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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七月,我都在司马家无所事事。初始时还有童子以引路为由盯着我怕我乱闯,不知从哪日起身后的尾巴就消失了踪影,随着孔明与司马懿对弈次数的赠多,哪怕我故意往司马家的书阁里窥探,也不会有人上前阻拦。
只有一处自始自终都是禁区——宗祠。
祖宅是家族传承之所,司马家的屋宇呈回字型分布,宗祠建在整个建筑群的正中央,雕龙画凤,重轩三阶,檐角立有仙人仰首,承天宇雨露灵气,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我不由惋惜:“外观便如此不凡,内中不知藏有多少乾坤,可惜无缘入内一观。”
“非冢妇不得入宗庙。”张春华挺着大肚坐在高椅上,和气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眉目端庄,“整个司马家,也只有老夫人和大嫂在初嫁时进去过一次。”古人重男权,他们的风俗里认为未出嫁的女儿将来会成为别人家的媳妇,所以不能进祠堂。而嫁进门的儿媳则属于外姓人,除了对家族发展至关重要的冢妇需要在成礼后请祖宗过目外,其他人也不能迈入祠堂半步,否则就是不敬。
当初在长安时,汉宫中也有一处供奉祖宗牌位的类似场所,但无论是我还是刘曦都不曾有机会进去参观。董卓之乱时,哪怕身为九五至尊的刘辩都自身难保,其他人更不可能有余力去守护死物,那数十座真金美玉雕琢成的历任帝王牌位,早已消失在战火中。
“宗庙有什么好看的,依我看,姐姐的书房才好呢,到处都是名家墨宝,每一幅字画都是珍品。”张秋实嘟着嘴凑趣道,巴掌大的小脸上一派天真,“我现在最大的梦想,就是每天早上都能去书房看一个时辰的书呢!”
“书呆子!”张春华好脾气地假骂了一句,握着妹妹的手向我望来,“她也不知随了谁,竟嗜书如命,叫孔夫人笑话了。”
“哪里哪里。”我从善如流地笑了笑。
因为孔明说司马懿第一次见面时口中所言的卦象暗指了我的身份,所以从那以后我就换回了女子的装束,谎称是南阳“孔先生”的妻子。张春华不知是得了司马懿的指示还是出于主妇责任的考虑,此后日日找我闲聊,还拿出葡萄、西瓜、水蜜桃等价比千金的时令水果乐此不疲地投喂我,害我短短时日便胖了一圈。
我生性寡言,张春华也并非擅长找话题的人,虽然有怀孕心得可以交流,但话总有说完的时候,所以,在我为避免冷场努力吃了几天之后,意识到问题所在的张春华终于找来了她家二妹张秋实作陪,救我于胖死的危难之中。
但我并不喜欢张秋实。
她是张春华娘家的庶妹,个性与嫡姐南辕北辙。张春华内敛机敏,张秋实却只学地几分小聪明,虽靠着勤勉博出了“河内第一才女”的称号,但总有一种融入骨血的小家子气,让人不自觉地生出敬而远之之心。
不晓得张春华对妹妹说过什么,张秋实言谈中似乎十分拘谨。初次见面时,她紧张地腰背僵直,虽极力强撑,却一直不由自主地憋着气,面色时红时白。
我原本以为张春华故意叫这个妹妹出来是为了活跃气氛的,看了她的表现,却开始不确定起来。
张春华神态自若,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妹妹的失态,柔声道:“苦夏难耐,外子欲请馆中歌妓舞乐解乏,不知孔夫人可有心仪的妓子相荐?”
我摇头婉拒:“我初来乍到,二夫人若问我南阳歌馆,我还能略谈一二,对河内的妓子可真是一无所知了。”
其实,早前孔明带我逛坊市时曾听路人闲谈,说天音阁素婉姑娘的霓裳舞轻盈如春燕拂柳,翩然如蝶,乃是一绝。可惜天音阁的东家好财,素婉姑娘又高傲自诩,放言非千金不舞,因此虽然舞艺卓绝,却是难得登台,令人惋惜。
如今我只是一名外客,哪怕再好奇那传说中“鹧鸪飞起春罗袖”的霓裳舞,也不好贸贸然地让主人破费。
张春华含笑:“本地歌馆不如荆襄繁多,但从业者甚众,歌舞皆优的首推江月、素婉、芍衣、柔弦四位。其中江月、芍衣以歌闻名,素婉、柔弦以舞著称,半月前我家老夫人过寿,请的便是颦籁馆的芍衣姑娘,一曲《相和歌》被吟唱地千回百转,绕梁三日,久久不绝。”
芍衣的身价大概只有素婉的三分之一,想来司马家虽然富足却并非一掷千金的土豪,连老太君做寿都只请芍衣助兴,我当然更不可能提霓裳舞的事,从善如流地表示很期待听一听被张春华盛赞的《相和歌》。
“那我让管事早作安排。”张春华抿唇淡笑,“到时将在荷池旁设台,请孔夫人务必赏光。”
我应允道:“那南霜就却之不恭了,多谢二夫人好意。”
张秋实绷着面部肌肉坐在一边,从我的角度望去,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胸襟已经被汗水打湿,但她无意识地咬着嘴唇,从头到尾都不曾参与我和张春华的讨论。
“难道张春华跟她说了我的身份?”回到旅舍,我疑惑地问孔明。古人重皇权,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被高高在上的公主吓破胆,似乎也并不是很奇怪的事。
但是孔明摇了摇头:“仲达为人谨慎,即使亲密如张氏,也不见得会如实告知,更何况妻妹。”
“那她没道理怕成那样啊?我又不是会吃人的老虎。”我百思不得其解,“张秋实少有才名,在河内风评极佳,很多人都夸她举止有度,落落大方呢。”
“许是有别的缘故吧。”孔明的心思全在公事上,对张秋实的异常并不在意,“十二日前,王爷已经入主益州,可是因为路途遥远,消息至今日才传到河内,细节暂不得而知。”
大街上已经闹翻天了!
