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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寻跑回前院,缓了两口气,才从一棵两人多高的金桂树后面出来,见萧宁渊还坐在亭中,便踱了过去给他布茶。
这几日天气回暖,金桂树一夜间绽出了星星点点的花朵,空气顿时香甜极了。
茶水喝过一旬,千寻换了水重新煮上,问道:“萧大侠,今天怎么用空过来?琳琅可好些了?”
萧宁渊沉默片刻,说道:“还是那样,不认人,也说不清话。”他今日难得寻了空,下山去回春堂探望琳琅,却听说千寻已不在此,心里竟有些失落。往城门去的时候,却无意间看到她从五味斋出来。大街上人来人往,千寻并没有看见他,一路往回走,他急忙拨开人群追上,一直到了药庐门口才现身。
他的出现着实让千寻吓了一跳,本就是背着盈袖出门的,没想到却带回来了一个□□烦。自李随豫走后,她也确实懒得再同天门派或是武林盟的人周旋,深居简出静心养病。
说来也奇怪,今日的虞州城特别热闹,城头的告示栏上,张贴了璇玑阁最新的江湖武道榜。天门斗剑会明明只进行了一天就中止了,璇玑阁却如约更新了榜单,一时间成了酒馆茶楼热议的话头,而其中最耐人寻味的莫过于两件事。
其一,位列前三甲的依旧是天门派风自在,沧澜霍门的门主霍天一,和千水楼楼主云丹离。原先排名第五的桐山派肖重吟和第六的天门破晓剑俞秋山竟落了榜,后面的人依次补上,倒让三清门的扶摇真人和燕山派掌门张旻宣挤进了前十。
其二,后生晚辈里也有不少脱颖而出的,今年不过二十七岁的沈伯朗凭借排云掌名列第十九,萧宁渊紧随其后,成了第二十。江湖上能在三十岁前跻身武道榜前二十的,在近五十年里也是寥寥无几,除当年的风满楼外,就只有如今排位第三的千水楼云丹离。
因去过一趟蜃楼,千寻见到璇玑阁武道榜时多少还是留了心,在茶楼听说书先生给沈伯朗和萧宁渊编排了不少惊心动魄的江湖传奇后,顺道去了五味斋买些零嘴,不想才到药庐就见到了故事里的主人公。
故事远比现实有趣的多,而萧宁渊本人却没有故事里来得有意思,就好比此刻他坐在了凉亭里陪千寻喝茶,有意无意地又谈起了天门山上的事。他倒不是有心要来套话,只是在天门山上压抑久了,想找个不用拘束的人说说话罢了。
萧宁渊这个大师兄当得也不容易,风自在常年不管事,都需他来代劳,可毕竟三位长老都在,尤其是俞秋山实质上掌管着一派的大小事务,他这个小辈既不能僭越,也不能没了担当。这些年来,戚松白又与俞秋山暗中较着劲,孟庭鹤则是更向着俞秋山一些,有些事却是不粘手的。多年来,萧宁渊尽力将大师兄的角色维持在一个平衡中,对外他圆滑干练,侠义仁德,在师兄妹面前又素来宽厚友爱,面对长老们时虚心受教,暗中化解过不少背地里的争斗。他自小对风自在存有孺慕之情,风自在也对他十分关爱,但有些事却是不能说的。不仅是对风自在,还是对师弟妹们,他都不能倾诉,就算是对着沈伯朗这样的朋友,他也不能将天门派的事一一道出,毕竟沈伯朗还有着敬亭山庄少庄主的身份。
可偏偏对着千寻,他忽然就没了戒心。千寻并非江湖中人,性子里有着不爱沾事的冷漠和孤僻,在天门山时多次被他请去帮忙,她虽嘴上抱怨几句,可事情也都办妥了。除非是密切相关的,她从不打听什么,也没有四处说道的习惯,好像无论什么样的秘密或是传言,到了她那里便止了。萧宁渊同她交情并不深厚,却和李随豫一直有着往来,但李随豫心思太深,让人琢磨不透,她却是个直来直去的脾气。明知道她在叶笙歌一事上对他有所隐瞒,却怎么也生气不起来。后来知道她病了,心里就一直记着,明明是下山来看琳琅的,可没见到她又不免有些失望。
萧宁渊心道,也许是因为在江湖待久了,才会对她这般闲云野鹤、无忧无虑的人生出了羡慕、向往之情吧。
千寻见他叹气,笑着给他布茶,说道:“萧二十,恭喜恭喜啊!”
萧宁渊一愣,立刻明白了她说的是璇玑阁武道榜,苦笑着摇了摇头,却听她道:“有时候也真是佩服你,天天追着龙渊剑跑,不是遭遇刺客就是要和名门正派的人周旋,还不能将武功耽误了,栋梁果真不是好做的。”她微微一顿,还是问道:“说起龙渊剑了,我就随口问问,找到了么?”
