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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东临引着千寻进了酒宴,拣了一处临水的亭榭落座。
亭榭之下是个小池,小池的水面冒着热气,池子的边缘还通着两三条沟渠,在这庭院里弯弯绕绕。一众打扮得油头粉面的公子哥们,便东倒西斜地歪坐在沟渠边上,几个围一堆地玩着各色的游戏,投壶的、推牌九的、吟诗作对的,应有尽有。因有了这满院子的汤泉,即便穿着单衣也不觉得冷。
众人玩得欢了,也不忘向着庭院中高台上翩翩起舞的伎伶喝几声彩,或是抛上些贵重的缠头,好不热闹。
千寻落了座,便低头往人群中找着李随豫的身影。此处亭榭的地势较高,底下玩乐的众人可说是尽收眼底。可等她看完一圈,却没见着人。
裴东临轻笑一声,抬起折扇指了指庭院中的另一处亭榭,道:“在那儿呢。”
千寻依言望去,却见那亭榭里坐了不少人,正中间的主位上的确是李随豫,可他身旁竟还依着个穿了桃红色绫罗绸衫的女子,神色端的是抚媚动人,唇上的胭脂更添艳丽。
那女子此刻正端了只青瓷杯向李随豫劝酒,李随豫同其余几名年轻公子说着话,白玉杯到了嘴边也不推拒,就着美人的手轻轻啜上一口,眼睛却似有若无地往这边一扫而过,随即又接着同那几人说话。
千寻盯着那酒杯看了片刻,却听裴东临笑道:“小侯爷他们喝的,不过是我花间晚照卖剩下的几壶松醪酒,一点不稀奇。”说着,他拿起一只不知何时被送来的白玉瓶,举在手上微微一晃,随即利索地拍开封泥,道:“这便是二月白,我藏了五年一直没喝,今日便请了你,当是见面礼。”
他捏过两只夜光杯来,倾斜酒瓶倒出一线透明的酒液来,一时间酒气弥散,带着淡淡的甘甜和清香。
千寻看了眼被递到眼前的酒杯,伸手接了轻轻抿上一口,只觉口中果香四溢,舌尖带酸,直至舌根便化作甘来,酒液在口中滚上一圈后,香气也变得愈发浓郁,渐渐温热的酒液却在入喉的瞬间化出了似有若无的冷冽。
千寻赞道:“好甘淳的葡萄美酒,喝了却叫人眼前浮现出连绵的雪山来,可这葡萄明明是夏日才有的东西,怎么就能酿出清凉的意蕴来?”
裴东临听了,眼中立刻冒出精光来,举杯向她一敬道:“妙啊!没想到海棠仙子竟是同道中人,这二月白虽是白葡萄所制,用的水却是从雪山顶上取的。五年前我酿这酒时,跑遍了舒伦山的大小山峰,最后千辛万苦地爬上影照峰去采了最高的雪水。回家后却被我家老头狠狠揍了一顿,说是玩物丧志呢!他们呀,都不晓得这酒的妙处。”
裴东临说着,又向千寻挤了挤眼睛,一指对面的李随豫,道:“我同你说啊,彼时的小侯爷可一点也没替我求过情,反倒落井下石地数落我活该,因此说什么我都不会请他喝这杯二月白的。来,让我们酣畅淋漓地喝一杯,留着让旁人艳羡去!”
“哦?这酒还是裴公子亲手酿的,当真好手艺。”千寻本还低头琢磨着酒液,此刻笑着应了声,眼睛却忍不住往对面的水榭飘去。
“可不是,这酒的好处便是不上头,坏处就是不醉人,姑娘家喝来倒是十分惬意。”裴东临笑着替千寻满上酒,歪靠在了一只软垫上,斜眼瞧了瞧那边水榭里被莺莺燕燕拥着的众人,咋舌道:“我瞧我也是多操心了,以为他今日心情不佳,是因为同你拌嘴了,这才写信怂恿他去将你找来。现在看来却也不是如此,明明你都来看他了,他还锯着张嘴,摆脸色给谁看呢!”
