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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海大是个百年学府。
如今这学校就像是考古学家的老婆,年龄越大越值钱。想我神州大地上数得过来的百年老校一共也没几个,导致能光明正大宣称我们资格老的向来牛气哄哄鄙视天下群雄。比如武汉大学的校训:拳打清华北大,脚踢复旦南开,剩下的都是晚辈,老夫不屑动手。这口气,洪七公都排不上号,完全是少林扫地僧才能有的气势。但是武大也不能在立海面前称老夫,原因无他,立海大的资格比武大还老。
咱国家资格最老的学校是哪一所?中华文明五千年,争这个荣誉的实在不在少数,而且无论多远的关系都能扯得出来。比如某某自称前身为岳麓书院的高校,某某宣布为孔子当年开讲的学院,某某说当年仓颉就在我们这里造字的大学,幸好云贵山区那边的教育系统还比较朴实,云大没有把元谋人搬出来当开校那么厚的脸皮。不过最近云大出了一档又一档的事,已经不需要用历史来打响知名度了。
这些立海大是没法争的,一是争不过,这块地方正式建卫刚六百年,孔子授课的时候这里还在填海造田,另一方面是不跟他们争,理工为主的大学向来看的是数据而不是虚名。我们能光明正大宣称我们马关条约那年建校(这算什么记事,不过也没辙,当时那段年年都有国耻),到如今正好一百一十年,其他的谁敢说今年是我建校三千周年?光查零头就能把他们查死。
一百一十年校庆是件大事,据说许斐下了血本,非要办得比当年百年校庆时还轰轰烈烈。毕竟现在办过百年校庆的学校不算少了,一百一的却还是头一号。再说立海大在这十年里虽然排名往下跌钱却没少赚,玩点花样还是有资本的。
其实许斐自己也清楚110不是什么整数,说出去难免有人笑话,但十年前他还不是校长,而再过一年,他就该退休了。要想亲手再办间能载入校史的事情也就这么一个机会,你能让他等200周年的时候凑个整再办吗?即使他愿意,马克思爷爷也不放人啊。
幸村大三的时候校庆的准备工作已经办得有声有色了,找市里要了三千万的拨款,学校自己出七千万说要建个耗资一亿的高级教学楼,动工就在幸村他们眼皮子底下,工地距宿舍楼垂直距离50米。那边地基刚打到一半这边楼层就开始松动墙皮一个劲往下掉,吓得学生们除了睡觉不敢进屋,就是睡觉都不敢进屋,直接导致那段时间自习室和校外租房人数的大量增加,间接提高了那一年的考研分数和门外医院的手术率。即使这样那栋亿元楼也没能赶在校庆时盖起来,据说是因为那三千万出了点问题,于是差点烂尾。幸村一直到上了研一那栋楼终于赶在111年校庆前完工,在外一看和那些三百万盖起来的楼没啥区别,走进去一看——还不如在外面看呢。这栋楼唯一的好处就是楼梯在外还是透明玻璃的,每当有少女裙角飞扬着拾阶而上时,下面总有一群男生仰着脑袋看人内裤。
老校区没有建楼,很大原因是实在没空地了,于是改做建筑。立海有个标志性石亭叫做立海大学堂,据说建于建国前,亭子四面石壁刻着校训校歌,中间一块石碑讲述立海历史,庄重古朴。四周栽满花草树木,绿荫遍布,是立海学子恋爱流氓的好去处。为了校庆原来的这些绿化也都被砍了,换成了统一修剪出来的万年青:立海欢迎您。石亭前后各立了个新东西,后面的是一块疑似建筑工地上偷来但确实出身巴蜀的三峡石,是由目前正在三峡工程奋斗的立海校友们亲手凿下,从长江到海河一路送过来的,所谓千里送石头礼重情义轻,许斐本来指望那帮人能捐点钱,结果捐出来的钱还不够石头的运费,气得他白头发多长好几根。
不二对那块石头特有感情,人家一杵在那里他就过去看了,连看带摸:“过来一趟不容易啊,火车票又涨价了吧?”
前面立的据说是个大理石雕塑,就是这雕塑惹出了事情。
上过大学的都知道很多高校都喜欢劳民伤财,在校门口放个完全没用的标志性雕塑,而这雕塑的意义往往会被同学们再次创作。比如长安大学的青春彩虹(一妙龄少女双手张开,手上一座彩虹),大家都叫它拉面女神,再比如西北政法的宪法顶个球(即一本摊开的宪法书上一个球体),谁知道它本名叫什么?
