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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顾家提亲至今,整整五个月,一直不曾上门下聘,我和顾西丞的婚事就好像是一句戏言,经过最初的漫不经心后,淡化得无影无踪。我情绪复杂地熬过了整个夏季,终于渐渐冷静了下来。其实我心里清楚,这桩婚事无论如何也成不了。
深秋叶落之时,昭儿终于从岭南回到了汴京,在昭儿归来这一日特意为她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兰花宴。
宴后昭儿带着郝心离开了齐王府,只留下满庭院的兰花,我撇开刀刀,独自漫步在府中。因我只在府中走动,郝汉和刀刀也颇为放心,并未多加阻拦,故而我身侧十丈之内无人敢靠近。
早已过了掌灯时分,府中烛影摇曳,似明忽暗,在微风摇摆之下映得人影晃动,天空中星辰一闪一闪,偶尔听闻几声虫鸣,让人听得好不惬意,不得不感叹秋夜之美。兰花在夜风中楚楚动人,娇柔多姿,许是宴上喝了酒的缘故,在夜风吹拂下,我有些微醺,思绪混沌,顺势倚着柱子坐了下来。
不远处忽传来一声闷响,让警觉性甚高的我腾然起身,冷冷喝道:“什么人?”
走了两步,瞥见一道人影正要走,我顿时扬高了声,“站住!”
背对着我的那人身形一僵,脚步也停了下来,不敢再往前。
那人身着齐王府侍卫惯穿的衣裳,约莫是府中的侍卫,我脑子混沌不堪,又有些头疼,正要放那人离开时,猛地打了个喷嚏,人顿时清醒了许多,再看那人熟悉的后背时,竟有一股欣喜涌上心头来。我颤抖着步伐朝那人走去,那人浑身僵直,动了动,似乎想离开,最终却没有走。就在我的手即将抚上他的肩时,他轻轻一闪,躲开了。
“转过身来!”因激动而加速的心跳声怦怦怦,我分不清心头的感觉是悲还是喜,连声音都颤抖得不成样,“我命令你转过身来,即刻!”
那人迟疑了一下,终是转过身来,语气带着一丝畏惧和九分恭敬:“见过郡主!”
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张陌生的脸,平凡无奇,毫不出彩。身影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之下显得越发高大。
“你不是他,不是他……”我颤抖着双唇,微弱的灯光映着我苍白的面容。我狠狠掐住自己的掌心,强迫自己不要在外人面前失态,“退下吧!”
那人恭恭敬敬地退下,在他转身离开的那一瞬间,一股莫名的哀伤涌上了我的心头。我蹲下身,惶然跌坐在地,脸埋在双膝之间呜咽出声。不知过了多久,有人伸出双手将我抱起,温暖的胸膛和熟悉的气息让我柔顺不曾挣扎,呜咽声却怎么也无法停下来。
“喝酒了?”裴炎的声音在这样的夜里显得尤其温暖,他的轻笑声似叹息似无奈,又似宠溺,“哭得像只迷路的猫儿,真不像你!”
他将我抱回房中,放置在床上,伸手拭去我眼角的泪珠,房内烛火正旺,我不用细想也知此时的自己有多么狼狈。眼前的裴炎神情温柔近乎宠溺,让我下意识闭上了眼,后又强迫自己睁开眼,伸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后,冲他笑了笑,道:“你来晚了些,早些就能见到昭儿了。”
裴炎眸光一沉,脸色蓦地冷了几分,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笑道:“怎会晚,早些来就捡不到哭泣的小猫儿了。”
我认真地看着他,试图劝他,却又不知自己有何立场劝他,也不知自己能劝他什么,半晌之后,才叹息了一声,语气轻淡,却藏不住悲凉之意:“裴炎,我已经没有心了。”
因为没有心,所以无法回应他的爱。我以为裴炎会不悦,可他却像没听到那般,指尖轻抚过我的面容,笑容越甚:“无妨,我有心就好。”
我莫名的颓败。我和裴炎相识至今,亏欠他良多,尤其是在感情上。
我躺在床上,侧身,闭着眼,不再去看他。他俯身轻吻了我的侧脸,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发际:“满儿,我从不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总有一日,你会看到一直站在你身后的我。”
他在床畔坐了许久,终于起身离开。裴炎走时没有惊扰我,他以为我已经和衣入睡,其实不然。他走之后,我从床上起身,点上了灯,四周顿时又变得亮堂。我漫不经心地挑着灯芯,烛火似乎旺了些,跳跃的火焰总是轻而易举地让人怔然。
“郡主。”刀刀的唤声让我回神。
“王府内的守卫该加强了。”裴炎之所以能旁若无人地出入齐王府,是我刻意为之的结果。
“是。”
“你退下吧,让郝统领来见我。”我略带疲惫地朝刀刀摆了摆手,之前的酒劲似乎并未全部散去,站得久了,竟觉得有些头晕。
郝汉就在门外不远处,刀刀离开后他便进了屋。我专注地摆弄着手中用来挑灯芯的银簪,问道:“裴家有什么动静?”
