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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中,正要跃下救人的千寻忽然被人从背后一揽,带着向后摔进了一人怀里。那人将她揽在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头顶,轻声说道:“阿寻,交给我来。”
李随豫轻轻松开千寻,牵着她的手将她拉到身后。接着,他将头探出亭外,似笑非笑地看着底下扬声说道:“我说这池塘的冰已经化了吧,宋兄却不信。瞧!这婢女摔下去的时候,先起的是水声,却不是破冰声。你说是么,宋兄?”
李随豫一眼扫过底下面色几变的姚羲和,转头看着刚刚才踏入小亭的宋南陵。
宋南陵将眼看向李随豫身后的千寻,冲她微微一点头,才想起千寻的眼睛看不见。他也走到亭边,低头看着池塘里几个家丁将昏迷的莫娘捞了出来。他淡淡一笑,道:“李兄远见,果然这池中早已化冰。”
池塘边,家丁将莫娘拉上了岸,却发现她已没了鼻息,慌张地呼道:“夫人,莫娘没气啦!”
姚羲和身子一颤,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相同一幕。姚家那个唯一同她亲近的庶出族妹,被人推下了冰冷的池水,她在水里嘶声力竭地呼救,不消片刻就沉入了水底,再也没有浮起。那些个大门大户的内院争斗是这样的龌龊,那些不甘寂寞的妇人又是这般蛇蝎心肠,她至今犹记得姨娘隐在帘幕后冷笑的脸,阴毒得可怕。姚羲和颤颤巍巍地走了过去,蹲下身拍着莫娘的脸,颤声唤道:“莫娘!莫娘!”
一家丁忙道:“夫人,她身上湿了,小心莫沾了您的衣裳。”
姚羲和忽抬头斥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找大夫来!”她伸手按压着莫娘的胸口,不断唤着她的名字,一声比一声急切。
终于,莫娘吐出口水来,被冻得发紫的嘴唇轻轻一颤。姚羲和急忙将耳朵贴过去,问道:“你说什么?”
莫娘只动了动唇,瞳孔一散又晕了过去。姚羲和松了口气,也不顾自己的衣衫被洇湿了一大片,抬头向几个丫鬟道:“先送她回去换身衣服,一会儿大夫来了就给她好好看看。”
说罢,她也不及整理身上的衣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甩开了两个过来搀扶的婢女,抬头死死盯着高台上已无人影的亭子。
刘管家此时已带了李随豫同千寻下来,因李随豫到底是个主子,有他护着,几个家奴没敢对千寻动手,却是一路将人堵在中间,带到了姚羲和的面前。
姚羲和冷脸看着李随豫身后的千寻,却见她面上一派淡然,全然没有害了人后的惧怕和不安。姚羲和怒极,血冲上头,耳中嗡嗡作响。她忽然迈步上前抬手一个巴掌向千寻面上掴去,却不料李随豫一个侧身便挡在了千寻的身前,这一巴掌恰好扇在了他的肩上。
李随豫也不解释,却只是淡淡一笑,道:“母亲教训的是,是希夷顽劣了。”
姚羲和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庶子,眯了眯眼。她深深吸了口气,恢复了一些镇定,眼中却透着无尽的鄙夷。她忽冷笑一声,道:“李希夷,你果真长大了,竟学会轻贱人命了。今日客人都在,我姚羲和丢不起这张脸面。明日你须得给我一个说法,不然我宁可打断你一双腿,也要叫你记得今日之事。”
姚羲和说罢,转身要走,却一眼看见了走在最后面的宋南陵。她脚下一顿,两眼锁着宋南陵的脸看了半晌,忽皱起了眉,道:“溧川宋氏的宋远道是你什么人?”
