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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阿邵尚在昏迷之时,我已想好应对他的说辞。
我诚实又恳切地告诉阿邵,此时我们身在黑风寨中,黑风寨是个土匪寨子,寨中这些土匪本是邕州城外的农民,因多年前田中颗粒无收,不得已他们才占山为王,专门做些打劫却不伤人性命的亏心事儿。
阿邵将信将疑,我不惊不慌地夸张寨中这些人义气。
我道:“这几日多亏他们,否则你怕连命都没了。如今世道太乱,他们当土匪也是不得已的事,你大可不必因此而觉得他们肮脏。”
阿邵并未觉得他们肮脏,只是不大相信寻常的土匪能有如此高的武功。他敏锐地环顾四周:“什么声音?”
“马儿的嘶叫声啊!”我笑道,“咱们那马车破了,马儿被他们牵回了寨子中养着当粮食呢!”
见阿邵渐渐放松,我便知他这是勉强信了。他站得太久,身体有些不稳,颇为无力地靠在门板上。我忙上前扶着他,埋怨道:“你还未痊愈,就别逞强了。”
他的脸色缓和了许多,乖乖地任我扶回床上,待他躺好之后,我收拾了一旁的药碗正要离开,忽听他说道:“满儿,你离他远些。”
“郝心?他还是个孩子……”
“满儿,你知道我说的是谁。”阿邵冷哼了一声,闭上眼,“离那二当家远点。”
我脚步顿住,脸上却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心头暖暖的,不知为何。
邕州的冬天虽不下雪,却极易下雨。昨夜的一场倾盆大雨之后,峄山上的那些树木越发的青翠,看起来绿意焕然,若非寒风割面,定会让人觉得身在夏日。
经过这些天的休养,阿邵的身体已经渐渐恢复,看着他一日比一日精神,我心头无端喜悦,但在喜悦之余,苦恼也随之而来。我与他自是不能再在黑风寨中住下去,否则他迟早会发现黑风寨的秘密,而我并不希望他发现什么。
站在栏桥上朝远方眺望而去,依稀可见远处的炊烟,我目视远方,心想着如何在阿邵发现黑风寨的秘密之前带着他离开。若走得太突然,势必会让阿邵起疑心。若再拖上几日,黑风寨的秘密怕是要藏不住。
任我想破了脑袋,都没能想出什么好法子,我烦躁地扯了扯自己的头发,正苦恼之际,忽听到了有人拨动琴弦的声音。一声两声之后,又陆陆续续地听到那声音,咚咚咚,不似在弹琴,倒像是在调试琴弦。
算来,我与阿邵在此地也住了半月有余,却当真不知这儿还有人懂琴艺。我在惊讶之余起了好奇之心,遂顺着那声响一路寻去,竟寻到了那夜与郝汉喝酒的空地上。
空地四周草木不生,顺眼望去惶惶看不到天的尽头,只看得见远处白烟缭绕,美轮美奂,好似仙境。
我慢慢靠近之后便认出了那人是二当家郝仁。郝仁席地而坐,正调试着琴弦,并不曾察觉我的到来。待调试好琴弦后,他试了试音,兴许是觉得音色正好,竟十分兴致地奏了一曲小调。
那悠远绵长的调子我从未听过,倒是极符合他的性子。
许是专心致志的缘故,他的面容变得十分柔和,我盯着他的侧脸想了许久,脑海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却来不及抓住。苦思冥想之际,我无意间踩到了地上的枯枝,只听得吧嗒一声轻响,不远处的琴音戛然而止。郝仁的视线凝在我脸上,那眼神中的不悦之色表露无疑。无端被人打乱了兴致,不悦亦是正常,我尴尬地朝他笑了笑,心头有些愧疚。
因昨日下了一场大雨,栏桥上的木板还有些湿漉,我欲上前之时脚底不经意间打滑,身体撞到了木栏,整个人朝栏桥外仰去。恐惧感在瞬间涌上了我的心头:从这儿摔下去,定要粉身碎骨。
就在这惊险万分之际,郝仁飞快地从不远处蹿了过来,稳稳当当地将我抱了个满怀,让我幸免于难。
双脚落地时,我那颗惊恐的心才渐渐归位。
我从郝仁的怀中抬头,正想让他放开我,脑海中忽然轰的一声巨响,之前所有的疑惑都化成了一句连我自己都有些不敢置信的话:
“顾西丞——”
郝仁冷傲的双眉微挑,问道:“顾西丞是何人?”
