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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许碧不紧张, 那是假的。
当然她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人,上辈子连武装分子交火的场面都见识过, 可远远看着两军交火,跟自己去做间谍,那毕竟是两回事。
不过跟她比起来,还有更紧张的人。
一个当然就是九炼了。沈云殊是留他下来看家兼保护许碧的, 结果这会儿少奶奶要往倭寇窝里去了,他不得急得发疯么?万一少奶奶有个三长两短——不不不, 少奶奶必须不能有事儿!就算是他死了, 也不能叫少奶奶出事儿!
然而这事他说了不算。他甚至不能跟在许碧身边,就连暗中保护都不行——人人都知晓他是沈云殊的心腹, 如今被留下来供许碧使唤,所以他现在应该在沈府, 摆出一副大少奶奶在家里卧床休息的样儿来。
对了,就是卧床休息。据大少奶奶两个贴身丫鬟的话说, 就是第二回来癸水,身子不自在。
当然, 这很正常。女孩儿家刚来癸水的时候多半日子不准, 且会有些腹痛腰酸等等不适, 在床上躺一躺, 喝点儿姜糖水, 拿汤婆子暖暖肚子,过几年略大些儿,癸水来得按时了, 也就好了。
不过大少奶奶这次仿佛有点儿严重,连往沈夫人那里的请安都不去了。叫人请了郎中来诊过脉,说是还染了风寒,且是会过人的那种,不但病人自己不宜出门吹风,旁人也不好去探望。
沈夫人只觉得有些晦气。这早不病晚不病,去了董家一趟就病了?依她看,分明是那日见了袁家大少奶奶有孕,自己心生嫉妒,才把自己憋病了的罢。
既是不喜许氏把病倒的由头扣在董家身上,沈夫人自然没有去探望的意思,只叫知晴知雨好生伺候着就是,倒是沈云婷和连玉翘都担忧地去了一趟,却都被客气地挡在了院子外头,说是少奶奶怕过给她们,不许她们去看。
这场病当然是九炼安排的。他心里实在是不安,却又不能跟去,也只有在家里安排安排,遮掩一下大少奶奶的行踪了。
第二个紧张的人,乃是长庚。
“晚霞”已经是假的,长庚不能再是假的了,否则被康老三发现的可能性就会大大增加。因此长庚还得陪着许碧,去演这出戏。
“你哆嗦什么?”坐在马车里,许碧很庆幸自己脸上蒙着白纱,叫长庚看不见她的表情,因此可以假装镇定。
长庚是真在哆嗦。他出卖了主子,现在还得帮着来做个陷阱让自己的旧主往里跳,心里再怎么着都会有些波动。更不必说他深知那些倭人的凶狠,万一露出破绽,那些人是真会杀人的。就算不杀,把他交还给袁胜玄,他也一样是个死。
“要是你还想着到时候将功赎罪,那可就打错了主意。”许碧靠在车厢上,慢悠悠地说,“该说的你都说了,连晚霞都死了,就算你到时候把我卖了,以前的事就能当成没发生过?不是我说,要别人或许就罢了,你跟的那个主子——哼哼。”
长庚脸色更白了。袁胜玄的多疑和狠辣他比谁都清楚,就凭他出卖过这一次,袁胜玄绝对不会放过他——那是个宁可错杀不可错放的人,否则司敬文是怎么死的呢?
许碧正好要提提司敬文呢:“司二公子到底知道了什么要紧的事,你们就把他杀了?袁家勾结海匪?还是袁家通倭?”
司二公子这两件事都不知道,只不过知道了袁胜玄与司秀文有私情而已。就为他将来会对袁胜玄不满,袁胜玄就要除掉他。
许碧也没想到居然是这个原因。幸好蒙着脸不会露出惊讶之色,便只嗤笑了一声:“袁二公子可真是周全缜密哪。就是不晓得你知道这么多事儿,该怎么死……”
长庚心里一阵绝望,原来那点儿将功赎罪的小念头完全没了:“我,我帮你们办了这事儿,你们,你们得护我的命,不能叫袁家……”
“这事儿若是成了,哪还有人能找你麻烦?”许碧轻描淡写地道,“再说了,你跟晚霞不是都死了嘛,被人一把火烧死了。晚霞嘛,有手臂上那个印记还能辨认身份,你可就烧得惨了点儿,面目全非了,要不是右脚少个脚趾,谁也认不出来喽。”
长庚右脚小趾是跟着袁胜玄在军营的时候不小心踢到别人的枪尖上扎伤了,也不知那枪尖上沾了什么,原本伤口并不大,却就溃烂起来,被军医索性截了去。沈卓在外头找了一具与长庚身形相近的尸体,将右脚小趾也砍了去,与晚霞的尸身放在一处烧了,做出个两人被杀的假象来。
听了这话,长庚心里才稍稍放松。他最怕就是沈家这一次未能成功,袁翦父子三个只要有一个活着的,就绝放不过他。既然沈家都安排好了,即使袁家有漏网之鱼,也不能再找一个死人的晦气了。
“事情若是顺利,你今后也不必做奴婢了。”许碧淡淡地又补了一句,“伺候袁二少爷,挺累的吧?”