萧宁渊垂了眼,握起桌上的陶土杯一饮而尽,这才说道:“找到了。你之前说得不错,我到云梦崖仔细查找了一遍,确实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找到了龙渊剑。”见千寻眨巴着眼睛看他,就知道她到底是好奇藏在哪里,于是苦笑道:“藏在师祖天门道人的墓穴中了。天门弟子有谁敢惊扰师祖,再如何搜查也不会去开棺查验,自然想不到这一层。其实这个藏剑之所我早该想到的。当初最大的疑点,莫过于云梦崖一连死了两名守卫弟子,尸体却被丢在了不同的地方,而七星洞前的阵法却丝毫没有受损。”
千寻不语,拨弄着煮茶的炉火。云梦崖丢剑的事,萧宁渊当初并未细说,她也只知遇害的守卫弟子身中鬼蜮修罗掌而死,一击毙命,许多细节她不便过问,也全无必要,但既然萧宁渊想说,她也不介意当个故事来听。
萧宁渊转头看着院中的金桂,鼻尖香气萦绕,目光却渐远,近乎自言自语地叹道:“朱从俨的尸体是在七星洞石林外发现的,袁景异的尸体却被丢到了山下。若朱从俨和袁景异同时发现了盗剑贼并追出,没理由不惊动石林外的弟子。因此只可能是袁景异将朱从俨打昏后,带着剑潜行出去,可他也死了,想来是盗走了剑与人交接,却被对方灭口。可现在知道了,他是被俞师叔灭了口。接着俞师叔悄无声息地返回七星洞,杀了晕厥的朱从俨,将剑藏在了洞中。”
千寻给他添茶,他忙将杯子递出。千寻说道:“真是好算计。把剑藏在七星洞,一边又找人来偷假剑,将祸水外引。等风头过去了,他随时可以回到七星洞,将真剑取出。可俞秋山如此大费周章偷把剑,究竟是为什么?总不能拿去卖钱吧?何况偷剑的不止他一个,肖重吟不也搭上了自己的命?”千寻忽然一乐,笑道:“该不会这剑中藏了什么富可敌国的宝藏地图吧?这般老套的故事,可一点也不有趣。”
萧宁渊摇了摇头,道:“就是这点,我最想不通。”
千寻耸了耸肩,也不再多想。龙渊剑本就与她无关,此刻也不该由她伤脑筋。于是她转了话题,问道:“风掌门近来还好么?”
“师父他……唉,师父他病了。”萧宁渊眉间多了些郁色,心中也有些沉闷。
风满楼一事多年来都是风自在的一块心病,虽他面上不说,可每年到了风满楼的忌日,他总要去云梦崖七星洞里跪上一日。风自在曾经深信,是风满楼的堕落导致了二十年前的那场大战,也是因为他,洛沉之才会战死。
即使是个一心追求剑术武学的人,也会有自己的七情六欲,风自在心里的恨与愧疚被深深埋藏了二十年,本以为可以放下了,这个阴影却突然以冤魂的名义再次出现,而一起的事情在一夜之间被彻底颠覆。风满楼的冤屈被湔雪,俞秋山和肖重吟成了真正的刽子手,连风自在的大义灭亲也不过是个谎言,而天门山之战根本就是一场阴谋最终布局。
悲痛之下,风自在病了,矍铄的精神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苍老。可他在病中却想明白了许多事,他在风满楼生前没能做到的信任,只能在他死后以洗刷冤屈的方式弥补。于是他拖着病体去了松风阁,多年来的桀骜不复存在,只是单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请求沈南风以武林盟的名义为风满楼正名。
萧宁渊在药庐坐了会儿,打算赶回天门山去。临走时千寻请他帮忙给沈南风捎去些丹药,附上了一封手信。她将萧宁渊送到了门口,挥了挥手,笑道:“也许很快就要再见面了。”
秋日西斜,霞光绚烂。院墙外飘来了淡淡的菜香,隐隐约约可以听见铁铲擦过锅底的声响。明明都是寻常的景致,却暖暖地窝心,又带着些莫名的秋愁。
荀掌事几日前离开了虞州城,留了孙子荀三七在回春堂帮忙。荀二自离开天门山后,也没了音信。偌大的药庐里,一时有些冷清,连几个淘气的药童也被遣走了。
厨娘是个老实人,平时也不在院中走动,听着盈袖的吩咐,每日尽做些清淡无味的小菜,送到千寻房中后便退了出去。看着一桌青菜豆腐,千寻只觉得索然无味,在桌边坐了许久,也没等到盈袖回来,只好就这白饭随意吃上几口,顿时有些怀念李随豫在的时候,好歹还有个人能陪着吃饭。
用过饭,千寻往寒鸦的房间去了。盈袖也不在此处,房中静无人声,烛灯也无人点亮。千寻推门进去,晃亮火折点灯,却见屋中空无一人。她向着床铺怔怔出了会儿神,不料忽然脖颈一凉,一把剑竟神不知鬼不觉的架在了她脖子上。
千寻察觉到剑刃划过皮肤停下,心知来人并不急着杀人,便僵立着不动,等对方开口。果然,身后那人开口说道:“苏大夫,别来无恙啊。”那人嗓音嘶哑,牙关咬得极紧,像是在极力克制剑上的杀意。
他一出声,千寻便认了出来,却并不惊慌,只垂了眼淡淡道:“有劳挂怀,不知俞长老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俞秋山嗤笑一声,手上的剑刃一动,往千寻的皮肤里缓缓割入,划出条血线来。他恨意地等着看她求饶,千寻却全无反应,面色漠然,像是脖子上并没有这把危机性命的凶器。剑刃在割破气管前停下了,俞秋山到底没有立刻杀人的意思,他冷笑着看她血液浸没衣领,缓缓说道:“确实有件事情,想要请教苏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