宋南陵一听宋远道的名字,眼中闪过异色,这样的变化转瞬即逝,他上前一步,向姚羲和一礼,道:“回夫人,晚辈不曾听过宋远道的名讳。”
姚羲和看了宋南陵片刻,心道自己多疑,即便宋南陵长得同那人有些相像,故人毕竟早就不在了,连同溧川宋氏也早就死绝了。姚羲和自嘲一笑,道:“溧川宋氏远道,如今的后生竟已全然不知他的名讳了。”她这话说得极轻,更像是在同自己说话。她忽想起方才这人也在亭台之上,心中不由起了怒火,只当他是李随豫结实来的狐朋狗友,便再不看他一眼,转身走了。
等姚羲和带着一众家奴走远了,李随豫才转过身,向宋南陵道:“方才真是多谢宋兄了。”
宋南陵尚看着姚羲和离开时的方向,此时他也转过身,笑道:“举手之劳罢了,苏姑娘素来妙手仁心,又岂会对一内院的小婢下手,想来其中必有误会。”
“如此这般,我们还是往议事厅去吧。裴栾义裴会老怕是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了。”李随豫说着,向宋南陵做了个请的动作,另一手依旧拉着千寻。
宋南陵一眼扫过两人交握的手,若有所思看了眼千寻,随即面色如常地朝李随豫点了点头,转身向着他所指的方向走去。
……
议事厅外,李随豫拉着千寻在一处避风的石台旁坐下。此处恰能见到宋南陵同裴栾义在厅堂中说话的身影。
千寻问道:“你不进去听听,宋南陵要问什么?”
李随豫捏着她的手掌,漫不经心地答道:“他想问什么,不重要。”
千寻见李随豫竟对宋南陵的事一点也不上心,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想起昨日赵清商说的那些话,她不自觉地转眼看向了堂上的宋南陵。以她的耳力,并非不能听见里面的说话声,可正当她凝神细听时,李随豫却伸手抓起了她的另一只手,放到掌上仔细看了会儿,从袖中拿出了一只小瓷瓶,挑出些黄绿的膏药涂抹在她的手背上。
千寻忙转回头,才发现这只手的手背上留下了一块淡淡的红痕,竟是方才情急之下被热茶烫伤了。她自己没留意,直到这会儿才刚刚觉得皮肤有些刺痛,李随豫却一直记得。
李随豫仔细地替她上着药,轻轻说道:“阿寻,你便没话要问我么?”
千寻微微一愣,道:“问你什么?”
李随豫抬头看了千寻片刻,却见她也正认真地望来,眼眸清澈地像是刚化的雪水。原来她的眼睛已经好了。
可千寻只看了李随豫一会儿,又转了回去,直直地望着议事厅里的人。
“那便换我问你,方才莫娘同你说了些什么?”李随豫道。
千寻听了,也不回头,只轻笑道:“这莫娘垂涎你的美色呢!”
千寻说罢,却没等到李随豫接话,转过脸却见李随豫依旧定定地看着她,像是要等她把话说完。
千寻一笑,忽玩心骤起,伸手捏上了李随豫的下巴,轻轻一挑,道:“可小梁侯如今已是我的了,给金子也不换。”
李随豫伸手捉住了她作怪的手,道:“没想到我竟还比金子值钱些。”他顿了片刻,轻叹一口气,道:“我最担忧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阿寻,这种内宅斗争的手段,我本不愿让你看见的。可若将你放在我身边,却又免不了会遇上这样的事。如今遭遇的还只是莫娘这样微不足道的棋子,以后恐怕……”
“棋子?”千寻冲他眨了眨眼,笑道:“原来如此,竟是夫人的意思。”
李随豫张了张口,本想说什么,却还是闭上了。梁州的形势瞬息万变,其实早已经不是简单的母子之争。外间的寿宴酒席宾客满堂,可也是暗涛汹涌,但凡今日会到侯府来的,多半都藏着别的心思,就好比京里来的那位钦差崔大人,账册漏洞百出却强借了儿子失踪大闹前院的孙昊,住在松阳居里带着一身麻烦的赵清商,还有眼前的这个宋南陵。
却听千寻又道:“你方才赶来的时候,我确实心中欣喜。可若你不在,我也绝不会任人宰割。那个叫做莫娘的,因认准了我眼睛看不见,在我面前胡说八道的时候也少了戒备。我还不至于被她几句话便糊弄了过去,真把她当作了你的什么人。”
李随豫叹了口气,道:“我倒是希望你能来个兴师问罪。”他心道,就算千寻再如何心思敏捷,也不该将心神耗费在这个她全然不知的局上。也许他一时冲动想要将她留下,便真的将她也拖入了这样一个危机四伏的漩涡中。
