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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州城,高裕侯府。
刘管家前一日信誓旦旦地允诺崔佑,必会拿出些压箱底的手段来,助他查一查姚羲和派了谁去库房中点火。崔佑听他如此说,也未全然信他就能帮上忙,第二日一早依旧找了其余的侯府下人来一一审问。
一直忙到了申时才算告一段落,可崔佑瞧着堆积如山的口供,却一时无法下手。正当他毫无头绪地苦恼时,不见了大半日的刘管家却匆匆跑来了泰和堂。
刘管家一进门就探头探脑地看向门窗外,见四下无人了,才小跑着凑到崔佑跟前,悄声道:“大人,小人都打点妥当了,快随小人走吧。”
崔佑扑在那堆口供里一时还出不来,不耐烦地说道:“什么事神神秘秘的?没瞧我正忙这么?”
刘管家却急道:“大人,先跟小人走吧,边走边说,去晚了只怕就错过了。孙会老这会儿正在夫人院子里闹呢!”
崔佑忙抬头道:“孙昊?他怎么跑去姚羲和那里了?姚羲和不是说病得不能见人了么?”
“夫人今早醒来了,孙会老像是得了消息,刚才带人就闯进了府中。他如今暂代天下粮仓会主一职,说是为了公务非见夫人一面,院门口的衙役哪敢得罪他呀?就把人给放进去了。”
崔佑眉梢一挑,急忙起身往门外走,怒道:“越发不像话了,本官下令要将姚羲和软禁于院中,这孙昊岂能随意进去搅局!不过是暂代会主之位,就学会狐假虎威了,真当他能稳坐头把交椅了?”
他走出泰和堂,才想起自己对侯府的路不熟。他转身朝刘管家急道:“老刘,还不带路!”
刘管家追了上来,却拉了崔佑向着另一边的小路走去,道:“大人,这边这边。”
两人匆匆走了片刻,四周的景致却让崔佑看得陌生。他忽止了脚步,问道:“老刘,这是哪儿?我可记得,姚羲和的院子在泰和堂的东边,你这是在往西边走啊!”
刘管家却挥手催促他跟上,道:“大人,我们不去夫人的院子。你快跟小人来,马上就到了,小人给您保证,这回绝误不了事!”
崔佑看着他将信将疑,却还是迈步跟了上去。
又走了片刻,刘管家竟将崔佑带到了一处荒院,那荒院的大门上还被上了锁。趁着刘管家开锁的功夫,崔佑却想起,这正是孙骜坠井的地方。
刘管家吱呀一声推开门,招呼着崔佑进去,又在他身后小心合上了那道门。院中四周长满了及膝高的蒿草,入冬后干枯泛黄也无人打理,便东倒西歪地盖在地面上。院中的那口荒井依旧在,却被人用巨石给堵住了井口。
刘管家快步走到了院中的屋舍前,掏出第二把钥匙将那屋门上的锁也给开了。他“吱呀”一声推开门,门框因受潮变了形,卡在门槛上发出了刺耳的磨砺声。一些呛人的灰尘自门框上掉落下来,刘管家一手捂了口鼻,凭空挥了几把扫开了扬尘,迈步走了进去。
崔佑跟着进去,却被屋内扑满而来霉腐气给熏得作呕,不等他看清刘管家动了什么,忽然轰隆一声闷响,房间的地面上下震动了起来。
震动不过维持了三弹指的功夫就停下了,崔佑被房梁上落下的灰尘洒了一头,他抹着辣疼的眼睛,正打算发怒,却见刘管家自房间一角的地面上掀起了一张长满霉菌的老旧地毯,而那地毯下原本盖着的地方,却露出了一个通往地下的洞口来。
刘管家向崔佑招了招手,自己当先晃亮了火折子,顺着那洞中的台阶走了下去。崔佑看得满腹疑虑,却还是跟了过去。
很快,两人来到了一处建在屋底的密室。
这密室约莫一丈来宽,两丈来长,乍看来下平凡无奇。刘管家逐次点亮墙上和桌上的几处烛台,照亮了密室的各个角落。崔佑迈下最后一格台阶,只见四周的墙壁上被插满了铜钱大小的圆形铜片,墙面如同覆了层鱼龙的鳞片一般。除去这些铜片,还有些铜制的细小管道密集地环绕在密室的顶端,并依次探入墙面,延伸至了不知何处。
刘管家走到其中的一面墙前,拿了烛台靠向铜片,仔细照亮了铜片上刻着的小字。他找到其中一处较大的圆片,伸手将铜片揭了下来。铜片后却是铜制管道的一端,自墙面露出了一小节来。刘管家伸手将那铜管自墙中抽出一小段来,又取了个漏斗形状的物件罩在了管口。
他将一侧耳朵凑近漏斗细细听了会儿,随即喜形于色,转头向着崔佑道:“大人,孙昊这会儿正同夫人说起库房账册的事,您赶紧来听听!”
崔佑瞧着密室四周密密麻麻的铜片,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头皮一阵阵的发麻。老刘说他听见了姚羲和与孙昊说话,他却是万万不信的。即便都在高裕侯府,姚羲和的住处距离此处少说也有百来丈的距离。就算是是站在毫无遮蔽物的空旷处,隔了这样的距离都不可能将他人的对话给听得清清楚楚,更何况他们此时还在地下呢!
刘管家殷切地看着崔佑,眼神十分恳切。
崔佑心中生疑,却还是走上前去,刘管家立刻拉着他将耳朵贴上那漏斗状的东西。一瞬间,崔佑几乎要叫出声来。只听那漏斗中,竟清清楚楚地飘出了孙昊骂骂咧咧的声音,随即姚羲和的声音也传来过来,真真切切的,仿佛这二人就站在他面前一般!