裴东临嘴上这么说,眼中却笑得像只狐狸,他见千寻喝酒喝得漫不经心,便索性拿了折扇指着李随豫边上的女子道:“这位便是我花间晚照的念奴姑娘,舞剑的本事一流,有客人不惜一掷千金,就为瞧瞧她素手挽剑花的风情。她听说今日是小侯爷的酒席,无论如何都求我带她来。这不,两个人便黏上了。不然小侯爷身旁坐着的原该是我这个别庄主人呢!”
说罢,他便咧嘴觑着千寻面上的变化。
哪知千寻面上始终淡淡,听了这话也不见动怒,只眼睛黏在了那边不知谁的身上。半晌,才开口道:“确实锯嘴摆着面色,倒像是谁欠了他的钱。”她微微一顿,随即接着道:“裴公子,以往他过生辰也是这般么?”
这般是哪般?是这般出来请朋友喝酒玩乐,还是这般与其他女郎依偎在一处?千寻这话问得妙,裴东临更懂得里面的醋劲儿,心道你果然心里在吃味,面上倒是装得不错。他忽狡黠一笑,道:“随豫可不喜欢过什么生辰,每年到了这时候,只怕他都心里不好受。心里不好受便难免要买醉,买醉的时候我也不放心他一个人闷喝。我这朋友当得可是不易,年年都要给他张罗这么一出来。”
裴东临说着,凭空画了个圈又指了指对面的水榭,也不明说“这么一出”是哪一出,到底是聚了狐朋狗友来厮混,还是找了莺莺燕燕的来劝酒。总之,便是这么一出了。
千寻点了点头,像是全没听出裴东临的言下之意,抬手将杯中酒抿去大半,不紧不慢地接着问道:“为何他每年到了这时候都心里不好受?可是发生过什么事?”
裴东临替她倒上酒,道:“此事只怕有些……”
千寻终于转回头看向裴东临,问道:“到底什么事,你同我说说,我心里也好有个底。”
裴东临立刻换上了一脸愁容,低头沉思半晌,才吞吞吐吐道:“这……你听过之后心里有个底便好,也莫说是我说的。”
说着,他又替千寻添了酒,示意她再喝一杯,其后才缓缓道:“随豫他生母走得早,对他少有亲近,自出生起就是爹不疼娘不爱,让他幼时过得不甚愉快。这生辰多多少少会让他想起他生母来,因此每年这会儿他都不怎么说话。”
“哦?竟是如此。”千寻抬手喝酒,两眼又望向亭榭去,见李随豫低头同那念奴说了几句话,神情甚是温和。千寻撇了撇嘴道:“我怎么瞧他自方才起一直在说话呢?”
裴东临立刻作出副探究的模样,摸了摸下巴道:“许是念奴姑娘会说笑吧,我看严文韬几个笑得很是高兴,就方才你没瞧着的那会儿,随豫像是也笑了,还送了那念奴姑娘一支碧玉簪子呢!等等,那碧玉簪子不是随豫他娘留下的,怎么说送就送人了?”
千寻闻言,却不做声,只举杯啜着二月白。
裴东临还要给她添酒,一晃酒壶却是空了。他将那白玉酒壶托在指尖轻轻一转,忽高呼一声,用扇子一敲额角,道:“哦哟,差些忘了!”