千寻有些不耐地催促道:“有话赶紧说完,我还要听宋南陵说话呢。你觉得不重要,我却觉得这人一肚子坏水,只要他在,准要坏事。”说着,她又将头转向了议事厅的方向。
李随豫伸手将她的脑袋掰了回来,道:“宋南陵这会儿说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今日为何而来,显然他意不在裴栾义,而是那把藏在松阳居里的剑。这一点,你是知道的。”
“你知道了?”千寻一惊。
李随豫定定看着她道:“阿寻,我自己的府邸,怎么会有我不知道的事。”
“那你不早说。”千寻见他如此气定神闲,有些气闷。
李随豫却不接她的话头。“我今日同你说破,便是希望你有心事的时候,也能让我知道。区区一个宋南陵不值得你冒险,昨日你从松阳居出来后,便是想去找他。”
“早该想到的,周彬卖了我。”
“阿寻,是你总不向我打听我的事,又喜欢将事情闷在心里。早在天门山的时候,你已经看出我并非普通商家,身边带着这许多暗卫,本就不是普通人家能做到的。可你从来没有问过,甚至没有想过要试探我。到了梁州,你还是如此。你不提龙渊剑,不说那是赵清商惹来的祸端,却想着独自一人去找宋南陵。阿寻,我只盼着你能多倚重我一些,莫说龙渊剑正在我府上,我根本推脱不开,便是你自己的事,也莫统统一个人担着。”
李随豫这话说得真切,听得千寻心中触动。她抬头看着李随豫温润的眼,轻轻说道:“随豫,以前我不怎么打听你家里的事,那是因为我觉得同你相交,只需了解你的为人。你的身份、家世在我看来不过是个虚影,再大的富贵荣华都能成为转头空。”
说着,她又觉得有些不服气,一撇嘴道:“可我不问你,你也没来同我说。我只当你有你的情非得已,现在你反倒来怪我。”
李随豫看了她片刻,轻叹一声,道:“我一直记得你师父的‘三不医’,不医江湖中人,不医朝廷中人,不医讨厌之人。阿寻,即使你说你不管这些,但我深信你受你师父影响之深,恐怕是打心眼里瞧不起那些为了一己私欲蝇营狗苟之辈。”
“咦?难道你觉得自己也是蝇营狗苟之辈,所以一直拖着没告诉我?”千寻奇道。
李随豫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道:“身份地位固然虚妄,却也真真切切地桎梏着人。即使放得下金钱和名誉,但还有情义和责任无法推脱。这恐怕就是你们说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虽还不至于蝇营狗苟,却也算不上光明磊落,必要的时候我也不吝手段。但我不想让你就此认定我是个阴险之人,对我避如蛇蝎,就像你避着宋南陵一般。阿寻,我虽不愿承认,可实际上我和宋南陵是同一种人。”
千寻哈哈一笑,摸了摸鼻子道:“原来你是在担心这个。”她随即又认真地看了回去,道:“随豫,龙渊剑的事,确实是我做得不妥,可你也不地道,同我打哑谜这么久。现在咱俩算是扯平了。至于我师父的那些破规矩,不过是他一时兴起随口胡诌的。涵渊谷虽是个世外桃源,却还是因为一枚小小的黑玉令,没有同外界断了往来。世事本不必拘泥,出世固然能让人活得轻松自在,可入世也有入世的活法,这我明白。”
李随豫听她这般说,心中慰藉,看向她的眼愈发柔和。自认识她起,便觉得她心境开阔得不似少年人,仿佛再大危险摆在她的面前,她都是这般不动如山地坦然面对。若说她是个未经世事、避世离居的人,那便万万不会有这份胆识。她的从容,倒像是历经了太多的事,早就看破了世情。可她身上没有那种历经沧桑的漠然和冷酷,甚至还带着些赤子般的纯净。她的那双眼睛,专注地看着谁的时候,总能叫人暖洋洋的。
李随豫“嗯”了一声,轻声道:“阿寻,我是真心希望你能活得自在,切莫像我一样瞻前顾后。”
千寻却有点不高兴,瞪了李随豫一眼,道:“怎么不说你呢?你心里藏了太多的事,凡事都有自己的算计和谋划,却也从来没将你的心事说给我听。自我来了梁州,能看到的便是你在高裕侯府的困局,便是你母亲不信重你,家奴也埋汰你,现在连宋南陵也来找你麻烦。”
她微微一顿,反手握住了李随豫的手,道:“随豫,不如你也倚重我一些?权谋上的事兴许我不懂,但莫因此觉得会连累我。就像你会担心我一样,我也不会看着你陷入困境,却让自己独善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