……
姚羲和房中,此刻正值孙昊掀了张茶几,天青色的冰釉茶盏碎了一地。
孙昊怒道:“好,我不同你说放火烧库房的事,也无须你来承认暗杀我儿孙骜的事,天道好轮回,杀人终归要偿命!姚羲和,你和那个捡来的便宜儿子李希夷,一个也逃不了!”
孙昊说着,将一块刻了卓字的令牌扔向姚羲和,怒道:“天下粮仓的事你总不至于也要闭口不谈吧?老子如今替着你的会主,再不能让卓家去偷皇粮了,你给我说说,这卓家的粮号为何如今连卓老头的令牌都不认了!”
姚羲和尚在病中,面色苍白精神不济。她揉了揉额角却只是闭目养神,并不去看那令牌,也不理会孙昊的叫嚣。
孙昊气急,道:“姚羲和,你好得很!以前我还说你是牝鸡司晨,现在看来你根本是不要脸!侯爷在的时候怎么说的?认令不认人,底下做事的人都得根据令牌行事,而不是认着了一两个似是而非的主子就大开方便之门!你倒好,连规矩也改了,卓家粮号现在只认你和卓老头,我拿了令牌去,他们竟连粮仓都不肯放我进去!真当天下粮仓是你姚羲和的东西了?”
见姚羲和仍旧是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孙昊血冲上头,一咬牙道:“老子就知道是你背着侯爷同那卓老头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侯爷留下的规矩,你也敢为他破了!当真不要脸!”
“啪”的一声脆响,又一只天青色的冰釉茶盏碎裂在地。这回出手的却是姚羲和,她将茶盏丢向了孙昊的脑袋,动作快得连孙昊也愣在了当场。
热汤的茶水泼了他一身,上好的碧螺春洒了一地,就听姚羲和冷冷道:“就你这等卖主求荣的东西,也敢来我这里放肆!”
孙昊正要发作,却忽觉额上被茶盏擦过的地方流下道热汤的液体来,糊到了眼睛里泛着血色,他抬了袖子一抹,却听姚羲和又说了下去。
“你心里清楚,你使了什么手段蒙骗那个不明就里的崔佑,让他允了你暂代会主一职,连卓家的产业也稀里糊涂地交给了你。但孙昊,你还没资格去动卓家的粮号,他们不认你,这便是规矩!”姚羲和面色冷厉,虽是用了平常的声量,却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孙昊一掌拍在茶几上,喝道:“凭什么我便不行!姚羲和,如今你才是阶下囚,我孙昊才是商会的主人!”说到此处,他忽低下声道:“姚羲和,你这是欺君之罪。你信不信只要我动一动嘴皮子,就能让那崔佑砍了你?”
姚羲和却嗤笑一声,道:“高裕侯建立天下粮仓,谋的是万民福祉,这从来都不是一句空话。任何想要拿着商会谋求私利的人,到头来都逃不开人心向背的下场。孙昊,你且记住我今日说的话,回去原原本本地告诉你背后那位主子,让他最好趁早死了这份心。皇帝尚且健在,但凡想要染指天下粮仓的,莫过于是在同皇帝抢东西。他身为皇子却急着要将国商同全国粮道握入自己手中,难不成是想逼宫造反不成么?”
孙昊闻言,面色却立刻阴鸷下来。“你都知道了什么?”
姚羲和面上却毫无惧意,冷然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孙昊,你背着商会替何人卖命,真当我不知道么?崔佑为何会知道我天下粮仓的账册就在后山库房里?为何他一去就差点被人烧死?你再好好想一想,你同你那主子往来时,当真没留下什么马脚么?”
姚羲和每说一句,孙昊的面色就难看一分。
姚羲和看了他片刻,再次合上眼,道:“论起欺君之罪,只怕我是远远不及你的。”
孙昊并未开口否认,却恼羞成怒地上前一把抓住了姚羲和的前襟,将她从圈椅中提了起来,掼在地上。
“姚羲和,你这是嫌命长!”孙昊低吼一声,挥拳就要向她面门砸去。
姚羲和不闪不避,只冷冷看着孙昊。眼看拳头已经到了面前,忽房门被人自外边踢开了。只见青影一闪,孙昊的拳头边生生定在了距离姚羲和面门一寸的地方。
一身青衣的阿爻挡在了姚羲和身前,扣住孙昊的肩头一拉一松,孙昊立刻向后直直向后摔到了墙上,将墙壁都撞得裂出了几道缝。
孙昊被摔得头晕目眩,背脊火辣辣的疼,不等他自地上爬起,就再次劲风袭面,接着肋下一疼,他被整个踢出了房门,重重地摔在了院中的一处石桌上,将那三寸厚的石头台子也砸翻在地。
这一下孙昊浑身上下都像散架了一般疼,还有股酸麻自肋下两寸处刺入肺腑。他趴在地上咳嗽了两声,却是喉头一甜吐出口血来。
房门前,一身黛色暗纹长袍的李随豫长身而立,面色冷清地看了孙昊一眼,转身进了房中。他伸手轻轻扶了把正要起身的姚羲和,随即放开手向后退了步,微微一礼,道:“母亲身上的病养得如何了?今早荀药师来说,母亲会在午时前醒来,是以希夷特地赶来给母亲请安。”
他微微一顿,眼睛却看向了那堵开裂的墙面,上面挂着的一幅福禄寿缂丝图摇摇欲坠,却被一处铜管似的钉子给卡住了。
他将目光收回,再次看向地上的姚羲和,淡淡道:“却不想已被人捷足先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