立海大这么多年标志雕塑一直是那个石亭子,也没见哪位立海学子为此提出抗议,偏偏许斐觉得这个太沉重,太落后,我们要与时俱进,于是圣旨封越前南次郎为设计师,在校门口再设计出个标志物出来,要求同时表达青春,求学,实事求是的意义。
我说过越前教授的特长就是美,尤其是在女大学生身上发觉美。他领了旨意就闷头设计去了,于是老校区的门口就出现了这么一个东西:一位身穿短裙,半坐半躺,胸部丰满,神态沉醉的女生手里抱着本书,风情万种地迎接走进立海的四方来客,其双腿正对着校门的中轴线。
这雕塑一出来反响可太强烈了,群众纷纷表示从老师到学生这种饥渴终于□□裸公布在众目之下了。那女孩一看塑得就有强烈的暗示意味,不但面部表情及其暧昧,为了实事求是雕塑者还在人家胸前精雕细琢,弄出两个让女生看了都脸红的凸起,一看这位沉醉知识的女学生就没穿内衣。越前对这个细节振振有词:实事求是嘛!由此大家可以推定,这女孩手里捧的肯定不是流体力学,多半是大学生健康教育什么的。
立海的学生总体思想还是比较保守的,这是中国高校普遍现象,越是文科的越能海纳百川兼容并包,越是理工的越闭门造车不闻窗外事,所以这个雕塑一出来不但没有得到大家称赞反而众口一致地表示丢人,还说这果然与时俱进代表了当代社会的特点,二奶也要补充文化知识了。
许斐没想到来两个凸起会引来一场骂战。毕竟什么事情往这一扯都流于下品,哪个搞学术的愿意在这上头大做文章?研究人家□□从来都是文化人干的事情。于是没过几天就雇了几个工人把微妙的凸起给磨了下去,引来不少人围观,没想到磨下去了也不消停,另一波原先保持沉默的纷纷在bbs上提出抗议,说校方刻意压抑人类的天性,不敢正视美好的人体艺术,搞顺天理灭人欲的礼教压迫,还说:“改革开放都那么久了,难道校长还容不下两个基本点吗?”这帮学生的出处咱们简直不用说,别忘了立海大也是有文科专业的,他们虽然数量少造起舆论来却一点不显劣势。领头的一个天天声嘶力竭地控诉这种行为是对人性的践踏,是校方镇压学生人权的又一铁证,并郑重宣布如果许斐不在第一时间把磨下的那两个基本点再给装回去他就要跳楼以示对这种文化禁锢的抗议,后来看没人拦着他于是不跳了。这位一看就是式微诗社培养出来的人才,那里的人心理素质都比钢条还坚韧,遗书写了无数份,就是硬撑着不肯死。
两点论战最激烈的时候幸村也开始响应学校号召,当然为校庆捐钱这种事情他是不肯做的,但是热闹还是凑一凑的好。306除了他别人都在为将来奔波,于是幸村大发善心决定连兄弟们的份一并掺和了,去立海超市转了一圈抱回八件校庆文化衫,黑底白字正面印着立海大,反面印着110,庄严醒目黑白分明,走在街上绝对能让群众以为是公安局出来搞宣传了。
柳看见那些t恤沉痛得闭上了眼睛,然后无情地追打幸村。
幸村被追得哇哇直叫,躲到真田身后告状:“弦一郎,我给大家买衣服,莲二还这么欺负我。”
真田一向买幸村的面子,这时候正在把文化衫往身上套。他本来脸长得就黑,配上这衣服尤其是衣服上的号码立刻让人想起区法院的标语:严格办案,铁面无私。
“我欺负你?”柳一把抓过幸村不由分说捏他的脸,“这衣服你拿什么钱买的?”
“寝……费。”
柳心疼得快哭了:“多少钱一件?”
幸村心虚地看看他又看看大家,牙缝里挤出个数字:“50……”
“靠,莲二,老大我们不敢打,交给你了。”仁王本来想给幸村求情,一听这个立即叛变。铁打的学校流水的穷学生,50块钱啊,就买这么个破布。
幸村垂死挣扎说什么破布,多么具有意义的服装啊,你们有点爱校荣誉感好不好。
柳生摇头:“这种没有风度的衣服,说什么我也不穿。”
幸村指着真田说你看弦一郎都穿了!
