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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直折腾到天色放亮才各自睡去,再醒来时已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床帐内暖意融融,还残留着昨夜的温存。朱时泱一动,陈闱也醒了,睡眼迷离地转了转脑袋,看到身边的朱时泱时仿佛还有些疑惑。
朱时泱本是趁着酒醉把人家诓上床的,此时心中难免忐忑,只怕陈闱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来。哪知陈闱却是出乎意料的乖巧,笑了一笑,便把脸埋到朱时泱的颈窝里去了。
朱时泱被他拱得好生痒痒,伸手抚着他头顶漆黑的额发笑道:“这一觉起来,怎么变成小狗了,专往人怀里钻。”陈闱嘻嘻地笑,也不答话,只抱住朱时泱不放手。
朱时泱见他笑得灿然,不禁想起了殿试那日,他也是这样笑着,弯弯一双凤目,直要把自己的魂都勾了去。便将他拉开了些距离,问道:“殿试那天,朕在你们桌案间巡视,见旁人吓得连文章都写不下去,为何偏你敢抬起头来与朕对视?”
陈闱睁着一双大眼睛,瞬也不瞬看着他道:“看皇上一眼又不犯王法,有什么不敢的?”
朱时泱一怔,只道新鲜,笑着把他抱进了怀里。
这样的日子煞是美好,两人后宫里很是黏糊了几日,连康平王朱时济都被冷落到了一边去。
这一日,是给新科进士们授职的日子,其他士子接到圣旨都兴奋不已,惟独陈闱闷闷不乐,跟着朱时泱下了朝回到宫中,还是阴着一张脸不大说话。
朱时泱只把他当小孩子看,见他如此,便笑着刮了他鼻尖一下,笑道:“又跟朕使什么小性子?嘴撅得都能挂闷油瓶了。”
陈闱抬眼看了朱时泱一眼,目光甚是委屈,我见犹怜:“新科进士为什么都要在翰林院里呆着?这不是白白耽误工夫吗?”
朱时泱笑道:“瞧你这话说的,怎么就白白耽误工夫了?新科进士在翰林院中要继续读书,又不是干呆着。不但能继续提高自身修养,还能得到官场历练。想要成为朕的臣子,这可是第一步。”
陈闱委屈道:“朝中何处不能历练,非要都挤到翰林院去历练。臣已读了十几年的书,实在是不想再读了。”
朱时泱苦笑道:“你可真是小孩子想法,读书是一辈子的事,难道就只为了考取功名吗?朕是皇帝,都还要读书呢。”
陈闱撅着嘴不说话,神色间很是忿忿,扭着身子怎么也不肯与朱时泱对视。朱时泱“啧”了一声,收了笑容皱眉吓他道:“不许任性。新科进士在翰林院进修是国朝祖制,你再不情愿也得受着。”
说罢,却见陈闱更加委屈,扁着嘴几乎要哭了出来。
朱时泱遂也意识到自己有些严厉了,他这段时间正对陈闱心疼得紧,不忍看他委屈,便将他拉到身边来劝道:“你若受不了翰林院的清苦,朕时常召你进宫来就是。”
陈闱不悦道:“那臣什么时候能从翰林院里出来?只怕等到那一天,臣也变成老头子了。”
朱时泱失声笑道:“你才十七岁就老头子了?那朕是什么?朝中那些老不死的又是什么?”
陈闱道:“那为什么陆文远比臣大不了几岁,却能坐到内阁首辅的位子上去?”
朱时泱被问得一愣,觉得他话锋转得太快。想了一想,才意识到他这大约是对陆文远心有不服,当下略显诧异道:“你与陆文远比较什么?陆文远也是从翰林院里出来的呀。”
陈闱道:“臣就是要与陆文远比,臣若能坐到陆文远的位置上,一定比他做得更好。皇上,臣想进内阁,不想在翰林院清修。”
朱时泱皱眉道:“放肆!陆文远陆文远,要叫陆大人。”又温言劝道:“你有志进内阁是好事,但不能好高骛远,急功近利。陆文远也一步一步升到今天的位置上的。你就在翰林院乖乖呆着,等到期满再试,成绩若仍像今日这样好,朕就许你进内阁。”
陈闱还想争辩,朱时泱打断他道:“不许再说了,这事没有商量。”陈闱便也不敢再说。
然而朱时泱却是个耳根子极软的人,虽然嘴上说是没得商量,但架不住陈闱三天两头的软磨硬泡。这日,两人温存完毕,陈闱又犯了性子,背朝朱时泱躺着不说话。朱时泱扒拉了他两下,陈闱也不为所动,朱时泱就有些火了,沉声道:“陈闱,你放肆!”
