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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君华的说和,姑媱自然不会提出异议,计议既定,图弥婉便着手施展第三剑。
识海中的三道剑意各自蛰伏,图弥婉以神识触动第三道剑意,蕴含万劫不灭之态的剑意惊醒一般,在她的识海里翻涌演化,不似第一道的暴虐,第二道的奇诡,第三道剑意可以说是平稳的,这种平稳并非是软弱,而是举重若轻的超然,剑刃过处空间相离如分海面,无形屏障随剑而生,任世间似有无限凶险倾轧而来,却在那道羸弱屏障前戛然而止。
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诸般杀机合能避之?引空间以为凭,铸空间以为障,超脱此间,法不沾身。
图弥婉闭上眼,将心神沉入剑中与剑相合,因为刻意而为,这次以神识沟通剑意并不顺利,图弥婉并不心急,一点点调整神识使之与剑接触,渐入佳境后,催发剑气替代神识向空间深处探去。虽然秘境中空间法则的显化依旧相对鲜明,但这次调动空间之力明显比之前艰涩许多。与之前在悔园那次大为不同,那次有顿悟的成分,又有之前在空间乱流中的参悟打底,一切水到渠成。而这次她仓促为之,图弥婉能感觉到自己离悟透凭剑断空间之理还有一段距离,可晚一分钟变多一分变数,她也只能强来了。
图弥婉皱起眉,她慢慢放松对神识的控制,整个人陷入一种似醒非醒的状态中,而在她的引导下,识海深处第三道剑意被刻意激发壮大,终于取她的意志而代之,顺势跃出识海流入剑中,霎时间风起云涌。
三人只见图弥婉信手一挥,剧变陡生!通体鲜红的囚血剑嗡鸣不止,空间之力全面引动,风作为空间之力的外化,自四面八方涌来汇一道挣扎不休的风墙立在众人面前,河面上丛生的芦苇被绞成漫天碎末,墙这边的碎叶飞扬激荡如细雨,墙那边碎叶委顿于地彷如翠绿的血。一堵无色之墙隔开两个世界。
余者不由面露喜色,心知这已是成了一半了。他们觉得胜利在望,图弥婉却是有苦自知,她的情况远没有他们看见的那么轻松。事实上,随着风声渐弱,空间屏障慢慢稳定,剑意逐澎湃渐成噬主之势,图弥婉的意识被层层压制,她支撑得愈发吃力,她明白自己撑不了多久,最好的选择是放弃。盖因她的做法极为危险,一个不小心她的神识就会被剑意压过,届时她的意识湮灭,躯壳则会彻底沦为剑意的载体,与任何一枚记载功法的玉简没有任何差别。
就这么收手吗?可是反噬已经形成,如果此刻停下,一切努力尽数报废不说,更重要的是她不知要浪费多长时间来修养,他们有把握外面的妖兽进不来,可谁也不知道秘境里的时间与外界的时间比,他们不一定能撑到枕霞仙子出手将他们移出斜照墟的那一天。
思及此处,图弥婉眸光转利,她狠狠咬牙,非但没有压制剑意,反倒任意识被剑意侵蚀,意识飞速沉坠,一线清明如风中残烛。剑意深处演化一片幻境,天地崩裂,无色剑气却隔绝出一片万劫不侵的净土,让人忍不住想要长留此地。图弥婉觉得自己也该沉迷在这种以保护为名的禁锢中,但是那种莫名的清醒再次浮现,当每一个角落都在反复宣告着安全的时候,图弥婉想到的却是第一次进入玉简时见过的,那只覆压而下摧枯拉朽一般摧毁防御的手。
指骨修长,皮肤白皙,却不似玉管莹润,骨节微微凸显,劲力内蕴。平心而论,这只手说不上多么好看,甚至可以说是带着缺陷的,但图弥婉知道这是一只握剑的手,只有在数以千计的年月里剑不离手,漫长的时光才会将剑的痕迹刻上修士向完美演化的肉身。图弥婉的记忆中不由闪现一副画面,漆黑的广袖间探出一只苍白的手,它抚上剑身拭去最后一点血痕,浅蓝的剑、鲜红的血、苍白的手,平和之下惊心动魄。她不知道这画面从哪里来,但却没来由地确信这是属于她的师父——殷重烨的手。
既然确信师父能破这剑意中的防御,图弥婉怎么会放任自己沉迷在这虚假的安全中?保持一丝清醒此刻也变得没那么困难,信心无端飞扬,这一刻,她的意志比那似乎牢不可破的剑意还要坚韧。
