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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听说许碧过来, 沈云安不由自主地就立住了脚。便见小丫鬟打起帘子,一个纤瘦的身影走了进来。已经换下了早晨那大红的衣裳, 只穿了件八成新的杨妃色袄子,虽然梳着妇人头,可看起来仍是个少女模样。
沈云安心里就扑通跳了一下,见许碧抬眼看过来, 便欠欠身:“嫂嫂。”
许碧没想到他也在这里,连忙也回个礼:“原来二弟也在。早晨不曾给二弟和妹妹们见礼, 这会儿得空我便送过来了。只是不知二弟在此, 东西已经着人送去你院子里了。”
“嫂嫂准备了什么好东西?”沈云娇便端着一脸的笑过来,“我可早盼着了。”
许碧也堆起笑容, 把荷包给她:“来得仓促,也没有什么好东西, 妹妹拿着赏人罢。”好在荷包是新绣的,花样颜色都鲜亮, 勉强看得过去。
沈云娇打开荷包一瞧,就嗤地笑了出来, 把那几个银锞子倒在手里, 随手就扔给了身边的丫鬟:“嫂嫂还真是实诚, 既这样, 就赏了你们吧。”二两银子, 也就抵沈夫人身边的红罗一个月的月钱,也真好意思拿得出手。
沈夫人笑着拍了女儿一下:“我看你才是实诚。”转头笑向许碧道,“你二妹妹没心眼儿, 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了,你别生她的气。”
许碧早就做好准备了,当然不会生这种闲气,摇摇头道:“本来就是给二弟和妹妹们赏人的。”
沈夫人便笑着打发一对儿女下去,拉了许碧说话:“今儿吓着了罢?方才乱哄哄的也没得闲与你说几句话。”她温热的手紧紧握着许碧的,一脸慈爱,柔声道:“你年纪小没经过事,武将的家眷便是如此,难免会有提心吊胆的时候,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你只管把这里当自己家,有什么事便来与我说。”
许碧就应景地做出一脸害怕的样子来:“听说了伤重,只没想到……丫头们也说不清,是怎么受的伤。我想进去伺候,可那御医……”
“王御医是京里皇上派来的,脾气自然是大些。”沈夫人也不喜欢王御医,要不是他,说不定沈云殊就……她压下这个念头,跟许碧说起沈云殊的事来。既然沈云殊看着是能过了这一劫,那先把许碧握在手里也好,总会有些用处的。
沈云安一路回了自己的院子。
他才进门,就有个大丫鬟笑盈盈地迎了上来:“少爷回来了?今儿早饭也没来得及好生吃,拖到这会儿可饿了吧?奴婢叫小厨房做了两样点心,少爷先垫一垫。”
沈云安有些无精打采地摆摆手:“不用了,在太太那边用过了。你跟剪春分了罢。这一早上闹哄哄的,你们想也没吃好。”
他身边伺候的两个丫鬟都是沈夫人千挑万选出来的,一个剪春一个剪秋,都是能干的,向来伺候得也极精心,沈云安自然也关切她们。
果然剪秋便笑起来:“还劳少爷想着奴婢们……”她生得满月脸水杏眼,笑起来的时候尤其显得可爱,虽然比不得沈云殊那边的紫电青霜,却也是十分耐看的。往日里她这般一笑,沈云安少不得要跟她调笑几句,今日却好像没干什么精神,点点头便进屋里去了。
剪秋便有些诧异,连忙转身跟着进去:“少爷可是这几日忙碌,有些不适?”
沈云安闭着眼睛歪在床上,摆了摆手:“我就歇歇,你出去罢。”才说了一句,又睁开了眼睛,“大少奶奶那边是不是送过来见面礼了?”
他这么一说,剪秋就不禁笑了一声:“可不是。一个荷包,里头装了两对儿笔锭如意的银锞子,加起来不知有没有二两重。”
她越想越觉得好笑:“早听说穷翰林,竟不知是穷到这等模样,二两银子也能当见面礼——”
“二两银子怎么了?”沈云安打断她的话,“我如今□□书,今年还要下场,笔锭如意正是好兆头,怎么不好?还是你如今连二两银子都不看在眼里了?”