陈闱毕竟不敢跟皇上作对,乖乖地转过身来钻进了朱时泱怀里。朱时泱抱了他一会儿,见他还是闷闷不乐,便低头问道:“你这又是怎么了?”
陈闱一脸幽怨表情,加上这些日子时常被朱时泱抚弄,更添了几分妩媚。朱时泱看得心头一软,便听陈闱闷闷道:“皇上,臣还是想进内阁。”
朱时泱连日来被他缠着,早知他开口就会是这句话,该讲的道理早已讲了不知多少遍,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也不见他有所顿悟。朱时泱实在已懒得再说,只好叹了口气,搪塞道:“你可真是倔。朕内阁里的人都已经够了,你怎么进去?”
陈闱却从朱时泱的话中听出了松动之意,眼睛登时亮了,仰头道:“皇上,次辅严大人年事已高,皇上若把太多政务交付于他,恐怕他的身子会吃不消。不如就放他回家颐养天年,也好让朝中年轻一辈多些历练。”
朱时泱便微微皱了眉出神,想起严庸也确实对自己说过年老体衰不能胜任的话,心中越发犹豫起来。陈闱看他面色便知自己离成功又近了一步,便趁热打铁地小声劝道:“皇上如今授臣的翰林修撰是从六品官,内阁大学士若不兼任其他官职,为正五品。皇上若把臣迁进内阁,也不算过分……”
朱时泱闻言叹了口气,抚着陈闱纤瘦的背脊叹道:“且容朕再考虑考虑吧。”
朱时泱确实考虑了几日,但越考虑就越难下决定。朱时泱也想过把陆文远叫来商量商量,但又明知陆文远不会同意,何必多此一举。陈闱这几日也颇为乖巧,没再闹着要进内阁的事,只时常可怜巴巴地偷看朱时泱脸色。朱时泱怜他心切,想想再这么耗下去只会徒添烦恼,便把心一横,连下两道中旨,一道准严庸原品休致,赏赐金银回家颐养天年,一道改授陈闱为内阁大学士,官拜五品。
谕旨一下,陈闱是高兴了,朱时泱却捅了大篓子,满朝文武一片哗然,只道皇上怎么刚圣明两天,又糊涂了。严庸彻底寒了心,回家收拾细软准备归乡养老,沈纶也上了道奏章自己弹劾自己,辞官而去,誓与严庸共进退。朝中上下登时一片大乱。
陆文远气得头眼发昏,一篇谏章写得龙飞凤舞,要求皇上收回谕旨,遵从祖制,仍授陈闱为翰林修撰,并请严庸与沈纶回朝。朱时泱自知闯了大祸,在后宫里着实做了几天缩头乌龟,任谁来也不见。
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一日又逢上朝的日子,朱时泱可以几天不批奏章,但上朝却是无论如何也逃不了了,只因满朝文武都眼巴巴地等着,朱时泱再受不起许多谴责了。
朝堂上,朱时泱果然受到了各方声讨,好不容易挨到下朝,灰溜溜地刚要走,却被陆文远拦了下来。
朱时泱如今见了陆文远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正眼都不敢瞧一下,只好又回到御座上乖乖坐好,准备接受□□。
陆文远果然一上来就是疾风暴雨,先后搬出多条大明祖制来压他,又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例数严庸往昔功劳,痛斥朱时泱过河拆桥,忘恩负义。
陆文远一张嘴向来厉害,如今又占尽正理,越发不饶人。朱时泱有苦没处说,憋了一肚子气,却只能接着装孙子,陆文远说一句他点一点头,心想我认错态度良好,但就是死不悔改,你又能奈我何?
