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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腊月头里,老姑奶早起自己上茅厕,在院子里摔倒了。老人在床上躺了几天,精神倒还行,就是东西吃的少,几天后老人挥着手跟照顾她的刘香脂说,去把香穗儿叫回来吧。
“去叫香穗和清明回来,我估摸着是要不行了。”
刘香脂心说,怎么看您老太太也不像是要不行的样子啊,她跟许大哥一商量,许大哥却认真了。
“还是叫回来吧,把清明和香穗都叫回来。就算老姑奶没大事,可这么大年纪摔一下也不轻轻,这事总该知会他们俩。香穗如今毕竟算是老姑奶认下的孙女,不通知她总不太好。”
陆香穗正在准备期末考,那时候不要说手机,电话都没有那么方便,许大哥从镇上的邮局打电话到学校学生处来,接电话的老师也没搞太清楚,便一脸同情地来告知陆香穗,说她家中老奶奶病危不行了。
陆香穗还真是吓到了。上个月跟许清明一起回家去过,老太太挺好啊,没什么不舒坦的,怎么突然一下子就要不行了呢?她正在急急慌慌呢,赶紧回宿舍去收拾行囊,许清明的电话又打到了学生处,叫她去接的,只是简单地让她先留在学校等一等,说下午就来接她。
许清明其实也不是太清楚老姑奶到底怎么样了,许大哥打给他的电话也只说老姑奶摔伤了,好几天几乎没吃下饭,许清明一听便赶紧从省城往回赶,想到陆香穗接到消息可能会慌张,一个小姑娘急急慌慌地赶车转车总让人不放心,回程途中便先到市里来接她了。
两人一起回到镇上时已经天黑了,回到家便看到老姑奶仰靠在床上,正理着陆香穗给她做的第三套寿衣看。之前做的两套寿衣,都让老姑奶当作寻常衣服给穿了,这一套褐红色带福寿团花的寿衣是陆香穗第三次给她做了,照例是传统的偏襟大棉褂子、大棉裤,里头同色的夹袄,藏蓝色绣莲花瓣的鞋子,老姑奶一样样的展开在棉被上,喜滋滋地理着,在灯光下摩挲那滑溜溜的缎面料子。
“姑奶奶,你没事吧?觉着怎么样?”许清明先进门,问了老姑奶一句。
“没事儿,就是老了,摔一下就不利索了,不敢动弹。”老姑奶笑眯眯地说。
陆香穗随后进了屋,没顾上放下背包,就挤到老姑奶床前问:“奶,你觉着怎么样?摔哪儿了?骨头伤着没?”
“看看我们香穗儿,到底是读卫校的,说话就像医生。”老姑奶就顾着眯缝着眼睛笑,在她这样年纪的农村老人认识里,医院里穿白大褂就都是当医生给人看病的,所以尽管陆香穗几次跟她强调自己是学护士的,可老姑奶就是认定了她将来就是医生,能给人看病来着。陆香穗也曾解释说自己是学护士的,将来给病人打针,她这一说老姑奶反倒跟认定了,能打针治病,不是医生是什么?
