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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氏到底没能熬过去,在冬至前的一个晚上,于睡梦中溘然长逝。用祝妈妈的话说,这样离世也算积福,还该算是喜丧才对。
说是喜丧,不过是安慰活人的话。
顾承虽没那么痛苦,心里也还是难过。可他向来不是嚎啕大哭的人,低声饮泣又太过文弱纤细,内敛惯了的人明面上显不出悲伤,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兢兢业业打理好徐氏的身后事。
顾家老宅派了几个同辈的兄弟来祭奠,照例又给了些银钱,连带族里各家各户的心意。其后几日,顾承的同僚也罢,亲眷也好,陆陆续续前来像是走马灯。
这些事都是顾承一个人在前头照应,他不让沈寰抛头露面,特意叮嘱了,让她在屋里歇着就好。
后半晌天光有些晦暗,祭拜的人前脚刚走一波,方家太太——方巧珍的母亲便带着几个仆妇进了顾宅。
还没到灵堂跟前,方太太的眼泪已如倾盆大雨,横亘面颊,用了两条帕子才勉强拭干净,一唱三叹的对着徐氏棺椁叫老姐姐,倒是决口不提亲家太太这四个字。
顾承没办法,只好上前扶她起来,一面温声劝慰。方太太泪眼婆娑,隔着水雾打量起他来,又是叹了几叹,心中暗道,白瞎这么个清俊模样,命却不好,可见人再强还是强不过命去。
嘱咐了几句节哀的话,方太太被人搀扶着去了。方家再来人祭奠,已是翌日一早的事。
来人是方巧珍的二哥方济琛,才刚新婚不久,娶的太太就是曾被沈寰下药惊吓过的那位赵小姐。
祭拜完毕,一时没有要走的意思,顾承会意,将人请到厅上坐了,又亲自奉了茶招待。
方济琛脸上的戚容还没来得及收回,客套两句,兴叹道,“事情赶得不巧,要说起来,还是我们对不住您。为着先办我的事儿,耽搁了三爷和巧珍,我这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您看,临了也没能让巧珍在太太跟前尽个孝。原说叫她来拜过太太的,偏巧这些日子她又着了风寒……”
说着更生歉然,幽幽道出结语,“这大概,也是她没福的缘故罢。”
凭白加了这么一句,话里的意思隐约就透了出来。方济琛抿着茶不说话,只拿眼睛瞧着顾承。
顾承心里明白,方家是想要退亲,可又不愿明说,预备暗示一番看看他够不够识趣,再逼着他亲口把这话给说圆满了。
这是堂而皇之的欺负他家里没人,谁教他连个能照应的兄弟都没有。
虽说他脾气好,遇上这样的局面也不免有些恼恨。可也不过想了半盏茶的功夫,他就释然了,既然自己本就没有心思成亲,那就更加不必耽误人家女孩的大好年华。
顾承低下头,自嘲一笑。人家拿话试探,给当让他上,他干脆就顺杆把这个当接下,说不准也算做了一件好事。
“您别这么说,是我福薄,耽误了令妹。”顾承言辞恳切,“守制三年,确实是难为姑娘家。”
这话说的在理,方济琛顺势感慨,“可不是嘛,唉,女人的好年华,说起来也不过就那么三年五载。”
顾承点头,“是我对不住令妹,说真的,我如今也没了想头,三年后的事儿更是说不准,委屈姑娘等我实在不值当。”说着起身,一揖到地,“今儿在母亲灵前,又当着您的面,我不地道一回,想跟您把亲事退了。”
方济琛连忙起身,一把扶起他来,虚虚笑着,“哎呦,那怎么能行?您看,这事儿是两家老人定的,我也没那个胆子说退就退啊。今儿本是来祭拜,您这么一说,我可就没脸再待下去了。”
顾承直起身子,坦言道,“无妨,我在母亲面前说这话,一切后果自然由我来担。何况是我对不住您家在先,接下来该怎么请罪,怎么赔礼,我都认。”