自刘璋的父亲刘焉被当时的益州从事贾龙迎入益州开始,刘氏父子统理益州至今已有二十余年,无论是益州百姓还是千里之外的河内居民都已经对益州割据自守一事习以为常,骤然冒出一个刘曦夺了刘璋的地盘,即使人人都知这江山名义上本该是刘协的,也难免忍不住议论几句。
“刘璋乃汉鲁恭王刘馀之后,占着光武帝打下的家业其实也说得过去,可他到底并非正统,论起来,还是平安王名正言顺,他可是先帝幺儿,根正苗红的龙种!”
“平安王再名正言顺,如今坐在龙椅上的也不是他,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裳而已。”
“切~你懂什么,皇室里兄弟阋墙的还少吗?没见人家平安王打地是‘复兴汉室’的旗号,他可没说将来会物归原主。你只管瞪大你的牛眼看着,将来平安王若是打回长安,保准夺了阿兄的龙椅,将冕冠戴到自己头上。
“哎哟你这死老头子,说什么呢?这种杀头的话也敢说,不要命啦?”
……
我淡定地坐在小吃摊前等着店家将香喷喷的粽子端上桌,周遭是来来往往的贩夫走卒,粗放热闹。
“你当真要在此地用食?”张秋实皱着眉头看我,目露迟疑,“这有什么好吃的?”她拿筷子戳了戳刚出锅的粽子,一副不知如何下手的模样。
这回轮到我惊讶了:“你以前没吃过这个?”不太可能吧?在南阳时,每年五月初五,家家户户都会裹上几个粽子纪念屈原,我原本以为河内也是同样,没想到河内人民居然是不吃粽子的?相较之下,后世甜党和咸党之争倒显得小儿科了。
“我当然吃过!”张秋实不满地瞪了我一眼,一脸“我真是看错你了”的傲娇表情,“我只是没有自己剥过粽壳,这是丫环的差事!”
身后一众五大三粗的保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表示不敢拿自己的脏手碰表小姐的粽子。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被鄙视了的我讪笑:“我自小爱吃粽子,剥壳可熟练了,要不我帮你剥?”不过是个中二病的小姑娘,两辈子年龄加起来都能当她妈了的我犯不着跟她计较。何况,今天还是我临时起意,才想到来逛坊市的。张春华太过客气,自己大着比我大四个月的肚子不便作陪,就硬塞了妹子过来,说绝对不能怠慢了我这个贵客。
张秋实似乎踌躇了一下,吞吐道:“你,你难道不是太中大夫的儿媳吗?”
“当然不是。”我被问地一头雾水。太中大夫听起来像个官职,可惜刘曦掌权后已经完全改革了汉代官职,我对这个称谓一无所知。
“是么……”张秋实神情古怪地应了一声,又拿筷子戳了戳粽子,然后对我说道:“那劳烦你帮我把粽子剥了吧。”
自此之后,她再也没有在我面前露出过紧张畏惧的情绪。
孔明听说此事后解释道:“太中大夫始设于秦,掌议论,而后延用至今。张氏口中的太中大夫应是指孔融,字文举,乃孔子的第十九世孙,能诗善文,智能优赡,且品性高洁,贤名远播。”
“可是哪怕我是‘孔夫人’,也不可能是孔融的儿媳啊,他虽然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但他儿子今年可尚在稚龄。”我之所以记得孔融儿子的年纪,是因为前世考试时曾经回答过“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典故出处。孔融被曹操杀害时他的一双儿女还未满十岁,却已经能说出“哪里有巢毁坏了卵不破的呢?”这样的话,可见聪颖。
“想必二夫人将你的身份说地太含糊隐晦,以至于令张氏误会。”孔明心不在焉地推断了一句,马上便转开了话题。张秋实只是个小人物,孔明已经与司马懿谈妥了派他去曹操身边做卧底的事,我们明天就会离开河内,今后山高水远,此生是否与张秋实还有交集尚且不得而知,并不值得为琢磨她的心思浪费时间。
我们的注意力完全在今后的行程上。
“明日便要往洛阳去了呢。”洛阳是旧都,戎卫与我们之前经过的城市不可同日而语。我虽说服了孔明带我一同前往,但考虑到我日益笨拙的身体以及可能要面对的风险,不免有些担忧。按照原来的计划,我们是要去洛阳搞破坏的……
“莫皱眉,不然将腹中孩儿养成个愤懑的性子可如何是好。”孔明轻轻抚平我紧锁的眉头,语气舒缓,令人无端信赖,“为夫自会安排好一切,必不会令娘子涉险。”
我自然相信他的能力,可是俗话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算了,此去洛阳何止千里,路上我们还得先设计赚一票横财,现在就开始担忧未免为时过早。我压下心中隐忧,与孔明一同打点了行装,早早歇下准备明日出城。
天塌下来有孔明顶着,说不定船到前头真的就自然直了。我这样想着,迷迷糊糊地沉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