长庚闭紧了嘴巴,半晌才道:“我,我知道。”
“那就放松些。”许碧嗤地一笑,“你再这么哆嗦,被倭人看出破绽来,恐怕都等不到袁胜玄来处置你了。你该知道,我就是晚霞,你心虚什么呢?”
不心虚才怪呢!明明知道你不是晚霞啊。
长庚心里嘀咕,忍不住要看一眼许碧。沈家这位大少奶奶就真的不怕?就是晚霞,头一回去见那些倭人,都紧张得不行——他虽然听不懂倭语,可晚霞声音都在打颤,他却是听得出来的。
可这位沈大少奶奶,反正长庚是看不出她害怕来,不但如此,还能镇定自若地威胁他……也不知怎么的,长庚倒忽然有了点儿信心——这么着,这事儿想必不会露出破绽,能行的吧?
虽然这么给自己打气,可真见着了康老三的时候,长庚还是不争气地腿肚子发起抖来。眼前这人别人不晓得,只当是个渔民,他却知道,康老三早在当年去城里探望闺女的时候就给换了,至于康家一家子,都是在袁家的胁迫之下闭紧嘴巴的。横竖他们家如今也是渔村里“大户人家”,等闲不出去串门子,村民们也都觉得这是“贵人不踏贱地”,除了背后议论一下康家如今“忘了本”,并不会多疑心什么。
至于如今这个康老三,本是个海匪,手里有好几条人命呢。长庚虽说跟着袁胜玄没少干坏事,可自己手上到底没沾过血——大约也就是因为这个,他在给司敬文下药的时候经验不足,被司敬文看出了破绽,才能逃得一命。
总之长庚自觉胆子不大,又是心虚之时,见了康老三便有些变颜变色,果然引得康老三直打量他:“这是怎么了?”
好在来的路上早就商议过各种对策了,长庚便搓了搓手,道:“出城的时候险被沈家人盯上,幸好二少爷早有准备,弄了个丫头把他们骗过去了。”
“那也不用怕成这样。”康老三嗤了一声,古铜色的脸上露出几分不屑。他长相也不算狞恶,只是不知怎么就从眼角眉梢透出股子凶气来,仿佛一头随时准备咬人的恶犬,瞧着是伏在那里不动,可盯着你的目光总教你背后发凉。
长庚讪讪地道:“那不是——今儿这事实在要紧,我这生怕真被他们发现了,耽误了正事……”
康老三又从鼻子里嗤了一声。他才不相信长庚这话呢。什么怕耽误了正事,不过是怕被沈家发现,他先逃不过一个勾结倭人的罪名罢了。到时候袁家大可把他推出来顶罪。
“无凭无证的,你怕些什么。”说到这个,康老三也实在要佩服袁胜玄。当初他把自己所在的匪帮出卖给袁家,自己上了岸,实在是做对了。这次要是办成了这事儿,袁二少爷已经答允,怎么也给他弄个小官儿当当。毕竟他做了这几年的“康老三”,已经算是把从前做过海匪的一段污点洗干净了。
那时候,他就不必再窝在这里吹海风,也能再娶个漂亮婆娘了。
康老三心里想着,眼睛就不由得往许碧身上溜了溜。听说这是袁二少爷的姨娘——啧啧,二少爷也真舍得。上回来的时候露出那胳膊来,他也在旁边溜了一眼,可真白啊……
就是,这位姨娘穿的这衣裳真是……这破袄子,弄得连身段都看不出来了。可见这次出来得真是有些狼狈,上回来的时候可比这讲究多了,那素色缎子做的长袄,虽说冬日里衣裳厚实,却也是掐腰收裉,显得那胸脯,那细腰……
罢了,这到底是袁二少爷的人,少看两眼罢。等他当了官儿,自己娶一个,随便看。
许碧双手揣在粗布袄子的袖筒里,只觉得手心也是汗涔涔的。她跟晚霞毕竟还是不一样的。
晚霞已经十八了,身条儿发育得好,前凸后翘,还比她高上那么几分。个子倒罢了,她换了双高帮儿绣鞋,在里头连垫了三双厚鞋垫,再把头发梳高些,瞧起来就差不多了。可是那胸……她才十五呐!