“郡主今日这把火添得不错,我们的人已成功混入了裴家军中,只要裴家有异动,便可以渔翁得利。”郝汉的语气颇为赞赏。
“如此最好,让手下的人盯紧了。”我把玩银簪的手一顿,抬头看向郝汉,“方才那个侍卫叫什么?”
“侍卫?”
“在花园被我唤住那个侍卫。”我皱眉。
郝汉想了想,道:“我让人去查一查,明日将人送到郡主面前。”
我虚应了声,挥退了郝汉,刀刀很快入内,服侍我宽衣安寝。熄灯之后,四周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我在黑暗中睁了眼,无端想起不久前在院中遇到的那个侍卫,只觉得心口莫名地泛疼,难受得几欲让人喘不过气来。
原来,我竟如此想念他。
转眼入冬,蒙蒙细雨让素来庄严古朴的汴京染上几分江南的娇美之态,雨水顺着屋檐滴答而下,在水坑之中发出清脆的声响,似是雅乐,颇让人静心。我素来不喜雨天,今日也不例外,倚靠在窗边把玩着一缕青丝却不是在欣赏外头的景致。
门咿呀一声被推开,熟悉的气息和轻缓的脚步声让我知是刀刀来了。
我关上窗,回头看向她,手漫不经心地拂过手腕上的玉镯,微微勾起嘴角:“看来,你给我带来的是个好消息。”
“的确是个好消息。”刀刀未否认,“想必郡主已经猜到了。”
“说吧!”虽然我猜到七八分,但从她口中确认一遍更让我放心。
“就在方才大雨未歇之前,裴毅忽然晕倒,裴炎对外宣传他重病需要静养,封了裴毅居住的院落不让任何人靠近,顷刻间就把持了整个裴家!”她话中略带叹息。
裴毅处心积虑了大半辈子,努力地培养裴炎,而裴炎,却在这种时候咬了他一口,当真是阴沟里翻了船。裴炎谋划了许久,一直在等待一个能够一击即中把持住整个裴家的时机,若不是三日前裴毅命人上宋家下聘,我想裴炎还能多忍几日!
说来应该感谢昭儿,若不是她催促裴毅命人上门下聘的话,只怕裴炎不会这么快就动手!如此一来,裴宋两家的婚事也结不成了。
我满意地点头,忽又想起兰花宴那夜的事,蹙眉问道:“还没找到那个侍卫?”
那夜并未出什么差错,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本不该让我记挂在心,可不知为何,我对此有种莫名的执念。
兴许,我只是想再看看那熟悉的背影。我只是害怕,怕会悄无声息地忘掉阿邵。
“已经找到了,郝统领正带着他在门外等着呢!”刀刀道。
“让他独自一人进来。”
刀刀闻言迟疑了一下,应道:“是。”
刀刀退下后,一道沉稳的脚步声入耳,我回头,便见那天夜里见到的那名侍卫走了进来。他身上穿的是齐王府侍卫的服饰,外表十分普通,外头的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角,想来在外头已经等了许久。
我认真仔细地看着眼前这个人。寻常的眉眼,不出众的脸,在他身上很难寻到阿邵的痕迹,我想兴许是我魔怔了,竟会觉得这个人像他。
他低首站着,不敢抬头看我,倒是我的视线一直紧紧缠着他,似乎让他有些窘迫。我端坐在椅子上,静静地望着他:“你叫什么?”
“沈念。”他恭恭敬敬地答着话,有些拘谨。
我不由得轻笑出声,问道:“我很可怕?”
“郡主息怒。”沈念听了之后,竟跪了下去。
我盯着他看了半晌,在心底叹息了一声,道:“你先退下吧,让郝叔来见我!”
“是。”他呆板地应了声,起身便走。
我看着他的背影,无端湿了眼角。这样的背影,与我记忆中那人几乎一样,可眼前这人却不是他。我突然开始疯狂想念记忆中的那个人。
“见过郡主。”郝汉进来时我正怔然出神,他的声音将我从回忆中拉回。
“免礼。”我道,“郝叔,明日起,让沈念跟在我身边吧!”
郝汉却皱了眉头:“那怎么行,他的功夫和其他侍卫比起来,并不算太好。”
“我已经决定了。”我努力让声音平静。
“为什么?”