我张了张嘴,不知该从何处说起。之前我总觉得他瞧着眼熟,却苦苦想不出个所以然。经过方才那一下,才发现原来是他瞧着像顾西丞——我记忆深处的顾西丞一直停留在他十五岁时的模样,如今也不过才过了十多年,一个人的外貌再如何变,也不至于翻天覆地。
但从外貌来看,郝仁长得并不像顾西丞,或许真是我魔怔了,竟觉得他们如此相像……
郝仁轻轻地瞥了我一眼,半嘲讽道:“我并非你口中的顾西丞。”
我紧紧盯着他,试图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可他神色坦然,全然无作假的痕迹。我心头莫名的失落,耳畔忽又想起裴炎的话。
裴炎说,顾西丞早就死了。
我眼前这人名叫郝仁,是黑风寨的二当家,不是顾西丞。我脑子里乱糟糟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一直抱着我的郝仁忽然松开我,往后退了一步。见他一直看着一个地方,我不明就里,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不自觉就变了脸色。阿邵不知何时来到此地,正站在不远处死死地盯着我与郝仁,脸上神情变幻莫测。
阿邵的不悦现于形色,见他如此,我的心头竟有些小喜悦,遂不曾多想便举步朝他走去。与他相处了那么久,我对他的性子也称得上知根知底,他若是闹起性子也不是好哄的,就好比当初宋媒婆来提亲时,他一置气,我便花了好几个时日做衣裳绣香囊。
才迈出步伐,原本与我拉开距离的郝仁忽然拉住了我,突如其来的力道虽说不上重,却让我一时站不稳直直地跌到他怀中。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我有些发蒙,郝仁的怀抱与阿邵的不同,虽温热,却只让我觉得尴尬窘迫,待我反应过来用力推开他时,远处的阿邵早已走了。
只留了个背影。
我抬手,重重地在郝仁脸上打了一下,不悦之色现于形:“你救了我一命,我感恩在心,但你不该轻薄我。”
郝仁的脸上红了一片,我的手心亦火辣辣的,有些发麻。
被一个小女子打了脸面这种事传出去,势必要落个坏名声,寻常人遇了这事儿多数会发怒,可郝仁却不同。他看我的眼神十分平静,那双波澜不惊的眸子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报复的快意。我不懂这其中的缘由,也没心思去细想些什么,本想顺着阿邵离开的方向追去,可转念一想,原本急切的脚步反而慢了下来。
我与阿邵之间妾身未明,有些事当真是说不清楚的。
即便不去追阿邵,我也不会再与郝仁待在一块儿,这个人渐渐开始让我觉得危险,靠近他于我并非是好事。
走之时,郝仁并未阻拦,走了一段路后,身后的琴音又响了起来,悦耳动听一说当之无愧。离得越远,琴音越小,待我回到居所关上门口时,那声音已经几不可闻。
我的房门才咿呀着关上,隔壁忽传出了当啷”一声响,像是茶杯摔到地上打碎的声音,有些刺耳。
阿邵不知何时已经回屋,想必也知道我已经回来。
我抿唇想了小会儿,终是耐不过心,到他屋前敲了敲门。
一下,两下,三下。
阿邵在屋内,可他似是打定主意不理我,任凭我在外头如何敲门,里面依旧一声不吭。我敲门的力道越来越大,没过多久,已经是在用手拍门了,可里头却无人应声。
背后忽然有人大力拍我的肩膀,我陡然吓了一跳,回头,只见郝心正笑眯眯地直视着我。
我方才一直在专心致志地拍门,根本没察觉他的到来,他见我一直在拍阿邵的门,眼儿在门和我之间来回转了几圈,越发地笑开颜:“怎么了满儿姐姐,是不是那小白脸给你吃闭门羹了?”