剪秋吓了一跳,连忙跪了下来:“是奴婢糊涂了……”她原是想讥嘲大少奶奶几句的,毕竟大少爷总是压着二少爷一头,如今娶进门的少奶奶这般寒酸,正好让大家看笑话,二少爷心里应该也是高兴的才对啊。怎么她才说了两句,反倒挨了训斥?
“把东西拿来。”沈云安板着脸道。
剪秋连忙把那荷包拿过来,四枚银锞子皆是笔锭如意的式样,表面仔细擦拭得银亮,瞧着倒是精致,可因为重量太轻便显得单薄,便像许碧本人一般。沈云安看了看,让剪秋把荷包搁好,才摆了摆手示意她出去,自己靠在那里,盯着帐子发起愣来。
剪秋不敢再多话,小心翼翼退了出来,去了旁边的耳房。
剪春正在那里给沈云安纳一双鞋子。她针线是极好的,虽然同青霜一般生得有几分妩媚,却素来不大爱说话,只知道做活计。剪秋在她身边坐下,心神不宁地看她纳了几针,才把刚才沈云安发脾气的事说了:“我也只说了两句……原是想叫二少爷笑一笑的……”
剪春放下针,听她说完,微微皱起了眉头。沈云安对身边这两个大丫鬟素来是不错的,尤其剪秋又会讨好人,像今日这般严辞训斥,当真是头一回,何况还是为了新进门的大少奶奶。
剪秋有些委屈:“可不是。那会儿林妈妈去京城的时候,二姑娘还说,聘礼不送去京城也好,否则说不准就回不来了,二少爷听了还跟着笑了几句来着。”
剪春也想不通,只摇了摇头道:“有些话二姑娘说得,咱们做奴婢的说不得。既然少爷不爱听,往后再别提了就是。”主子反复无常的,做奴婢的有什么办法,只好跟着见风转舵罢。
剪秋蔫蔫地靠着她,半晌才道:“大少爷成了亲,夫人就该操持二少爷的事了吧?我瞧着,夫人对董家三姑娘极是上心,只是董三姑娘,不像肯容人的……”
剪春又将鞋子拿起来:“容不容人,不是咱们该想的。只管做好自己份内的事就是了。”
剪秋脸有些红。但她和剪春是一起被买进沈家来的,这些年就跟亲姊妹一般,到底还是忍了羞小声道:“怎么不想?若是少奶奶不容人,咱们可怎么办?你莫不是,还想着一辈子做丫鬟?”
剪春不由得看了她一眼:“你该不会想着要学香姨娘罢?”
“怎么不成?”剪秋忍不住稍稍提高声音,随即自己意识到,又连忙压低,“你看香姨娘,也不过就是前头夫人身边伺候的,如今却能管着前头院子的事,有什么不好?就是紫电青霜那里,你以为她们又不打这个主意?”
剪春眉头皱得紧紧的:“你觉得香姨娘好,可大姑娘明明是她生的,却都不能叫她一声娘。香姨娘素日里那副样子,你就觉得好?我倒是听说,宁做穷□□,不做富人妾。”
剪秋就推了她一把:“那是因为香姨娘没能生下儿子来。董府那边的事,你难道不晓得?董夫人虽说是正室,外头瞧着风光,可家里那位姨娘才是真正得意的。人都说,若不是董夫人有个妹子嫁给了皇后娘娘家里,恐怕——”
剪春只摇了摇头:“那又怎么样?便是没有董夫人,她还能做夫人吗?”
剪秋没话说了。本朝律例,以妾为妻可是有罪的。若是平头百姓或许也就民不举官不究了,可做官的人却是绝不行的。所以董知府的两个儿子都是记在董夫人名下,他们得管董夫人叫母亲,能在外头以董夫人名义行走的,也只有孟氏。至于那个姨娘,她能做什么呢?
