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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元十八年,成帝驾崩,宫中皇权更迭、风云突变时,安岚正仰头站在豫王府的桂树下,指使侍女采摘桂花。府里就有最新鲜的莲藕,同桂花一起碾成粉,蒸出的藕粉桂糖糕,那是她丈夫李徽最爱吃的一道甜食。
浅黄的十字花瓣四处乱飞,安岚被过浓的桂香熏得鼻头发痒,正提着裙裾左躲右避,抬头时,却正好撞见豫王和他身边冒死收留的三皇子。
那是她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位传说中久病不出的皇子,也是她第一次发现,这生得白璧柔泽般的男人不光是个病秧子,还是个残疾。
他的尾指是不能动的。
在某次家宴上,三皇子多喝了两杯酒,被豫王无意问起,忍不住道出实情。
宣元五年,还不足半月就到腊月新年,太子突然来访送了他一只棕榈凤头鹦鹉,谁知他收下仅仅几日后,那只鹦鹉竟在笼中毙命。太子为此大发雷霆,称这对鹦鹉是番邦进贡而来,整个京城也找不出第二只,气得狠了,就随手抄起一个砚台砸下去,竟硬生生将他小指打断。
安岚还记得,李儋元说到此处,偏头用宽袖遮住双眼,羸弱的肩头微微颤动,虽无人见他掉泪,却都忍不住心生出几分怜爱和同情。同时憎恨起那位残暴的太子,竟忍心因一只鹦鹉对弟弟下这种狠手。
而今年就正好是宣元五年,算算日子,恐怕太子马上就要送出那只鹦鹉,然后就会借此废掉李儋元的一只小指。
安岚为此事左思右想,几乎彻夜难眠。仿佛两只小虫在她耳边嗡嗡闹腾,一只叫她不要多管闲事,就算说出一切,让李儋元能逃过一劫,也必定会对她生出更多怀疑。另一只却骂她太不厚道,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少年就要被人把手指打断而狠心不理。
最后,安岚内心那团还算旺盛的良心占了上风,她想起那少年漂亮而骄傲的脸,终究是不忍心它被人添上悲恸的裂纹。
于是,安岚没带丫鬟和肖淮,偷偷溜出了宅子,让马车夫带她去了三皇子的别苑。
可刚被蒋公公领进了院门,她一眼就看见那只装在银笼里的棕榈凤头鹦鹉,顿时泄气到差点哭出来。都怪她每日纠结耽搁,还是没能阻止李儋元收下这只惹事的破鸟。
而现在,那只浑身玄黑的鹦鹉,正趾高气扬地踮着爪子,竖起长长头毛,弯勾似的噱嘴轻啸一声,仿佛在对她这个闯入者示威。
安岚心头正是不快,迎着那鹦鹉挑衅的目光走过去,狠狠回瞪了它一眼,心说:“你最好给我好好活着,别给李儋元惹事!”
“你喜欢这只鸟?”
一道慵懒的声音飘过来,安岚连忙转头,看见李儋元被蒋公公扶着走出来,他似是一步路也不想多走,刚跨过外厅门槛,就往院子里准备好的宽椅上坐下。身体陷入柔软的皮毛坐垫,面前被摆好暖炉香茶,安岚耸了耸肩,心说:“这人还挺真会享受。”
今日难得放了晴,暖阳从云层中探头,为少年苍白的脸颊添上层血色,看在安岚眼里却觉得他整个人都仿佛多了些温情,心思一转,突然想出个两全的法子,小步走过去笑道:“是啊,以前从未见过这种鹦鹉呢,是什么时候送来的?”
李儋元低头吹拂茶汤,借白雾掩住他眉间闪过的厌恶,淡淡道:“不过两日吧。”
安岚在心中快速盘算,距太子发难左右也不过几日了,于是乖巧地替他把烧好的沸水注入另一只茶杯,小心地问道:“那我能天天来看它吗?”