“骨头也没伤,医院看过了的,就是身子不敢动弹……”说话的是刘香脂,她站在床边,有些内疚地说道:“怨我,我一大早跑出去磨豆子做豆腐脑了,要是我别离开,扶着姑奶奶一把,老姑奶奶也不会摔伤了。”
老姑奶一听就反驳:“瞎说话,我手脚一直利索,平常用哪个扶我?就是脚一扭摔倒了,你就算跟在旁边看着也没用。”
可也是,老姑奶平常一直硬朗,自己每天拄着拐杖上街找别的老头老太闲拉呱,哪里用人看着扶着?还真不能怨许大嫂没照顾到。可老太太年纪毕竟大了,这么一摔,居然就卧床了。
“姑奶奶,你怎么又把这衣裳拿出来了!”许清明看着那寿衣碍眼,便动手要帮老姑奶收拾起来,谁知老姑奶拂开他的手,嘴里说:
“我拿出来看看,整天搁在我枕头旁边呢,哪天太阳好,你们帮我拿出去晾晒晾晒。”
“奶,你是不是又想穿了?”陆香穗挨着老姑奶坐下,笑着拍拍老姑奶的手说,“想穿你就穿吧,这都腊月了,穿新衣裳过年呢,这件穿了,我正好趁寒假再给你做一件留着。你上回不是说镇上刘老太太那香色的料子好看吗?我再给你做一套香色的。”
让老人穿寿衣,本来是个忌讳,然而换到老姑奶身上就压根不忌讳啦,她那不是已经穿了两套了吗?美滋滋当新衣裳穿呢。陆香穗见老姑奶看起来没什么大碍,心里便稍稍放下了些,见老姑奶这么理着寿衣看,便索性鼓动她当平常衣裳穿算了,农村风俗据说能冲喜消灾呢,也算帮着老人渡这回的劫。
“不穿了吧,留着,我怕等不及你做新的!”老姑奶摇着头,不放心地交代陆香穗:“香穗儿,等我死了,你给我摔盆儿。清明和冬至是我娘家人,姓许不姓陆,按说不能送我进陆家祖坟的。你给你爷爷上过坟了,他老东西认你这个孙女,我也没旁的儿女后人,就得你给我摔盆送丧了。往后逢年过节可别忘了给我和你爷上坟烧纸。记住,孙女儿不用守孝三年,一年后你毕了业,就能跟清明办喜事了。”
“奶,你说些什么呢,你看你好好的,又瞎琢磨了。”陆香穗忙说。
这话让大家心里多少有些膈应,真怕老姑奶这个坎儿过不去。
陆香穗在家里陪着老姑奶呆了几天,老姑奶却一天天好了起来,本来整天躺在床上,后来居然自己起来坐着,每天也能吃些软和的饭食了,看着不像有什么大碍,于是陆香穗便又匆匆赶回学校,打算参加期末考试。
陆香穗一大早上出门去坐车,许清明骑车送她走的,临走时老姑奶坐在床上,精神头挺好,还交代许清明给香穗穿棉大衣,路上别冻着了,嘱咐她考完试早点回来。
谁知道她人刚刚回到学校,上午回来的,下午许清明便又赶到学校,说老姑奶突然不行了。
老姑奶是那天下午走的,走得很安详。
当地人丧葬风俗讲究多,老姑奶不能留在旁人家的房子里送殡,便被送回了许沟村,在她独自住了几十年的小院子里办丧事。因为没有儿女后人,丧礼倒也简单,凡事有许大哥和许清明张罗,按着未嫁孙女的礼仪,陆香穗只负责穿着重孝,守在老姑奶灵前就行了。
三天后,老姑奶被送到镇上的墓地。跟老姑爷爷合葬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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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了老姑奶下葬,陆香穗需要按着当地的风俗,在灵堂里给老姑奶守灵七天。据迷信说法,过世的人“五七”之内灵魂还在阳间呢,还没了断阳间的念想,留恋家人还会回来看看,因此灵堂的门是敞开的,说是方便亡灵出入。
许大哥坚持说,让陆香穗回家去住,他来守灵堂就好。
“香穗她一个年轻姑娘家,平时让清明小心娇养着,这屋子又是刚停灵送殡的,她年纪小害怕不说,这样敞着门,姑娘家身体单薄,万一再冻坏了,她怎么能守灵堂?我来守就行,老姑奶就算真能知道,一定也赞成的。”
陆香穗胆子并不算小,她现在毕竟读的是卫校,虽然解剖课也只是解剖些兔子、小白鼠之类的,但解剖室里福尔马林泡着的人体标本,她看过也不止一两回了,最初看到的时候,几顿都吃不下饭,看见肉类就恶心呕吐,渐渐地也就适应了,职业要求,该适应的总得一天天适应。