两人静默地坐了一会儿,剪春才又低头纳鞋子,轻声道:“去看看少爷罢。这几日少爷忙着替大少爷迎亲,书也不曾好生读,仔细回头老爷问起来。”剪秋要做什么她是管不了的,但她自己却不愿意往沈云安面前凑。
剪秋有些惘然地站起来应了一声。自打那年二少爷因为夫人病重私自从军营跑回来,沈大将军对他读书的事儿就格外严格了。便是有代兄迎亲这件事儿,落下功课也是不成的。
严父沈大将军这会儿却并没打算去查次子的功课,正在前头书房里关起门来跟人说话。
“……回来晚了,还不曾向大少爷和老爷道喜……”说话的人风尘仆仆,一张脸膛晒得黧黑,乍看倒像是海边的老渔民。不过书房这边伺候的几个小厮却都知道,这位乃是沈大将军身边跟了三十年的老仆,也随了沈姓,名叫沈卓。
沈卓如今对外说是年纪太大,又在西北时受过伤,所以只在角门上做个闲差,沈大将军并不拘着他。若是什么时候旧伤发作了,便准他回去歇着,有时一歇便是五六日,人都不见也是寻常。
这次沈云殊成亲,沈卓也不曾露面,说是因担忧沈云殊病倒了。府里人都知道他是看着大少爷长大的,关心亦是常理。至于府外的人,一个角门上当差的老仆,谁会注意。
不过沈大将军显然并不把沈卓当什么可有可无的人,苦笑着摇了摇头:“有什么喜可道的,你难道还没有听说?从前我只当许良圃也是个义士,看着他肯与县城百姓共存亡,才定下这门亲事,想不到……竟也是个见风转舵之人。”
他长长叹了口气:“其实这冲喜本来也是不妥,我原想着,若是他肯把女儿嫁过来,我日后自当待如亲女。若是他不肯嫁,那也是情理之中,此事作罢便是。可他却是嫁了个庶女过来……”
许家不把自己庶出的女儿放在心上也就罢了,可沈云殊乃是嫡长子,这娶进门的媳妇将来是要掌家理事的,弄个懦弱不堪的庶女来,岂不是要坑了沈家一家子?
沈卓嘴唇微动,欲言又止。其实他很想说,许家这个庶女能嫁进来,沈夫人王氏“功不可没”,毕竟当初去京城之前,沈大将军就说过,若是许家不愿嫁女冲喜,那也罢了。可沈夫人派了人去,最后却还是把人“顺顺当当”给娶了回来。
他陪在沈大将军身边三十年,两人彼此还有什么不了解的,沈大将军看他神态便知道他要说什么,不由得又苦笑了一下:“我早知道她不会将殊儿视如亲生,只要面上过得去也就罢了,却不想平安过了这些年,终于还是没忍住。”
沈卓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没说话。当初沈大将军并没续娶的意思,他既有儿子,身边还有侍妾,就打算这么过也就是了,全是当时去西北建军功的端王,为了卖好,便叫幕僚给他保了这个媒。
也就因着这桩亲事,端王谋反被诛之后,便有人说他也是端王一党,幸好当时先帝分得清楚,说王家与端王尚且没什么关系,更何况是娶了王家女的沈文呢?故而到最后也并未牵连于他。
要说王氏,本来除了端王保媒之外,也没有什么大的不好处:人生得不错,家境亦好,对沈大将军又十分体贴,唯独是这一点妇人的私心难以避免。只是这些年来她也并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一些小节沈大将军也就睁一眼闭一眼,谁知最后还是出了纰漏。
沈卓想了想,还是道:“其实人就算到了,也未必就要娶进门。”在京城沈大将军管不了,回了杭州还有什么不成的?就算沈夫人要让沈云安代兄迎亲,沈大将军一句不妥也就罢了。将那许家姑娘搁在别院里一阵子,回头寻个借口送回去就是了。许家做得初一,沈家自然做得十五。
沈大将军面上表情就有些复杂:“殊儿说那姑娘也是个可怜的……”
沈卓愕然:“是大少爷说娶进来?”这可是给他挑媳妇啊,怎么能看着可怜就娶了呢?
