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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夜里,赵清商醒了一次。他从前一夜起了高烧,便没有如何退过,夜半更是开始咳嗽,一咳便咳得撕心裂肺。明明神智并不清醒,他却胡乱地在榻上四处摸索,直到握上了放在一旁的龙渊剑,紧紧攥在了手里,才肯配合地喝两口水。
千寻将仅剩的三颗凝雪漱玉丹分次给他服下,一整晚斜靠在他塌边照料。只是沐风真气迟迟没有恢复,这让千寻也好不到哪去,到了第二日也昏昏沉沉地发起了低烧。
花姐倒是很会照顾人,先前千寻身上的衣物便是她给换的。千寻原本的那身衣服又破又脏,花姐给洗了重新缝好,连同之前带在身上的针包、玲珑盒、羊脂玉佩,一同用布包了给安置在车里。大清早地还架了炉子煮些稀饭,让千寻喂给赵清商。
那被称作大黑的狼犬便一直蹲在千寻的脚边,偶尔嗅嗅千寻掏出的小瓷瓶,或是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在瓷瓶上偷偷舔上一口。
在林中赶了一日,直到第二日傍晚,四人才抵达沛林县。
花姐夫妇要去赶晚市,说是要替千寻和赵清商安置个住处,却被千寻婉言谢绝。四人终是在小县城里的一家药铺分了手。
临走时,花姐握着千寻的手,塞了个钱袋在她手里,道:“小妹,我瞧你们俩身上没什么盘缠,花姐身上也没多带,就这些钱,你先给小相公买上药。”
千寻有些讶异,她自然知道花姐心善,却也没料到她这般慷慨,送了她们一程还不算,临走了连盘缠的事情都能顾上。她有些踟蹰,心理盘算着推拒的话,哪知花姐拍了拍她肩膀便转身走了,倒是药铺老板在她身后,噼噼啪啪地将算盘拨得直响。
……
花姐拉了一车的山货向城北走去,老张在前面牵马。两人走远了,老张这才回头问道:“这便走了,丢下他们俩人能行?”
花姐理了理头发,一屁股坐到了车上,将发上的木簪子和布巾拆下,又重新绾了个髻,自袖中摸出根银簪子来插上。她漫不经心地答道:“怎么,你还要一路将他们送到梁州城去不成?”说着,她又取出块布来,沾了些药水往脸上抹去,原本还有些蜡黄的脸颊立刻被擦下一层姜汁来。
花姐接着道:“你没瞧见那丫头心思有多鬼?我说她私奔,她便顺水推舟说是逃婚。一路上对着她那阿商哥寸步不离,你道是为何?”
老张哈哈一笑,道:“为何?”
“还能为何?摆明了不信咱们。”
“那可不一定,她忧心情郎,尽心照顾,有什么不对的?”
“笨!”花姐冲老张翻了个白眼,索性钻进了马车,不多久她又钻了出来,身上已换了夹绒的绸面袄子,衬得她脖子和脸上的肌肤愈发白嫩。“丫头整天钻在车里,固然可以照顾情郎,可也能避开同我们谈话。你没瞧见那阿商哥多紧张那把剑,睡迷糊了还要抱在手里。他们呀,是一路被人追杀,这不是为剑就是为命。躲车里还能守着那把剑,懂么?”
花姐斜倚在车门边,掏出根虎口长的烟管来,借着车前引路灯的火烛点燃了烟丝,将烟嘴塞到口边狠狠吸上了一口,缓缓将烟吐了出来。
老张回头看了看,道:“让你少抽点,你怎么就不听?我说谨慎些也不是不好,可那到底是东家记挂的人,你怎么就不多看着点。要不我们掉头回去,送送他们?就你给的那些散碎银两,买药都不够。”
花姐将烟管在指尖转了转,仰头看着引路灯里橘红的火苗,手里来回摸着半路跳上车来的大黑,出神地不知想了些什么。老张还以为花姐不想说话,不料却听她又开口说道:“见了面记得喊少东家,这年头,称呼少一个字都能给你搅出祸事来。”
她微微一顿,又道,“山野猎户,穿得普普通通,带着货来赶集。货还没出手,身上能有多少银钱。何况,那丫头不轻信人,给多了反而麻烦。实话说,那男人身上的刀剑伤还好糊弄,但他身上的衣饰却不是普通人能买得起的。若说是抓逃婚的土财主,派出的人手既然能伤到他们,怎么还能让他们轻易脱身?我们放着这许多疑点不问,就带着两人上路,一路好吃好喝供着。你道那丫头傻,能信?”
老张拉着车出了沛林县的北门,笑道:“嗐,山野中凭力气混口饭吃的猎户,能有多大的心眼。遇到遭难的路人,发个善心救助,不也是挺好的侠义之举,有什么好不信的?”
花姐轻笑一声,懒得再同老张争辩。有些人的心思,就算藏得再深,往往一个眼神就能倾泻。方才她给了千寻那只钱袋,千寻怔愣的神情里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杀意,仅仅是一瞬,却没有逃过花姐的眼睛。
她又抽了口烟,慢慢吐出,看着老张也跳上车来,向着梁州城的方向一抽马鞭。
……
千寻看着药铺老板递来的账单,无奈地捏了捏花姐留下的钱袋,伸手递了过去,赔笑道:“老板,这里的钱刚好够买一副药,劳烦你找人把药煎了,好让我相公早些喝。”
那老板长的干瘦,药铺里冷冷清清的,想是生意并不好。他眼珠子一转,道:“煎药可以,再加二十个铜板。这入冬了炭火价钱也跟着涨,夫人你说是吧?”