李儋元惊讶地转头,又瞥了那鹦鹉一眼,似乎想看出那鸟儿哪来的魅力,不过既然小姑娘自己送上门来,他很快藏起心中那一丝疑惑,敛眸回了句:“随你。”
于是,接下来的几日,别苑里上下都知道有位小姑娘为新来的鹦鹉成了痴,日日来看望不说,还缠着喂养换水的小厮,叮嘱他务必仔细检查鸟食和水源,小心不能被人动了手脚。
这场景,连李儋元都觉得有趣,左看右看,也不知道那只黑炭似的鸟儿怎么就如此招她喜爱,可小姑娘每日准时来报道,他干脆也抱本书坐在旁边陪着,再让丫鬟多上些糖水糕点,哄得她眉开眼笑地与他攀谈。
转眼过了五日,眼看着那只鹦鹉越发地神采奕奕,安岚揉着发酸的肩满足地坐在圈椅里,随手拿了块枣泥糕塞进嘴里,李儋元已经为了她特地把那只鸟移到了外厅里,旁边还备了不少吃食,招呼之周到,令她觉得自己也没白为这少年筹谋。
随手掰了粒枣泥糕扔进鹦鹉嘴里,立即收回一个销魂的媚眼。安岚捂着嘴笑起来,要不说日久生情呢,她对着这只鸟足足五日,倒也生出几分真感情来。早在她发现这只鹦鹉的那日,就已经暗自下了决心,既然拦不住人送,她就得帮李儋元看好这只鹦鹉,别说伤了病了,连一根毛都不能让它掉,只要熬过了这几日,到了腊月新年,宫里事多,太子恐怕也顾不上这边了。
这样,她既不需要暴露自己,也能保证李儋元逃过此劫,无非是多费些心思而已,正当安岚边得意边拿着块帕子擦着手指上的糕屑,突然听见那鹦鹉笼里发出一声惨叫,再抬头时,那通体乌黑的宝贝鸟儿已经四爪朝天,歪头倒在了水盒边。
安岚腾地站起,浑身骤而转冷,下意识先看了眼旁边的枣泥糕,可是不对啊,她也吃了同样的枣泥糕,里面不可能有毒。再算一算时间,前世李儋元所说太子上门问罪的日子,刚好就在明日。她捏着僵硬的手指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叫住门口一个同样被这场景吓呆住的小厮道:“快去,把蒋公公找来。”
对着一只蹊跷惨死的鸟,蒋公公那张向来嘻嘻哈哈的脸上,也短暂地露出些深沉,然后他抬眸看了眼如临大敌的安岚,拎起鹦鹉脖子,叹息道:“可怜的鸟儿,只怕是不适应这冷天儿,给冻死了,也罢也罢,快埋了算了,省的三殿下看了伤心。”
安岚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急切道:“这厅里日日烧着火龙,怎么会偏偏今天冻死。可它的所有吃食我都让他们检查过,不可能出问题。这鹦鹉死的不简单,可不能随便埋了啊。”
蒋公公把鹦鹉的尸体托在手掌心,斜瞥了她眼,意味深长道:“该死的,迟早就要死。死了就要埋掉,小姑娘也别伤心了,这就是它的命。”
然后他佝偻着腰身,却脚步地往外走,冰凉的绸袖从安岚的指尖滑走,令她终于领悟到一件事:原来无论她怎么守着,这鸟是一定会死的。它在被送来时就喂了□□,迟早有天会发作,所以蒋公公才会说,这就是它的命。
可他又如何会知道,等待自己那位三殿下的,又会是怎样的命运。
安岚觉得脸颊被风拍得冰凉一片,她用袖子狠狠抹了下脸,咬着唇想:不行!这一世,她一定不会让这样的命运发生。光是病痛已经够折磨了,她不能看着那个美玉般的少年被害成残疾。她必须想到法子挽回!
就在她离开别苑几个时辰后,李儋元被伺候着坐在床沿,仰头喝光药汤,捂住唇猛咳了几声,才嘲讽似地笑了笑道:“真的死了?”
蒋公公点头:“我私下验过了,确实被提前喂了东西。”
“她哭了没?”
蒋公公皱眉道:“好像是很伤心着急,但不像是为了那只鸟。”
李儋元抱紧手炉打了个呵欠道:“为了什么也好,我也管不着了。还是早些睡吧……”他轻轻勾起唇角:“能多安睡一日总是好的。”
他这人向来懂得对自己好,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可让他没想到的是,醒来后第一眼见到的,竟不是他以为会见到的那人。
穿着桃红袄裙的小姑娘,高高举起手里的银笼,满脸的疲惫,双眸却盛满亮光,手指着那只扑腾乱跳的棕榈凤头鹦鹉问:“怎么样,是不是和你那只一模一样。”
李儋元怀疑自己还没转醒,揉着额角问:“你怎么找到的?”