真田对着镜子照了照,正预备把它从身上扒下来压箱底,一听幸村这么说不好立刻就脱,穿在身上又觉得实在委屈自己,难过得满头大汗。
最后丸井桑原开心地接过了文化衫,还有一个就是切原。这孩子尚不具备分辨美丑的基本能力,幸村说什么他就认为是什么,兴高采烈把个黑布口袋套身上,昂首挺胸说要给同学们看看,趾高气扬,毫不知羞。
幸村欣慰地看着一个小黑身影远去,转身跟真田痛心疾首:“这孩子都长到大三了,怎么也没见聪明点呢?”
真田心想赤也要是聪明了,你耍谁玩去?
“弦一郎。”幸村严肃地指控,“赤也一定是被你打傻了。”
校庆说白了就是个烧钱的活动,许斐再怎么不拿经费当回事自己烧这么多也有点心疼,于是发动学生大家捐款。此令一下幸村顿时庆幸自己卸任得恰逢其时,不然以学生代表的身份,怎么也得带头捐个一百意思意思。现在保研的名额已经到手,终于不用再时刻响应校长号召了。
富学校,穷学生是我们的基本国情,所以整个立海大学生捐款数目都是惨不忍睹,还不如校长工资的一个零头,不过也有例外的,一个管理学院的大一新生一人就捐了一万。这个不是家里实在有钱烧得慌了就是为了给将来铺路,当然最后可能两者兼而有之,但这种行为如果放在高中还能感动一八,在动不动一个课题上千万的高校,这点钱连老师买汽油的都不够用,更不会被校方高层看上眼。何况立海大一向以翻脸不认账而出名,不知道这个小师弟后来有没有后悔。
临近校庆捐款活动总算告一段落。许斐特地把各方捐款的名称,数量做了一张报告,面对全校师生下发,意为吃水不忘挖井人大家感谢冤大头,那个小师弟也赫然其中:管理学院某学生捐款一万元。这年头花三百块钱就能买个大学生活动的冠名权,人家出了一万连个名字都不给写上,这种事也就立海能干得出来。
而且比这还缺德的事情都干得出来。在校友捐款里最醒目的无疑是荣氏集团,集团老总就是当年立海大学生,曾经为了自己的学院捐出一座教学楼,这次校庆人家也是大头,一笔捐款四百万,把其他人远远抛在身后,而捐款名单上荣氏却在一个很不起眼的小角落里,不仔细看压根找不到。对此就连来采访的记者都有疑问,许斐是这么解释的:“我们做科学的最耐得住清贫,金钱对我们来说算不了什么。为了表达这种一视同仁的看法,我们的捐款名单,按照姓氏排序法排列。”
记者恍然大悟,连续拍摄几张校长坐在专用坐骑奥迪a6中向窗外骑自行车学生微笑招手的图片,满意而去。
迹部也听说了这件事,当即冷冷一笑:“放屁。”
忍足被吓了一跳。
迹部瞥他一眼,难得耐心解释:“许斐要人家出一千万,荣氏说没钱。他这是报复。”
忍足点点头,表示理解。至于荣氏的事情迹部怎么会清楚,他要是想不明白,他就不是忍足了。
迹部也没有再说下去。现在他一心都放在打点行装上,学了这么久德语他终于到了可以和德国鬼子说相声的水准,目前正在办理签证,那边一下来他就远渡重洋了。之前601里有他天天练习对话,又有忍足时刻修饰形象,于是充斥着鸟语花香,他这一走,势必会寂寞很多。
忍足有时会问他你什么时候走啊,机票定好没有,每当这时迹部就会勾勾嘴角,随意地敷衍一句:“还早呢。”
忍足说你最好能看完校庆再走,多么难得的机会,下次不一定是何年何月了。
迹部轻轻敲敲桌子:“不过是一场生日,有什么好看?现在的校庆是别人回来参观我们,将来我参观别人的时候,有的是机会。”
迹部上了大四之后明显沉稳了许多,偶尔甚至会心情不好地发呆,忍足当然不会肤浅到以为他是对即将到来的分离而不舍。
这个世界很多看似无关的事情都是有联系的,不然蝴蝶效应也不会成为真理。比如说上学期迹部竞选的惨败,比如说许斐光明正大的对荣氏报复,比如说半年后,当地某位领导人出人意料自尽于办公室里。而这位领导曾经亲临立海大做过指导工作,就是幸村大一时邓研会组织的那一场活动。
分散开来,每件事情都是平常,不过是学生茶余饭后的一点消遣。
唯一引起忍足注意的是原本如日中天的荣氏突然破产倒闭的消息,消息传来的时候离校庆只剩下了两天,立海大对此的反应是把贵宾名单立刻作出了修改,同样修改的还有捐款名单,于是捐款感谢书上莫名其妙地多出了四百万,堂而皇之地昭告天下,原来天上也有掉馅饼的时候。
忍足回到寝室,看到迹部正面无表情收拾东西。
“我的签证办下来了。”迹部半蹲在柜子前,敏锐地察觉到身后有人静静站着,不用回头,他就知道是忍足。
忍足想了想,蹲下来帮他一起:“什么时候的机票?”
