔目光,世上至纯至真的母爱,仿佛蕴蓄了夕阳西下的暖黄暮色,藏着母亲对儿子的期许和祝福,不掺杂一丝一缕的阴谋算计。
龙泽已许久不曾被这种目光看过,也没想到这世上竟还有一个会将他当做儿子疼爱抚慰的人。
眸光颤动,龙泽嗫嚅着动了动唇,喉咙发紧,干涩地喊出那一声:“娘。”
白铃儿眉眼柔和,轻声低应:“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
垂下眼眸,龙泽卷起面条囫囵吞下,心绪已乱,再也尝不出个中滋味。
“都不容易啊……”白铃儿喃喃自语般低声叹息,仿佛在殷殷叮嘱,又好似在自言自语,“你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事,到了何种境地,都要彼此扶持,不离不弃。这人呐,有朝三暮四的,也有认准了就是一辈子的。娘没那个福气,只希望你们能是彼此的良人,能一生一世,携手到老……”
面条已经见了底,连汤也喝得干干净净,碗底的水却一滴一滴汇聚。
乐遥垂着头,无声地泪流满面,捏着筷子的手紧紧握成拳头,不住轻颤。
这一碗面耗费了太多的体力,白铃儿喁喁絮絮,眼中的光彩渐渐淡去,轻柔的语音漫杂成含糊不清的呢喃低语,慢慢伏在桌上,陷入了无梦的昏睡。
白铃儿的状况越来越糟糕,高热始终不退,整日整日地陷入昏睡,极短暂地清醒过来,也是意识混沌认不清人。
乐遥衣不解带地守在病床前,担惊受怕,心力交瘁,人也一天天地憔悴下去。
龙泽事务繁忙,还是坚持每天都要抽出一点时间伴着乐遥。
乐遥有些过意不去,龙泽却始终不曾流露出一丝不耐或抱怨,尽心尽力地搜罗珍贵药材遍请名医,一个个大夫来了又走,甚至请到了太医院的大夫,却无一不是把过脉后摇头叹息,无能为力。
“生死有命。”
“医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
“夫人这是数十年的郁结于心,积劳成疾,生生拖垮了身体,无药可治……”
“早做准备吧。”
希望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灰暗破碎,死亡的阴影一步步逼近扩张,覆盖了这一座日渐晦暗的屋子。
乐遥不眠不休地守在床前,熬红了眼睛只为等着母亲好不容易清醒的短暂时光多说几句话,仿佛这样就还有一线希望。
龙泽几乎是寸步不离地陪着乐遥,把半个书房都搬了过来。
这一日午夜,白铃儿毫无征兆地清醒过来,撑着身体坐了起来,神采奕奕,面色红润。
乐遥仿佛预感到了什么,紧紧绷着下颌,努力控制着不要哭出来。
龙泽沉默地陪在乐遥身后,一手搭在肩膀上,一言不发地默默支持他。
眼中布满猩红的血丝,瘦削的脸庞尖得露出单薄的下巴,乐遥强撑着露出一个憔悴的笑容,红着眼睛笑道:“娘感觉怎么样了?等娘好些了,我们带娘一起到江南玩,之前说过好多次了。”
白铃儿叹息一声,抚上乐遥憔悴瘦削的脸庞,满眼都是疼惜和眷恋:“乐儿啊,我的孩子……”
乐遥咬着牙,险些就这样掉下泪来。
白铃儿从脖颈上拉出一块贴身佩戴的玉来,两指大小的九尾狐形,玉质驳杂,雕工也很粗糙,值不了几个钱。
白铃儿却珍重地戴了一辈子,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才亲手摘下给儿子戴上。
“娘没有什么能留给你的,”白铃儿轻轻摸着儿子的脸庞,“这块玉是当初我母亲临终前留给我的,如今我也只剩下这一样东西能留给你了。”
“娘!”泪水在这一刻汹涌而出,乐遥紧握着母亲的手,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他知道有什么事情必定会发生了,无可阻止,也无法阻止。
“乐儿,今后的日子,娘不能再陪着你了,你要学着照顾好自己,明白吗?”白铃儿笑含泪轻笑。
乐遥死死抵着床沿,泪水肆意横淌,一语未发。
白铃儿摸着儿子的发,抬眸看向了龙泽:“殿下,乐儿就托付给您了。”
龙泽上前一步并排跪在床边,深深一礼:“母亲放心,龙泽必以命相护。”
白铃儿笑着点点头,将乐遥和龙泽的手牵到一处,牢牢握住:“你们一定要好好的,一直在一起,一辈子都好好的在一起。”
“是,母亲。”龙泽肃然应道。乐遥呜咽着一下下点头,泣不成声。
“乐儿,好好活下去。”
“愿我儿……一生……快乐……逍遥……”
白铃儿的声音越来越轻,手上的力道越来越松,终于蓦然垂手松懈,再不闻只言片语。
龙泽用力抱住了乐遥,撕心裂肺的哭声在怀中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