一席话说的方济琛感动汗颜,原本以为要闹得不欢而散,没成想对方是个痛快明理的人,不由拉着顾承的手,流露几分真心,“千万别,您这么说,我就更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了。您这是替我妹子考虑,是真仗义!我们方家也不能做得太过,咱们好说好了,今后还是街坊,该照应还得照应。三爷有什么需求,但凡我这儿能帮得上,绝没有二话。”
姻亲做不成,还是能做好街坊。顾承笑了笑,再揖道,“多谢您体谅,实在对不住。”
方济琛撑着顾承胳膊,到底没让他这礼行得太周全。等顾承起身,又安抚的拍了拍他肩膀,心里头忽然一阵唏嘘,这真是个模样学问都挺不错的青年,可是三年后的事儿谁知道呢,万一没落着好差使,前景也就乐观不到哪儿去。
光是长的好,为人斯文有礼没用,终归是不能当饭吃。
把人送走,已近正午。顾承回身进屋,见沈寰倚门站着,望着他似笑非笑,想必是前头的话都让她听见了。
他不在意这个,反正早晚她都得知道。但见了她,就又没能挪开步子,他知道不该在这个时候想别的,可她站在那儿,就是让他觉得好看。
一身孝服,衬着素白的一张脸,愈显冷艳。脑子里忽地蹦出一句,要想俏,一身孝。原来老话儿自是有它的一番道理。
沈寰耳力好,将方才的对话听得极清,心里有些高兴,又有些替他委屈,“你就这么由着人欺负?答应得倒快,被卖了还想着怎么给人家数钱。”
他回过神来,笑得颇有几分洒脱,“无所谓,大家各自解脱,我这是成全别人,也是成全我自己。”
“那接下来呢?”她一脸挪揄,“预备怎么解脱,是不是要云游四方去?”
他还真的凝神想了想这问题,才一笑道,“没打算那么远,家里还有事儿没了,等了了再说罢。”
所谓家里的事,是指祝妈妈和含香的去留。老妈妈没孩子,顾承就找了她亲侄儿,给了五十两银子,教他好生接回家去赡养。
祝妈妈老泪纵横,挽着顾承的手不撒,“三爷,您还是忌恨我,那天的事儿,是我对不住您……”
顾承不愿再提及,正色诚恳道,“绝对没有,您年纪大了,是该享享福的,为我们家操持了一辈子不容易,我是真怕自己照顾不好您。”
老妈妈只是一味哭,他只得和颜悦色的再劝,“我盼着您身子健朗,得空您要是进城来,就到家里坐坐,这儿永远都是您家。”
含香原是徐氏二两银子买回来的,顾承给了她十倍的钱,又添了不少东西,仍是寻了她家人接她回去。
少女心思更重,离家经年,前途未卜,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哀伤。
顾承明白她的忐忑,宽慰道,“当初家里卖你是因为穷,如今生计不愁,自然都盼着你能回去。好好孝敬父母,眼睛也放亮点,将来找个可靠的人,这辈子出息还在后头。何况女孩子嫁人,还是从娘家门里出去才够体面。”
“那以后您就一个人了?”含香放眼望着空落落的院子,“不要人伺候,成么?”
顾承听得直笑,“我一个男人家,什么事不能自己动手,绝饿不死,你放心去就是。”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等人都走了,家里是真的清净极了。沈寰大大方方站在他面前,昂然问起,“三哥把人都打发了,这是指望着,我伺候你?”
他好像算到她会有此一问,看着她,笑着回应,“没有,我伺候你。”
她可没算到他会这么答,不由怔在当下,半晌生出一股被冒犯的感觉,狭促笑道,“当不起,不如干脆连我一并打发了?”
他浅浅一笑,绕过她往里走,“你要是有地儿去,我不拦着。要是还不如这儿,那就委屈一年半载,跟我将就将就得了。”
她心里没来由的觉出阵阵甜意,眼望他的背影,更觉飘逸清隽,“这回,不怕人家说咱俩,瓜田李下?”
“说就说罢,问心无愧就行。”他当真洒脱起来,只是下一句又恢复了常态,“户籍上写着呢,咱俩同姓,你还是我妹子,没有瓜田李下的嫌疑。”
他回首一笑,沈寰便觉得好像有朗朗日月入怀,站在原地回想,唇角也跟着一道上扬。
不管怎么说,这人的活泛劲儿,看来是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