这招果然有些效果,陆文远义愤填膺地诤谏一通,见朱时泱始终态度温和,又向自己保证会回去考虑,便也再没有什么话说,满腹疑窦地告退了。
朱时泱便如此挨了几日。
然而,陆文远绝不是个好糊弄的角色,很快便发觉了朱时泱的真实企图。陆文远起初也颇有些苦恼,只道皇上若像往日一样大发雷霆倒还好些,只因他愤怒时就会口不择言,漏洞百出,自己也好抓把柄。可如今皇上却奉行怀柔政策,认错态度良好,却真正油盐不进,比大发雷霆更难对付。陆文远思量再三,终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想了个法子出来。至于好不好使,来日一试便知。
这一日,朱时泱觉得风头避得差不多了,便仍去御书房批阅奏章。过了一会儿,陆文远也来了。
朱时泱情知是桂喜出卖了自己,却又一时不好发作,便只好先询问陆文远前来所为何事。陆文远也不多说,起身呈上了一本奏章。
朱时泱打开一看,还是为着陈闱一事,便打着哈哈遮遮掩掩,说自己会认真考虑此事。他本以为陆文远定会据理力争一番,也做好了左耳听右耳冒的准备,但谁知陆文远却并未多话,只恭恭敬敬地告退出去了。
朱时泱愣了一时,随即大喜过望,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对付陆文远的法子,清静的日子就要到来了。当即得意忘形,连桂喜都忘了追究。
哪知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朱时泱一向是事前盲目乐观,事后追悔不及。
次日,他又去御书房批阅奏章,然而屁股还没坐热凳子,陆文远又来了,二话不说便递上了一本奏疏。
朱时泱打开一看,还是为着陈闱一事,内容与昨天那封一字不差,大约只是重新誊抄了一遍。
朱时泱微微有些不悦,心说这是什么态度,就算为的是同一件事,好歹也得重新拟过吧。面上却温和无比,仍旧推说自己会回去好好考虑。陆文远也没多说什么,兀自告退了。
如此过了三五日,陆文远除了每日至朱时泱面前递一道奏疏,并无其他动作。然而朱时泱却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见他成日价的在眼前晃,心里便多少有些不舒坦。
朱时泱其实也知道自己忍忍就过去了,但做起来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只因他明知陆文远是成心找自己的不痛快,却不能发火,不但不能发火,还得腆着脸装孙子。朱时泱身为一代帝王,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满心怒火无从发泄,便全撒到了周围人身上,连带着看陈闱也有些不顺眼起来。
这一日,朱时泱从前朝下朝回来,便看见陈闱站在院里的石桌前翻奏章。朱时泱也不知那本奏章是从何而来,但他自问政以来,已多少有了点专政的意识,便走到陈闱身后一把夺过了他手里的奏章,不悦道:“朕的奏疏也是你能看的?真是没规矩。”
哪知陈闱却比他还委屈,转过身来微蹙了眉头道:“皇上您可看看吧,臣都要被陆文远给骂死了。”
朱时泱满腹疑窦地展开奏疏一看,竟还是陆文远连日来上个不停的那道,内容毫无二致,甚至连笔迹都和昨日差不多。朱时泱都快能把前几句背出来了,当下看着这奏章便能想到陆文远那张一成不变的脸,心里登时有些气懑,满口不悦道:“这东西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陈闱道:“臣也不知道,刚才从殿里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摆在石桌上了。”
朱时泱心想这大约又是哪个不长眼的宫人做了陆文远的内应,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桂喜,然而把他叫过来问了几句,却又死都不肯认。
朱时泱感到有些无力,也懒得再费口舌,长叹了一声,就要抬步进殿安歇,却被陈闱拉住了衣袖道:“皇上,陆文远欺人太甚,您可得为臣做主啊。”
朱时泱顿住脚步,连连叹气道:“不就是一本奏章吗,朕都不生气,你气什么?”
陈闱道:“哪里是一本奏章的事,陆文远还不让臣入内阁公干。臣明明被皇上任命为内阁大学士,却连内阁的大门都进不去,陆文远这看似是在找臣的麻烦,实际上却是和皇上您过不去啊。”
朱时泱一向最烦臣子上纲上线,动辄便把屁大点小事和天子威仪、家国社稷联系起来,当下面露不悦道:“你这才是和朕过不去,扯着朕的袖子做什么?放开!”说着,甩了甩衣袖要陈闱松手。
哪知陈闱却不肯松,梗着脖子道:“臣不松手!皇上不为臣做主,臣就不松手!”
朱时泱看他满面的装娇作嗔,心里便是一阵烦躁,干脆转过身来面对着他,怒道:“你要朕为你做主,可谁来为朕做主?朕这几日为着你进内阁的事,都快被陆文远他们烦死了,回到宫里来却还要受你的夹板气,你……你怎么就这么不懂事?”
陈闱委屈道:“皇上也觉得为臣做这些不值了?”
朱时泱闻言却更加怒道:“什么值不值的?堂堂一个男子汉,能不能别整日里惺惺作态,跟个女人一样?早知你是这样,朕也就不招惹你了,直接找个女人算了!”