似乎是因为她心中坚韧的萌发,恣意滋长的剑意有了那么一瞬的迟滞。一瞬就够了!龟缩一隅的意识猛然暴起,本我意识席卷而出压下剑意气焰,瞬间取代了它对风墙的控制权。原本渐渐平息的风墙再起狂澜,烈烈狂风自风墙之上咆哮涌出,风墙内外的生物都不由自主地被吹离原地,唯有图弥婉执剑屹立,她神色不动,执剑的手动了起来,剑刃不胜压迫地弯曲,指尖苍白渗血,手背青筋毕露,剑尖却只是一点一点地慢慢挪动,像是面前有山海相阻。她的手仍在挥剑,慢却坚定。
随着剑尖的动作,原本的风墙像是被万钧之力推动着被迫后退,笔直的墙面也渐渐弯起弧度,挣脱的风被强压着重又回到了墙上,甚至压入了某种更加深远的地方,无形字符自虚空衍生,无论修士妖兽,哪怕是不入道途的凡人也能自冥冥中接受到一缕信息,那是自天道之处传递出的意念,那是“镇”。
镇,博压也。这昭示着天地意志的“镇”字让原本忌惮风墙的妖兽躁动起来,一只青背虾纵身向风墙扑去,在半空就化作飞扬粉末连解封都来不及,但风墙本就艰难的变化仍不可避免地顿了顿,这变故极其轻微,但足以让所有妖兽都即刻明悟。
几乎就在下一个刹那,无数妖兽陡然暴起,怪叫着前赴后继地扑向风墙,狂风咆哮血雾蔽空,众妖血祭让原本弯曲的风墙几乎要反弹而起。阻力陡增,天道反噬,心神血脉一齐剧痛,图弥婉当即吐出一大口血,但她的动作却没有停下,而是咬紧牙关继续与它们僵持。
君华当机立断:“姑媱!”
图姑媱运笔如飞,脸色惨白额头生汗,一道深紫符文向着风墙疾射而去,在符文之前,谨照腕上的佛珠便已脱手而出,六尊金光佛像从天而降镇压住风墙的反抗,深紫符文过处,妖兽纷纷僵直停顿,图弥婉抓住这一瞬时机,立刻将一身灵力毫无保留地注入剑中,鲜红的剑光霎时迸溅,瞬间盖过了夕阳,囚血剑弯得几近折断,手指一片黑紫,图弥婉半点不顾。“去!”她的喉中发出一声近乎嘶吼的低啸,双眼赤红地执剑横扫!
“轰!”风雷炸响,飞沙走石,天地剧震。
剑光横扫,空间隔断,一剑断空!蓦地,无声的寂静骤然降临,刹那间风停云住,好似连时间都忘了运转。
无形波纹毫不留情地扫过每一处草木,夕阳一瞬扭曲,仿佛骤远又骤近。插不上手的三人比图弥婉更能体会到刹那间的天地剧变,那是一种挖掉了部分世界的诡异的空虚,他们甚至自冥冥中听到了空间无力的咆哮。
原本妖兽聚集的地方依旧盘踞着无数妖兽,无形囚笼将他们关押在内,纵百般挣扎,不得逃脱。一片迟钝的碎叶坠落枝头,晚风一吹,它向着妖兽群深处轻巧飘去,像是穿过一片幻影。
图弥婉根本来不及看看自己的成果,她脱力地跪倒在地,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她一口一口地吐着血,手上血肉模糊,折断了的手指露出惨白的骨茬,饶是这般,她也没有松开手中的剑。
君华和谨照的恢复术法不分先后地落在图弥婉的身上,她连说声谢谢的力气都没有,只疲惫地眨了眨眼,干脆地昏了过去。
图弥婉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漫长的梦,梦中人声嘈杂,她记不清自己梦到了什么,醒来的时候只觉浑身虚软,耳内嗡鸣,头一阵阵胀痛,鲜红夕照映入视线,连眨眼的动作都像是牵动某条神经一般,连累半个脑袋针扎似的疼。这是因为她的神识与剑意拼杀时受了损,一时半会儿好不了,除非服用相应的天才地宝,不然也只能慢慢恢复了。
梦中残留的负面情绪遇上现实里绵绵的疼痛,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阴郁得要长出毒蘑菇来,偏偏无法排解,又不敢妄动,只能盯着窗外,恨不能把夕阳盯得沉下去。
谨照一进门就见图弥婉躺在床上一脸哀怨,突然有点想笑。他与图弥婉一路同行,却自觉与她不大熟悉。只觉这位施主偏激刻薄,任性骄矜,且藏得太深,三十不到的年纪,却有千岁的古怪、五百岁的深沉以及百岁的手辣,实在说不上可亲。但此刻见她怏怏无聊的样子,倒是真正透出些孩子的意思,整个人难得真实鲜活起来。
没错,在近两百岁高龄的高僧谨照眼里,没满五十岁的图弥婉确实还是个孩子,与普善寺那些刚入门的小孩子也没差多少。
这么想着,他的目光便越显温和:“施主感觉如何?”他只字不提她先前的功绩,因为真正的感激无需付诸语言。
图弥婉没想得那么多,她斩钉截铁:“很不好。”她还记得倒下去之前自己手的惨状,当下动动手腕,打算用事实来证明自己有多不好。
动一下,再动一下,嗯,不疼?