如今又不是冬天,许碧虽在衣裳里头做了手脚,仍旧怕被发现,只得弄件不大合身的粗布夹袄来穿,便是有些差异,也可推到衣裳上头。
康老三操船的技术的确不错。眼前雾气茫茫,他却像是能料到那些礁石在何处出现似的,只把舵那么轻轻一扳,就能擦着忽然现身出来的黑褐色巨兽,顺顺当当地滑了过去。
见面的地方是在一处巨礁上,此地只有退潮之时才会露出水面一两个时辰,不久就会再度被淹没。因为水下礁石无数,大船不能到此处来,小船又不敢冒险走得这么远,倒是个人迹罕至、极好的接头地点。
礁石那边也停了一艘狭长的快船,船上的人虽做盛朝打扮,但某些地方仍旧让人看着有些违和。许碧也不多说,登上巨礁就先把袖子撩起来,将胳膊伸出去给对方看。
她手臂上的印章当然不是纹上去的,也根本来不及。说到这个,真得感谢王御医。他老人家——不是,是他家祖上的老人家们研究出来的那个专用易容水确实是好,只要画在皮肤上,干了之后水洗不褪,手搓不掉。
王御医走的时候,给沈云殊留了好几瓶这东西,有装病弱的青白黄色,有伪装伤口的红紫青色,简直是五颜六色、五彩缤纷,跟化妆达人的化妆盒有一拼。其中有一种极近黑色的深紫褐色——据说是用来伪装成溃烂腐败伤口的——画在许碧的手臂上,跟晚霞胳膊上的纹身看起来几乎是一模一样。
反正眼前这个倭人是根本没看出差异来的,拿了一张印着印泥的羊皮纸与许碧手臂上的印章草草对了对就算验完了,倒是顺手在许碧手上摸了一把。
许碧嗖地就收回了手,声音有些打颤地道:“你,你做什么?二少爷是叫我来传话的。”
她还不能把晚霞的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好在年轻女孩子,声音都是清脆的,若是又惊又怒,难免还有点改变。这些倭人也不过是见过晚霞一次,只认印章不认人,倒并不能从声音里就分辨出不对来,反是爆发出一片粗鲁的大笑。
长庚硬着头皮上前:“这是我家二少爷的人,你们放尊重些!”
他说的是盛朝话,为首的倭人不屑地一拨,将他拨到一边儿,用生硬的盛朝话道:“走开!你们二少爷也要靠着我们呢。”
许碧结巴着道:“二少爷说了,你们上回,上回就办坏了事。如今朝廷有令,要剿你们呢。若是这回再办坏了,就等着沈家来剿你们吧!”要把倭语说成结巴,可真不大容易。
这话多少还是触动了那些倭人,虽然脸色都难看起来,有人还直接喝骂,但也都知道形式严峻,为首的人一摆手止住众人,道:“怎么做?”
虽然他们都是东瀛的勇士,并看不起盛朝那些绵羊一般的百姓,可沈家——自从上回就能看得出来,那不是块儿好啃的骨头。倘若真的由沈家坐大,领兵清剿他们,恐怕他们就只能缩回东瀛去了。到时候,大名无法再得到外来的助力,也会对他们不满的。
盛朝人有句话说得好,大丈夫能屈能伸,袁家的威胁先放在一边,干掉了沈家再说。有朝一日他们的大名能够一统全国的话,那时候……
沈府,黄昏时分,紫电扒在自己窗上,从缝隙里窥伺正房。
大少奶奶三天没出房门了,今日郎中又来了一趟,说是风寒尚未痊愈,还要再吃两服药才好,免得若是反复了,倒落下病根儿。
听起来仿佛并没什么不对,可紫电看见,那郎中走到二门的时候,知雨悄悄给他塞了个荷包。
紫电当时也是偷偷跟上去的,因为她觉得不对劲儿——说是来月事,可她细细观察过了,这几天都并没见正房里有血染的棉布扔出来,所以来月事什么的,绝对是说谎。
既然月事是说谎,那么风寒呢?