郝心素来不喜欢阿邵,平日他对我亲近阿邵十分不满,这会儿见我与阿邵一副闹别扭的架势,顿时幸灾乐祸。
“这时辰,你差不多该去喂马了。”我本就不指望他来劝和,只求他别来捣乱。
“大当家说了,今儿他心情愉悦,亲自喂马。满儿姐姐一个人在这儿多寂寞,不如我陪姐姐吧!”
郝家父子之间的称呼很怪,大多时候郝心热衷于叫他爹“大当家”或“老大”,我曾问过其中缘由,郝心与我说他们既是当土匪的,自然是“大当家”“老大”这等称呼听着才有气势。
郝心那点儿小心思我看得十分透,他赖在这儿不肯走,只不过是想幸灾乐祸一番。
他执意如此,我也没心情去撵他。我的手心因为拍门的缘故,已有些发红,他见我磨磨蹭蹭的,便道:“满儿姐姐,你这样要敲到什么时候?看我的!”
说罢抬脚用力地朝那扇木门踹去。
原本紧闭着的木门忽然被人从里头打开,郝心一时间收不回力道,整个人朝前扑了过去,一时不查,摔了个正着,疼得他直叫。
从地上爬起来后,郝心捂着额头瞪阿邵:“你干吗啊,开门都不说一声!”
阿邵淡淡地瞥了郝心一眼,竟没由来让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郝心生出惧意,他连忙将满腹怨言都咽了回去,乖乖地捂着额头站在一旁,不敢再造次。
阿邵靠着门站着,看向我时,那双好看至极的眸子平静无波,全然看不出早前的阴霾狠厉。他的脸上寻不到一丝生气的神色,让我松了口气的同时觉得难受得慌。气氛微僵,我原还指望郝心能打破这沉闷,可他似是被阿邵吓倒了,只顾着揉额头,看都不敢看阿邵一眼。
正当我琢磨着要说些什么时,敛眉不语好一会儿的阿邵语调平静地说道:“我们离开黑风寨吧!”
还不待我答话,安静了小片刻的郝心壮着胆子骂道:“你这人当真有趣,我们黑风寨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能走的地方吗?再说,你要走便走,干吗要让满儿姐姐也一道走?”
阿邵从未将郝心看在眼里,自然也不会介意郝心说了什么话。他的视线一直落在我脸上,静待着我的答复。
“我们在此地叨扰了半个月余,也确实该告辞了。”我本就一直寻思着在他发现黑风寨中隐藏的秘密前与他一同离开,奈何苦想多日一直都没能想出个好理由,这会儿倒好,他竟自己提出要离开此地。这怎能不让我惊喜?
阿邵轻轻哼了一声,又道:“我们即刻就走。”
这般急切倒让我有些惊讶,但惊讶之余也十分赞同他的说法。我想了想,道:“那,我去收拾一下行李。”
“来之时空手而来,走又有什么行李可收拾的?”阿邵似笑非笑,误以为我在拖延时间。
我无奈,只得随他,叹息道:“陈大夫为你准备的药,总得带上吧?”