可是,老姑奶在许沟村住的这屋子,是两间老旧的草屋,像当地绝大多数的屋子一样,石头墙,茅草顶,加上老姑奶搬到镇上也快一年了,屋子没了人住,这寒冬腊月里阴冷潮湿,屋子里一股陈旧的气息,让她一个小姑娘家在里头守着睡七夜,想想就不容易。
可她跟老姑奶奶这几年时间相处下来,总是有感情不说,作为老姑奶名义上的孙女,她毕竟按未嫁女的礼仪给老姑奶扶灵送了终,哪能真就安心地转身回去睡大觉?于是陆香穗便说,还是她留下守灵堂吧,无论按哪一条,也不该叫许大哥替她的。
“让她守吧,我陪她。”许清明做了决定,“老姑奶这一辈子过的不容易,临了也没个儿女养老送终,这也算是咱们给她最后能尽的一点儿心了。”
晚上收拾打扫一番,帮忙办丧事的村邻们也有来坐坐说话的,等人都走光,准备睡觉时夜已经深了。
灵堂里不能另铺床,许清明在地上铺了厚厚的秫秸和麦草,麦草上头并排铺了两个草苫子,草苫子上头再铺褥子,又多多的从家里拿了几床棉被来,一层层铺盖上去,只希望夜里不会有刮大风,否则这寒冬腊月的,铺盖再厚怕也冷。
除去守灵堂的背景,两人对这样挨着边住一起倒也习惯了,出门在外或者去看守蜂棚,还不都是这样睡觉,所以便也没有任何不自然,两人从家里拎来的暖水瓶,倒了热热的水泡了脚,便虚掩了一扇门,到铺上捂被窝。许清明专门给香穗灌了热水袋,陆香穗脚上瞪着热水袋,挨着许清明随意地聊起了家常。
“二哥,你说奶这一辈子,过的真不容易。”
“人啊,哪有那么容易的。”
许清明说着习惯地伸手抚摸她的头,两人挨边躺着,他的手伸过来,陆香穗自然地就往他那边凑了凑,不为别的,刚进被窝冷啊,棉被还没捂热呢。许清明微微一笑,轻声说:“人一辈子总是不容易,我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这一辈子都平安康泰,每天快快乐乐的。”
“是我们!”陆香穗纠正他。
“对,是我们,我们这一辈子都平安康泰。”许清明依旧轻笑。今生过的顺心如意,前世渐渐成了一个需要遗忘的影像。他如今只知道,他绝不让任何人再来破坏香穗的幸福,谁也不能!
“二哥,你说奶对老爷子爱过吗?”
想来真有些悲凉,老姑爷爷在世时,跟老姑奶并没有多少感情,他过世几十年了,最念叨他最记得他的却一直是他根本不爱的发妻,临终也心心念念去到他身边合葬。
或许对于老姑爷爷来说,这世界上最爱他的人,始终只有发妻吧。
许清明沉默了一会儿,抚弄着陆香穗柔软顺滑的头发说:“什么是爱?老姑奶他们那一代人,大概都没说过爱。他们的感情,在锅碗瓢盆里头摩擦出来的。老姑爷爷和老姑奶奶的感情,大概也只有他们自己明白了。”
许清明说着,侧耳听听外面,没起风,万籁俱寂的乡村,远处谁家的狗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他伸手轻轻拍抚着身边的陆香穗,温声安慰她:
“别想这些了,睡吧。”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可能是陌生的屋子陌生的气息,也可能是刚刚送走了老姑奶奶,陆香穗老半天也睡不着。屋外似乎开始起风了,偶尔一阵风声呼啸着扫过屋顶,听着就觉得冷。
陆香穗翻来覆去几回,睡不着,索性翘起头,借着屋子里专门亮着的长明灯,专注地看着身边的许清明,他安静地闭着眼睛,气息平稳,似乎是睡着了。
“二哥……”陆香穗伸手推推他。
“嗯。”许清明应了一声,示意他并没睡着,“怎么了?”
“我睡不着。不知道怎么的。”
“嗯,别想事情,一会子就睡着了。”
许清明说着伸过胳膊,陆香穗默契地一抬头,便枕在了许清明的胳膊上。许清明依旧闭着眼睛,只是侧过身子来,另一只手隔着棉被轻拍着她,哄小宝宝似的口气说:
“乖,睡吧。二哥在这儿呢。”
陆香穗躺在他臂弯里,静静地躺了一会儿,还是睡不着——压根儿就没有睡意,脑子里也不知怎么的,总想许多不着边际的东西。
总睡不着,心里免不了便烦躁了。她索性掀起自己的被子,扯开身边许清明的被子钻了进去——果然像她想象的那样,暖暖的,比她被子里暖和多了。
“二哥,我睡不着。”她撒娇地嘟囔着,“你搂我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