“郝叔,”我颤抖着音调,无端湿了眼角,“难道我连留下一个熟悉背影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郝汉愣住,最终妥协。他走之后,当啷一声,我顺手砸碎了刀刀悉心挑选的茶杯,跌坐在椅子上,任由泪水在脸上猖狂肆虐。如果不是因为那可笑的权势,我兴许就不用拼命去留一个熟悉的背影,因为我爱的那个人会完好如初地站在我面前……
裴家的异动在京中引起了暗流,表面虽看不出什么,私下却各种阴谋尽显。刀刀每日都会来向我禀报所探听到的一切,我听之任之,却不曾插手,只作壁上观。让人诧异的是,裴毅并非完全被裴炎压制着,可他却不做任何反抗,轻而易举地让裴炎掌握了裴家的一切。我曾怀疑这当中是否存在阴谋,苦心思量,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只得作罢。
这期间,那个侍卫沈念被安排在我跟前,他是个守礼而又木讷的人,大多时候都像根木头杵在一旁,无声无息的,轻而易举就让人忽略了他的存在。许多时候我会对着他的背影发呆,兀自沉浸在过往那些或美好或心伤的回忆之中。他从初时的不适应到后来渐渐变得坦然,慢慢习惯了我的注视,也懂得忽略我的视线。
如此,日子一天天地过着,待到我生辰的前一日,消失许久的裴炎终于又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再次见到裴炎,只觉得他和从前有了很大的不同。从前的裴炎身上总有一种世家子弟的傲气,甚至带着一丝锐气,而现在站在我面前的裴炎却像是一块被打磨过的美玉,没了过往的棱角,看着高贵温润,比之过往要更胜一筹。
我并不喜欢这样的裴炎,我知道他注定会变,却又自私地希望他永远不会变,永远是年少时紧紧跟在我身后的那个裴炎。我忽然有些怀念从前的裴炎,怀念我们曾一起肆意过的年少时光。
裴炎的到来一直都在我的算计当中,只不过我没有料到他会选择今日上门。我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人,他似乎清减了些,也不甚精神。这些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他刚接手裴家,有太多事要处理。
“沈念,你先退下吧!”我回头看向沈念平时站的地方,那儿哪里还有沈念的身影。
裴炎刚坐下便听到我的话,也看向那儿,见那个地方空无一人,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沈念?莫非就是近来一直贴身保护你的那个侍卫?”
“是啊!”他会知道沈念的事我毫不惊讶,更不曾在意,沈念不过是个寻常的侍卫,裴炎根本没必要为难他。
“倒是个知进退的。”裴炎小饮了口茶,若有所指地说道,“满儿,假的就是假的,永远也不可能变成真的。”
“那又如何?”我轻笑,看似毫不在乎,却无法否认裴炎的话刺痛了我心中最深的伤口。我一直都知道沈念不是阿邵,一直都知道,却不敢认真地去面对自己的心,只想逃开那一切带给我的伤痛。
裴炎轻哼了声,从怀中掏出一个狭长的小锦盒放在我面前,轻巧地转移了话题,道:“明日就是你的生辰了,这是我送你的生辰贺礼。”
“谢谢。”我收下礼物,却并未打开看。从我被裴炎带回岩都开始,每年的生辰裴炎都会送上他悉心挑选的贺礼,今年也不例外。
“你不打开看看吗?”裴炎眼中含着期待。
我的手碰触到那个锦盒,却又缩了回来,淡淡笑道:“既然是生辰贺礼,自当生辰之日再打开。”
裴炎闻言有些失望,那抹失望很快一闪而过,随即神色如常。他把玩着茶杯,朝我绽出饱含深意的笑,“满儿不好奇我今日为何而来吗?”
我笑容不变,反问道:“哦?你今日为何而来?”
“不猜猜看?”
“这世上最难猜的就是人心,你的心,我又如何猜得透?”我四两拨千斤。
裴炎大笑,放下茶杯看向我,嘴角的弧度不掩其愉悦,眸光温柔而又深情,连声音都漾着暖意:“还记得你向我许下的诺言吗?若我以裴家为聘,你便嫁给我!满儿,是到该实现诺言的时候了……”
我早已猜到他的来意,可当他如此温柔而又深情地说出来时,我的心却变得越来越沉重。从许下那个诺言开始,我就在刻意地欺骗裴炎,我不过是在利用他对我的爱来为自己谋一线生机,并不是真心想嫁给他。这种做法太过卑劣,却是我最为无奈的选择,因为从那一刻开始,我就背叛了年少时和裴炎的情义。
我也曾试图弥补当时的过错,试着和裴炎撇清关系,但一切都已经晚了。我看着眼前固执而又认真的裴炎,这个人,他将整颗心都许给了我,而我却没有办法回报他。
我笑着笑着,终是哭出泪来,明明不想伤害他,却真真切切伤害了他,明明是愧疚之泪,却变成一种指控他的工具:“裴炎,我与昭儿情同姐妹,你和他之间有婚约,而裴家也已经上门下聘,择吉日便要成亲,可你现在却对我说你想娶我,你可曾想过我的处境?又何况,我和顾家的婚约是皇伯父在世时亲口许下的,你想让我成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吗?”
裴炎伸出手,轻柔地抹去我脸上的泪,本来神采飞扬的笑容变得无奈,笑声最终化成了一声叹息:“在来之前,我已经猜到了你的答案。”
他不曾对我说出任何一句指责的话,我心中却更加难受。我违背了当日的诺言,本就是个背信弃义之徒。看着眼前依旧温柔的人,我看到的是丑陋狰狞的自己。
“你兴许不记得了,小时候你说,若有一日我能独当一面,成为一个值得依靠的人,你就嫁给我。”裴炎的声音很轻很柔,“不过,那的确是很早很早之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