“满儿姐姐,他要走就走,你留下来陪我吧……我舍不得你,大当家他们也舍不得你,我二叔也舍不得你,我们大家都舍不得你,你别走……”郝心听我们二人你来我往,已经说定要走,竟扑上来抱着我哭了起来。
我还没来得及安抚,下一瞬郝心便被阿邵甩开了几步。
这些时日相处下来,阿邵并不讨厌郝心,故而用力不大。我见郝心并未受伤,不由得松了口气。若是伤了郝心,势必会引起寨中人不满,于我们并非好事。
郝心自小便以土匪自居,撒泼耍赖的本事学了十成,他坐在地上拍地大哭,道:“我的命好苦啊……三岁没了娘,从小由当家的拉扯大,好不容易有了个姐姐,如今她又要跟野男人跑了……爹啊……”
向来冷静自若的阿邵嘴角微微抽搐说不出话,我更是哭笑不得。我上前劝郝心,他却打定主意赖地上不起来,一副越哭越大声的架势。本以为他是假哭,可片刻后,却见他眼角真挂了泪,让我不住叹息。
郝家兄弟闻声赶来时,郝心已经在地上哭成泪人。
“咱们黑风寨的人从不容外人欺负,郝心,起来。”郝仁看着阿邵话中带话。
郝心打小就畏惧郝仁,他一发话,便抹着眼泪从地上爬了起来,也不敢再造次,可怜兮兮地望着我,含泪欲滴。
阿邵不知何时移到了我身边,手紧紧地缠上了我的腰,揽得极为用力。他这小孩子心性我怎会不懂?因我心头也不愿他在郝仁面前争输了面子,遂虽红了脸,却并未挣开他。
郝汉的视线从阿邵放在我腰间的那只手移到我的脸上,笑容憨厚,道:“郝心不懂事,给二位添麻烦了。”
“郝叔哪儿的话,却是这半个多月来我与阿邵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我回之以笑,“我们二人决定今日便下山前往邕州,这些时日多谢郝叔与寨中所有兄弟的照顾!”
郝汉闻言,顺着我的意思说道:“贤侄女哪儿的话,我与你养父多有渊源,他去得早,我照顾你也是应该的。此番你们要走,我也不好多做挽留,日后还望贤侄女多多保重。”
郝心见郝汉不挽留我,心急道:“爹,让满儿姐姐留下来吧!”
“邕州离这儿不过一日路程,日后爹带你去看你满儿姐姐便是。”郝汉摸了摸郝心的头,安抚道。
郝心扁嘴不语,心头虽不乐意,却知我与阿邵即刻便要离开的事儿已经铁板上钉钉,恁是他再反对,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走之前,我收拾了个小包袱,里头放着陈大夫开给阿邵的药方,并换洗的衣裳等,东西虽不贵重,却都是些必需品。因阿邵不愿在山寨中多做停留,故而郝汉等人很快便将我与阿邵送到了山脚下。
黑风寨隐藏在那片四季都青青翠翠的山林间,从山脚往上看,根本看不到半分。我抬头看了一番后,心底暗暗佩服郝汉,竟能想到将寨子建在这座山上。
此行前往邕州,我们以马代步。我不会骑马,只得与阿邵合乘一匹,如今阿邵手中牵着的并非当日驾车那匹马。早前驾车那马儿在山寨中养了两三日,不知为何死了,之后便成了寨中人的腹中餐,如今他牵着的这匹,却是郝汉为让我们顺利到达邕州而送的。
郝汉特意挑了战马中最差的一匹,可即便是最差的,看着仍要比寻常的马儿出色不少。
阿邵将我抱上马时,郝心扁着嘴满脸舍不得。
我不忍见他哭丧着脸儿,遂安抚道:“日后你到邕州,满儿姐姐带你四处玩,可好?”
他听了勉强应了声,虽是在点头,却不难看出心情不甚好。
阿邵上马之后,客套地与郝汉等人道了谢,随即驭马而去。
马儿箭一般冲了出去,马蹄扬起了漫天的尘土,身后顿时茫茫一片,依稀看得到黑风寨众人的身影,却已是朦胧不清。
阿邵无疑是个好骑手,马儿跑得极快,他却将马驾驭得极稳,坐在马上我竟丝毫不觉得颠簸。我依偎在他怀中,风呼呼刮得人脸儿生疼,大叔给我的那块玉佩依然安安稳稳地挂在我的胸口,我的手隔着衣裳抚着玉佩:“到邕州后,我们寻家干净的客栈先住上几日吧?”
“不。”阿邵拒绝得很快,且不留余地。
我对他的话颇为不满,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不住客栈,我们还能住哪儿?”
阿邵专心驭马,一直不曾回答我。
我耐心地等了许久,他依旧不曾开口,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之时,他终于开了尊口——
“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