安岚得意地把笼子放下,用很为富不仁地口气道:“只要有钱,有什么是找不到的。”
李儋元盯着小姑娘飞扬的眼角,忍不住想笑她,可到了嘴边却化成一阵咳嗽,咳着咳着,竟莫名觉得鼻酸。他偏过头去,低声道:“你这么喜欢这只鸟,就带回家去养。送我家来干嘛?”
安岚眨了眨眼,连忙把那鸟笼子塞过去道:“我不需要它,你很需要它!”
“你怎么知道我需要它?”
安岚被他骤然扫来的眼神激得一哆嗦,可依旧坚定地道:“你必须留着它,今天过后你就懂了。”
谁知李儋元却像来了脾气,直接拎着鸟笼子给扔出去,吓得笼中鹦鹉扑棱着翅膀哇哇乱叫起来,安岚连忙跑出去,小心捧起鸟笼,心头一阵酸意地转头大声道:“你知道我为了找这只鸟,花了多少时间,多少钱吗?你这人怎么如此不懂得领情!”
李儋元冷笑道:“你倒是说说看,为了这么一只鸟,我要领你什么情?”
安岚被他激得不行,抱着鸟笼走进来,弯腰在他耳边用哽咽的声音道:“不管你信不信,太子马上就会来了。若他发现那只鸟死了,就会……就会打断你一根手指!”
李儋元的身体颤了颤,然后用帕子捂住唇猛烈咳嗽几声,边咳边笑道:“果然……果然如此……”
他突然转头,声音变柔问道:“所以,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安岚憋了许久的委屈再也忍不住,腾地站直道:“你不领情就罢了,我走了。”
李儋元撑着桌案抬头,看见她边往外走边抹眼泪的背影,突然想起,她日日在这间厅里,认真守着那只鸟的模样。明明该笑她天真,可还是涌起感动,于是提高声音道:“等等,你带着这只鸟离开,其余的事不用管……不必为我担心……谢谢你……”
这几句越说越轻,直到最后一句已经轻的几不可闻。安岚却是听见了,她转头刚想质问:她辛苦找来的鹦鹉,可以救他的鹦鹉,为何一定要她带走。两人却同时听见门外传来蒋公公尖锐的喊声:“恭迎太子殿下!”
李儋元脸色一变,拉着已经呆住的安岚给塞到门后的暖阁里,再迅速从怀中掏出一包粉末给笼中的鹦鹉喂下去,只是一瞬,那只无辜的鸟儿就头毛歪斜地倒了下去。
安岚的身体紧贴着门板,抖得需要抓住身边的花架才能站立住。薄薄的木板,挡不住太子兴师问罪的咆哮声,然后是什么重重砸上骨肉的声音,安岚的指甲快因用力而折断,脸上的泪擦了又干,内心却是荒芜的绝望。
在这场既定的阴谋里,李儋元根本没有退路,他只能陪着太子把戏演下去,一旦他露出想要自保的企图,就必定会引起太子的猜忌。所以无论她做的再多,也不过是徒劳而已。
可安岚还是不懂,都是同袍兄弟,为何会恶毒至此。前世从没人教过她这些,那些残酷的,浸透人血的生存法则。
终于,当太子解了气离开,安岚连忙擦干眼泪冲出去,一把扶起血已经湿透衣袖的少年。
李儋元别扭地转头过去,似是不想让她看见自己脸上的狼狈,听见耳边压抑不住的啜泣声,哑着声皱眉道:“有什么好哭的。”
安岚根本止不住眼泪,抽泣着问:“他为何要这么对你,你明明对他没有威胁,只是想在这里好好活下去而已。”
李儋元疼得全身都是冷汗,这时却轻轻扯起唇角道:“你不会懂的,只是想要活着,有多么不易。”
然后他挣扎着推开安岚,用一只手爬到椅上坐下,眉宇间染上抹傲色,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只有活下去,才有机会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