“说是许家夫妻不慈,若是真退回去了,大约也只有一个死……”沈大将军说罢,忍不住干咳了一声,压下后面涌到了舌尖上的话。儿子之前在驿站先见过了人,回来就说许碧似乎不像传言中那般,他有点怀疑,沈云殊该不会是看中小姑娘貌美了吧?毕竟许碧确实生得不错,待年纪再大几岁还会更加出色。但他的儿子,应该也不会如此肤浅吧?
沈卓不知道这些官司,叹了口气:“大少爷其实素来是个心软的……罢了,还是寻个得用的人来教一教,若能教得出来,对大少爷也好。若实在不行——再想别的法子。”这可是嫡长媳,马虎不得的。
沈大将军叹了口气:“此事怪我,便是做戏,也不该拿殊儿的亲事来——罢了罢了,还是依你的法子。如今且说正事罢。”
沈卓便肃了脸色:“是。大少爷说,当日在他背后有放暗箭嫌疑的那几个里头,果然有一个说是老母死了,要回家奔丧。属下跟着他出去,眼见着他在路上被人毒杀了,尸首埋在了一处茶棚后头。”
“杀人灭口?”沈大将军冷笑了一下,“茶棚。这些人倒着实是埋得深。”路边上一个茶棚,等闲谁能想得到是别有用心呢?
沈卓微低头道:“正是。那茶棚开在那里已经有十五六年了,若不是属下亲眼见着,再不会怀疑到那里去。原是想把那人救下来,日后留个人证,可当时那些人下手太快,属下就不曾打草惊蛇。”
沈大将军点点头:“你做得对。找到背后的人更要紧。”为了避免被发现,沈卓只带了两个人去追查此事,真要是动起手来,不但打草惊蛇,说不定还会吃亏。
沈卓脸上也露出一丝冷笑:“那几个动手灭口的人,属下叫七星跟着他们,眼见着他们进了袁氏族里,且瞧着是分头散去,只怕还不是一家。只是再要细究却是不能了。”
袁氏族居,嫡枝不说,就是旁枝也多依于祖宅附近居住,所以近百年下来占了极大一片地方,五六个人散进去,简直就跟鱼儿进了海似的,七星一个人哪里能盯得住?
不过沈大将军也不需要现在就知道究竟是袁家哪几个人动的手:“果然是袁家。”只要确定了敌人就好。
“而且属下还疑心一件事。”沈卓笑得更冷,“那人箭法极好,若不是大少爷警惕,在衣裳里头多衬了一块皮甲,恐怕他就真得手了。”
水军与陆军不同,身上穿的都是水靠短打,没见哪个穿着铁甲下水的。所以若是放冷箭偷袭,射中了要害就是个死。幸得沈云殊自来了江浙就暗地警惕,在衣裳的前心后心处悄悄地各绑了一块特制的牛皮,才令这一箭穿透牛皮之后,只在他背上浅浅刺出一处伤口,而他假装中箭重伤,演了这么一场戏出来。
“箭法这般好,却并不是弓箭手,反是挠钩手。”沈卓冷冷地道,“这可与王将军知人善任的名声不符。属下就去查了一查,却发现花名册上写的人生辰不对。按花名册所言,此人乃是去年新入营的兵士,年纪二十五岁,便是本地军户。而这射箭之人却有三十多岁了。更有趣的是,属下再去营里打探,却发现人已经回去了。”
沈卓的话说得有点没头没脑,沈大将军却立时就明白了:“回去的,自然是个二十五岁的挠钩手,箭法却只平平了?”
冒名顶替!袁家用一个不明身份的人冒名顶替进了军营,在暗杀得手之后将人灭口,再把真正的军士送回营中,如此,即使有人按着花名册把数万大军挨个点一遍,也不可能找出端倪来了。
袁家,毕竟是盘踞此地已久,要安排些什么,都太方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