“……三天以后。”
“那不是还能赶上校庆晚会么。”忍足看看自己有点帮不上忙,站起来倒了杯水,“我已经弄到票了,一起去看吧。”
迹部不屑地仰起头。
“本大爷不会去看那么没品的东西。”
“哦……?”忍足挑挑眉毛,把水杯递到迹部手里。
迹部接过来咕嘟咕嘟地喝,一时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迹部喝水发出的响声。
见他喝完忍足微笑着拿回水杯:“还要么?”迹部摇摇头,又蹲回去专心致志收拾他的行李。忍足干脆坐到一边,一只手扶着下巴,一动不动看他一个人忙碌。
迹部终于把旅行包的拉链拉好,直起腰轻轻喘了口气。忍足一脸清淡的笑意:“今天就走?”
迹部说:“废话。”
一边说一边走到书架边瞅瞅,又走回衣柜翻翻,最后坐到床上露出轻松的表情,下巴向周围点一点:“这些东西,本大爷留给你。”
忍足无奈地扶额:“小景,你的书我看不下去,你的衣服我也穿不了。”
迹部像没听见一样自说自话:“本大爷走了之后,不许别人碰我的东西。”
忍足环顾四周那些一看就华丽得让人后背发凉的各种生活用品,心想这还用你说,别人谁有你这么诡异的品位啊。
迹部抬起头直视着忍足的眼睛,一眨不眨,看得他心里发毛。
沉默片刻,迹部低头拎起脚下的包,站起身:“那就这样吧,我走了。”
“小景。”忍足跟着站起来想说我送你,话到嘴边突然又改了主意:“要好好的。”
“那当然。”迹部微微一笑,闪亮如同夜空中升起的焰火。
“本大爷是谁,我是迹部景吾啊。”
即使迹部这个姓的意义已经不复存在,他仍旧是他,迹部景吾。
从此之后,他是彻彻底底的靠自己了。
忍足轻轻叹了口气,走过去给他开门,人却挡在门口不动,两臂大张作个豪放的姿势:“既然是临别,总得给我抱一下吧。”
迹部冷冷地说:“滚。”
忍足站着不动,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意。
迹部的表情慢慢变得柔和,放下手里的包,胳膊一伸,一把将忍足拉进怀里,强行将人家脑袋按在自己肩膀上:“要抱也是本大爷抱你。”迹部咬着牙,对着忍足的耳朵一字一句,“给我好好干,将来有出息了就去德国找本大爷,混得不行——我就当没认识过。”
“知,知道了。”忍足额头正好撞上迹部肩膀,痛得他呲牙咧嘴,“小景你能不能先放手,放手,让我起来……”
迹部离开之后的601很安静,忍足坐在床边,突然觉得屋子空空荡荡。
伸手到裤袋里摸了半天,摸出一根烟和两张入场券。忍足想了想,把入场券并在一起,细细地包裹在烟外,又摸出打火机,咔哒一声点燃。
真好。忍足想,现在终于没有人管我在房间里抽烟了。
夜幕笼罩下的房间一片黑暗,只有一点火星时明时灭,跳动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是立海的一百一十周年校庆。
天气晴朗,阳光普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