谨照一眼就看出她的想法,含笑提醒:“施主昏迷时,贫僧已为你上过药,如今想来也好得差不多了。”因为看图弥婉顺眼不少,他也愿意多说几句:“按说本该姑媱道友代为上药,只是她也需要调息,是以贫僧便自告奋勇接下此桩任务。”
图弥婉没看出谨照眼中的调侃,她当下感激莫名,以她和姑媱那糟糕到极点的关系,她严重怀疑自己要是落在她手上,哪怕死了都要疼活过来。她正想说些什么表达自己滔滔不绝的感激之心,一个脑袋从门后悄悄探了进来,正是先前打听消息时问过她问题的那个孩子,圆头圆脑的小少年笑得一脸腼腆:“小……神仙姐姐。”
图弥婉虽然头疼得厉害,但也不会向一个孩子发火:“进来吧,寻我何事?”
小少年挪了进来,磕磕绊绊地说:“村长说你们救了我们一村人,我们应该设宴款待你们,姐姐你要不要去?”
图弥婉估量了一下自己小身板的承受力,坚决地摇了摇头:“我伤势未愈,仍需卧床休息,你们自行安排吧。”
“哦。”小少年蔫蔫地垂下头,蔫蔫地走出去回话了。
图弥婉与谨照又说了几句话,便目送他去接受村人的感谢,正欲闭目休息时,登登的脚步声又接近了,不多时,那个圆圆的脑袋又从门缝里探了进来。
她招手让那个小老鼠似怯怯看着她的孩子走近,他立刻喜滋滋地道:“村长爷爷说,小姐姐你一个人会不开心的,我陪你说话,我也不看大戏了。”
图弥婉心下生暖,她逗他:“看不到大戏你会不会难过吗?”
小孩立刻垮下来的神情分明地告诉她他有多难过,他自我安慰道:“反正昌家的傀儡戏又不能上,这大戏不看也没事啦……”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就低下来,显然还是非常在意。
图弥婉与殷重烨一脉相承,向来是只会逗孩子不会哄孩子,此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让他推开窗,听声音解解馋……唔,也许是更馋了也说不定。
听戏的间歇,那孩子还回头与图弥婉聊几句,让她听了不少关于昌家傀儡戏的故事,一个喧闹的晚上便这么过去了。
送走了本是那个来陪她,最后扒着窗子听得一脸神往的小少年,图弥婉只觉自己的脑子里全是之前窗子里漏进来的锣鼓声,吵吵闹闹让她不得安宁。她在床上翻了个身,痛定思痛,决定早点离开这里。见识过他们和妖兽的战斗后,这里的村人一定会想方设法让他们留下来。以她的经验,留人的手段无非是美酒美人,美人约莫是没有的,那么每天的宴饮定然少不了,一想到自己本就脆弱的神经还有再受噪音的摧残,她忍不住眼前发黑。
我们们是来历练的,小小伤病算什么,图弥婉一脸郑重地对自己说,为了节约时间,等我能下床了就走,必须走!
至于养伤问题,图弥婉其实也不太担心,事实上有了谨照,自身安全便无需担忧,所谓猪队友不如神队友,神队友不如佛修队友,西域佛修本就擅长防御,他们的人品又是经过五域无数修士公认的,几万年来,从来只听过道修卖队友,没听过佛修捅刀子,修真界好队友说的就是佛修。大师,求带求笼罩!
等等,我是不是有点活泼过头了?图弥婉突然发现自己似乎有些不对劲,不是身体上的问题,而是精神上的,她的思维似乎更……飘逸了?她本以为是长期绷紧的神经骤然放松所以稍有失常,现在看来似乎没这么简单,难道神识受损还会影响智商吗?图弥婉渐渐回忆起之前谨照那慈爱的眼神,竭力忍住捂脸的冲动,总觉得自己似乎在不经意的时候丢了人啊。
在图弥婉的坚决要求下,他们在村子里呆了几日便告了辞,看着村长依依不舍地对着君华说着什么,他身后跟着一村庄的人,他们的目光汇聚在君华身上,感激、不舍、畏惧,种种神情在他们的脸上最终混合成相同的狂热的虔诚,仿佛觐见君主的下仆。
图弥婉仿佛想到了什么,却在君华和姑媱转身对她的道谢中,忽略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