千寻点点头,道:“是,那便加吧。”她探头看了看隔间的布帘,赵清商此时正躺在里面,有转头向那老板道,“老板,我相公暂时先安置在这里如何?我得去一趟银号取钱。”
那老板上下打量了一番千寻身上的粗布衫,面上带了些讥笑,似是不信这寒酸打扮的村姑真能带着银票,不冷不热哼声答道:“躺一个时辰倒也可以,只是这躺着占了我看病的地方,你还得多加三十个铜板给我。既然是去银号取钱,记得算上这三十文。”
千寻喏喏应下,转身入了赵清商所在的隔间,从包袱里拿出玲珑盒来,摩挲着按下盒子底部的机括,这玲珑盒两侧立刻弹出了两支细香。她将细香点燃,拈出枚细小的药丸塞入赵清商口中,捏了些许香灰抖在矮榻的四周。
这香是用白楠星的花蕊制成的,味道并不重,就算有人来了也不易察觉,却是只要靠近至一丈处,便会中了剧毒。
等安置妥帖,千寻才出了药铺。
她此刻身上没有银票,原本她身上便不习惯带这些,有邈邈跟着的时候,便交给了邈邈保管。此时此刻的她可谓是身无分文。
以往倒也不是没遇上过身上无钱的窘境,不过以往还有白谡在,千寻只需从旁看着他怎么将银票数得玉树临风。想起白谡,千寻叹了口气,这赵清商到底是什么人,手上又怎么会拿着黑玉令,同自己有什么关系,这些问题恐怕还得当面问他。可白谡到底去哪儿了?连阿雪也跟着没了踪影。
千寻撇了撇嘴,在银号前站了会儿,拐了个弯却是进了隔壁的当铺。
这样的小县城里,当铺也设得简陋。圆脸的掌柜正低头在木栅栏后算着账簿,见千寻进来,只微微抬头瞟了一眼,依旧低头看他的簿子,有气无力地问道:“客人要当什么?”
要当什么?这问题还真是问倒了千寻。她身上带着的东西所剩无几,除了留在药铺里守着赵清商的玲珑盒子,就剩下一个针包和一堆装药丸的瓷瓶了。那赵清商身上的东西,千寻却是不敢拿来当的。先不说赵清商同不同意,就是他目前被人追杀的处境,恐怕还是谨慎些的好。那么,唯一剩下的还值些钱的,就只有李随豫送她的羊脂玉佩,和她手上戴着的瑶池龙髓玉了。
当哪个呢?龙髓玉是行走江湖护身用的,难保这些刺客不会同寒鸦那样使些毒虫蛊虫的,有龙髓玉在,自然保险一些。那就只剩下那块羊脂玉佩了。
千寻手中来回摩挲着玉佩上的白泽纹,那瑞兽伸展了羽翅很是恣意。
“我说这位客人,你到底当是不当,若真舍不得,便回去吧。别戳在我这铺子里挡了生意。”圆脸掌柜挥了挥手,示意千寻快走。
“当。”千寻拧了拧眉,还是将羊脂玉佩递了过去。
圆脸掌柜漫不经心地接到手上,取了块凹凸镜来贴在眼前反复查看,一边问道:“生当还是死当?”
“自然是生当。”千寻看着他有些粗手粗脚的样子,心中不悦。
待那掌柜反复看透了,这才慢悠悠地说道:“这玉成色也就那样,雕工还不错,值个三十两银。每月一分五厘,一年后还不上,就是死当。”
“三十两?”千寻有些动气,她未必懂玉,可也知道这是李随豫的贴身玉佩,虽不至于价值连城,却必不会廉价到这等地步。
可此时不是动气的时候,这掌柜多半是认定了她还不出这许多钱,也是,这小镇确实看着破败荒凉些,若不是行商来赶市集的,恐怕也没有别的营生能让人一年里赚足这三十两。这掌柜故意压低了价钱,只怕是想低价吞下这玉佩,大大地捞上一笔。既然如此,以这玉佩的身家,想必看在他眼里该是棵摇钱树才对。
千寻深吸口气,压下了满肚子的愤懑,挤出点忧伤的神色来,悠悠道:“不对啊,姥姥咽气前说了,这玉该是大有来头的,怎么也得值个几百两黄金的。”她揉了揉红红的眼睛,将手伸向那掌柜,道:“不当了不当了,不是这个价的。才三十两银子,我哪够用啊!”
那掌柜果然是个贪心的,看出了玉佩的好来,听了千寻的话,更加断定这玉能卖出好价钱。突然换了嘴脸一拍脑袋,笑道:“哎哟,你看我这记性。这可是羊脂玉,确实不止三十两。我说小姑娘,你姥姥说的也未必都对,我们还是按照行业的规矩办事,这羊脂玉佩我给你当一百两银,你要真宝贝,回头拿钱来赎就是了。”
他不等千寻开口,直接从木栅栏后面走了出来,语重心长地接着道,“我知道,我知道,一百两银不是小数目,可你也是急用钱。莫不是家里人出了事?你也不早说,这是救命钱。瞧,当契在这里,你按个手印就好。”
千寻被他拉过手在红泥上沾了沾,扭扭捏捏地在当契上按了指印子,脸上还留着委屈的神色。待见着一百两银子,面上更是将哭不哭,说了两句谢便出了当铺。
“虎落平阳遭犬欺,随豫啊随豫,他们今日欺负你的玉佩,回头等我有钱了,必定把它赎回来,连带着那圆溜溜的掌柜一起给些教训。”千寻愤恨地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