她偷偷跟上去,也是想塞点银子给郎中,打听一下大少奶奶的病——只怕根本不是病,而是喜呢。只不过大少爷不在家,大少奶奶怕是防着夫人,才不肯先把消息透出来,也不往夫人院里去了,只管安胎。
紫电觉得自己想得挺对。
若真是有孕就好了。大少奶奶少说也有十个月不能伺候少爷,那,她岂不就有了机会?当然大少奶奶大约是会想先安排自己的陪嫁丫鬟,但知雨还小着呢,知晴相貌又不甚出众——瞧瞧这院子里,哪还有人比她更合适?再说,她如今又这么老实了……
及至看见知雨给郎中塞红包,紫电就更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于是她满怀高兴地又溜回院子,站在那紫藤花后头往正房里望。
那地方是她站惯了的。自打大少奶奶进门,她不能再近身服侍大少爷,就多了这么个习惯。
紫藤花生长多年,已有近抱之粗,枝繁叶茂,挡住一个人根本不成问题。而从那里,则正好可以看见正房的一扇窗户,若是大少爷坐在那罗汉床上,而窗户又半开着,她就能看见大少爷的一个侧影……
当然,自从沈云殊去了军营,紫电就不再在这里窥看了,大少爷又不在,就算她来,也只不过能看见大少奶奶——等等!
紫电猛地睁大眼睛,甚至不由自主地往前倾了倾身——那扇窗户没有关严,被风吹开了一线,便有人走过来,将它重新关上了。可是,那人,那人穿的倒是大少奶奶的衣裳,可那面容,却分明正是知晴!
是知晴在偷穿大少奶奶的衣裳?这念头在紫电心里一闪,就被她否定了——知晴不但穿的是大少奶奶那件茜红色的春衫,头上还戴了簪环。虽然只是一瞥,她也能看见她发髻上那支华胜,只是在窗前一晃,就折射出了五六点或红或蓝的宝光。
那是大少爷特地叫人在外头琢云轩里给大少奶奶新打的首饰,这样的东西,大少奶奶绝不会随便给一个丫鬟戴的,就算是她的陪嫁也不行!
紫电紧紧按着自己的嘴,忙忙地溜回了自己的屋子,只觉得一颗心几乎要从口中跳了出来——突如其来的念头让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知晴,知晴她在伪装大少奶奶,那么大少奶奶到哪里去了?
装病,还弄个丫鬟装成自己呆在房里,大少奶奶这是要做什么?
难道是——紫电紧紧咬着自己的拳头,生怕自己叫出声来——难道大少奶奶肚子里的孩子,有什么问题?
紫电觉得自己真是疯了,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念头来?可是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却又不由自主地计算起来。
她虽没生过孩子,却也还有几分常识,若要知晓有孕,至少也要怀上一个多月之后。一个多月之前,大少爷正受了伤,在宁波养着呢?连过年的团圆宴都不能回来,可见伤势甚重,是绝不可能行房的。若是再往前数,大少爷还在外头剿匪,就更不可能了!
可是——紫电不停地咬着自己的手,大少奶奶能跟谁?沈府的男主子并不多,还有三分之二不在家,外男也少,只梅家兄弟两个而已。紫电怎么想,都觉得这不大可能。
但,不管怎么样,知晴冒充大少奶奶,就证明大少奶奶不在府里!不管大少奶奶肚里的孩子是不是有事儿,甚至不管大少奶奶究竟是不是有孕,她不在府里,瞒着众人悄悄出去了,这是事实!
若是错过这次机会,还会有第二次么?大少奶奶那个脾气,就算是有孕了,也未必就会容人。就算陪嫁丫鬟不行,说不准也会从外头挑人来……
紫电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屋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眼看着正房熄了灯,知雨关上了门,却不见知晴出来——大少奶奶素来是不用两个人守夜的——咬一咬牙,悄悄出了房门。不管怎样,若是大少奶奶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儿,她揭出来,也是对大少爷忠心,对沈家忠心!
院子的门却是关着的,已然上了锁。这也是大少奶奶来了之后新兴的规矩:天黑之后若要出去,必得跟守夜的婆子说明理由,若没什么要紧事,就都明天再办罢。
不过这难不倒紫电。这江南的宅子四边围墙还算高,里头的院子却是用花墙隔起来的,也不过一人来高,墙上又有雕花镂花之类,只要拿个凳子踏着脚,要翻出去并不难。
紫电就这么一口气翻出了墙,直奔沈夫人处。沈夫人尚未睡下,还在灯下折腾聘礼单子的事儿,听说紫电来了,扬扬眉毛:“还当她在那院子里生了根儿了,一步也不会挪动,今天这是怎么了?”
到了这会儿,紫电便是要退回去也不能了,咬咬牙往屋里一跪,张口就是一句:“大少奶奶怕是不在府里,知晴穿着大少奶奶的衣裳,在屋里糊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