他一挥手,招来一个仆从,同他耳语了几句,那仆从立刻点头跑了出去。
裴东临一打折扇,十分倜傥地转向千寻,道:“今日方公子他们几个说要坐庄开个赌局,我一忙差点就忘了下注。海棠姑娘,你要不要随我去看看?玩法简单的很,三枚骰子赌大小。”
千寻摇了摇头,两眼扫向底下的一处赌桌,道:“赌宝这等游戏,也就桑丘喜欢,没什么可看的。”
裴东临自然不知桑丘是谁,见千寻不打算挪窝,他也不在意,只笑道:“不去便不去,确实没什么可看的。只不过我瞧念奴姑娘好像也来了,以为姑娘家都会喜欢这些。”
裴东临说罢,千寻果见那穿了桃红衫子的念奴自水榭中出来,手里还拿着支碧玉簪子。她一路挤到赌桌旁,也不知同那几个公子哥说了些什么,手上的簪子便放到画了格子赌桌上,像是在下注。等放妥了赌注后,她便回头看向了亭榭中的李随豫。
此时李随豫正同一方脸公子说着话,似有所觉地向着赌桌的方向看去。这番情形看在旁人的眼中,便算是四目相接了。果然,念奴连眉梢都笑了起来,很是风情地将一束碎发抚到耳后。
裴东临再看千寻,她正眼观鼻鼻观心地啜着最后一点二月白,似是全然不关心这庭院中的事。
台上歌舞又换,琵琶一转和上了笙箫。裴东临歪头看着底下乱糟糟下注的众人,还有方家公子聒噪地叫唤着“买定离手”。这群公子哥欢腾地贴在一处,混不似在梁州城大街上能瞧见的斯文模样。一直嚷了好一会儿,管骰子的那位纨绔才使出了吃奶的劲道晃起了手上的骰盅,噼噼啪啪的撞击声很是清脆。
一时间众人都噤了声,两眼直直地瞧着摇头晃脑的那人,还有他手上被甩得看不清影子的骰盅。
终于,竹筒落了桌,骰子定了数。众人呼着“开!开!开!”裴东临却忽听对面的千寻问道:“这会儿下注可还来得及么?”
底下的纨绔压着骰盅,贼兮兮地瞧着周遭的众人,正要揭开盖子时,忽听亭榭上头一女子喝道:“且慢,我赌围骰。”
那纨绔手上一顿,循声抬头望去,道:“哟,这位姑娘,围骰赔率可是大了去了,却不知你有何赌注?”
他这话音刚落,就见千寻抛下件物什来,当啷一声掉在赌桌上,刚好落进了围骰的格子里。纨绔见那物什竟是枚上好的羊脂玉佩,上面还刻着只白泽兽。他是个识货的,哈哈一笑,正要抬头问她赌的什么点数,就听她已然说道:“二五六。”
纨绔道:“若输了,这玉佩姑娘可拿不回去了。不如换成赌大小,即便输了也不至于血本无归。”
裴东临却站了起来,甩着扇子靠在亭榭边上,向着那纨绔道:“若赢了,便是通吃,这赌桌上的赌注便都归我们了。方猴子,开吧,我也想瞧瞧这围骰准不准。”
纨绔笑道:“原来是裴东临你挑唆的,我看你是输定了,以我自打娘胎起摇骰子二十三年的功力看,这把围骰该押个梅花豹子才对。”说着,他撇脸努了努嘴,对着桌上的庄家注道:“庄家通吃,你们呀,都输定了!”
话音一落,纨绔便揭了盖子,众人纷纷屏息望去,却见那竹筒底下排着的三枚骰子,分别列着“二”、“五”、“六”。
一时间庭院里炸开锅来,众人纷纷探头去看那赢了满盘的女子,哪知亭榭上早已没了人。方姓纨绔哀嚎着捧了那三枚骰子看了又看,往后牙槽上狠狠一磕,却没查出蹊跷来。其余那些公子哥们倒也不在乎这点赌注,笑话了一会儿自称赌仙却马失前蹄方猴子,又各自回去喝酒了。
念奴见那碧玉簪子输在了赌桌上,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去亭榭,想着最好再用些法子,让小侯爷送她件更好的。她咬着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回到原处,却见小侯爷也正望着赌桌边,此刻的面色比先前阴上了几分,周身散着的冷然之气都能冻死人。
念奴心想,这碧玉簪子恐怕真是有去无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