陈闱愕然。朱时泱却怒不可遏,甩开他的手便进殿去了,将殿门踹得咣咣响。
之后几日,陆文远的奏疏却是越发地层出不穷了,院子里的石桌上、门廊下的长椅上、正殿的御案上……随处可见,不经意间便能一眼搭上一份,直如鬼魂一般。朱时泱有一次刚出殿门便踩到了放在门前地下的一封奏疏上,差点滑倒。
朱时泱怒不可遏,把宫人挨个抓来审问了一通,却是毫无收获,只因这班宫人也不知是怎么了,史无前例地团结一致,互相作着不在场证明,饶是朱时泱本领通天,也愣审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朱时泱多少能猜出是桂喜在从中捣鬼,却猜不出自己门前的侍卫,甚至亲弟弟都作了陆文远的内应,这又如何防范得起,只一日比一日更加难过罢了。
这一日,朱时泱照例去御书房,陆文远不依不饶地跟了来,仍要上那道奏疏。朱时泱想起连日来的遭遇,气得哇哇乱叫,当场将那奏疏胡乱撕了一通,尽数摔到了陆文远的脸上,叫他滚得越远越好。陆文远丝毫不惊,俯身将碎片一一捡拾起来,揣到怀里便告退了。
次日,陆文远仍进御书房来递奏疏。朱时泱实在忍不了了,拍着桌子刚要发火,却觉得今日的奏疏似乎分量不对,仔细看看,还有些皱皱巴巴的。
朱时泱满心好奇,耐着性子打开一看,登时哭笑不得,原来陆文远竟将昨日的碎片粘起来,重新呈给了自己。朱时泱明明怒极,却憋不住笑,忙正了正颜色,指着陆文远骂道:“好你个逆臣贼子,竟敢将朕撕碎的奏章呈给朕。你这一身贱骨头就懒怠至此,连重新誊抄一份也不肯了吗?”
陆文远淡淡道:“皇上懒得看,臣自然也就懒得写。”
朱时泱怒道:“你这是哪般道理?朕可以懒得看,你却不能懒得写,你看看你自己,哪还有一点为人臣子的样子?就为了个陈闱和朕闹成这样,是不是非得把朕气死才甘心?”
陆文远道:“皇上也道‘就是为了个陈闱’。既然陈闱微不足道,皇上为什么就不能听臣一句劝,让他回到翰林院,如此,既不违背大明祖制,对他自身也有好处。”
朱时泱不耐道:“整日祖制祖制,朕都快被你烦死了,祖制不也是人定的?朕看你年纪轻轻,怎么总跟五六十岁的老头子一般迂腐?”
陆文远道:“非是臣迂腐,只是有些祖制存在是必有其道理的。翰林院自唐始设,历经千年而不曾废立,就连前元革除汉制,也都将翰林院保留,作为朝廷培养官臣仕子的处所,可见翰林院并非形同虚设。陈闱虽为新科状元,才识过人,却也不能违背祖制越过翰林三年而直接被授为内阁学士,如此,不但于他自身毫无裨益,而且容易招致朝中士子怨怼,使臣心不稳。臣请皇上千万三思。”
朱时泱促狭冷笑道:“你不必跟朕摆这些大道理。朕看不是士子怨怼,而是你在怨怼吧。你五次三番地阻拦陈闱进内阁,不就是因为他前些日子在恩荣宴上揭了你的短吗?你自己不用功读书,反而还怨别人的不是不成?”
朱时泱一向嘴上不饶人,凡事有理没理,先呛上三分再说,因此有时话放狠了也全然不觉。陆文远却万没想到皇上会如此看自己,当下心灰意冷,连背脊都挺得不是那么直了,隔了半晌才道:“皇上如此想,臣也无话可说。若是皇上觉得臣不配担当大任,便将臣革职吧。”
朱时泱一愣,方知自己大约又犯了先前的错误,徒惹陆文远伤心了,却又抹不开面子说几句软话,便仍作势怒道:“陆文远,你竟敢威胁于朕?朕的内阁缺了你,未必就不能运转了。”
陆文远淡淡道:“如此,臣便更加放心了。”
朱时泱被噎得张口结舌,半晌找不到话说,一眼瞥到皱巴巴的奏疏,便气不打一处来,拍着桌案怒道:“陆文远,朕真不明白你怎么就如此小气?陈闱他区区一介新科进士,就算进了内阁,也远远不能威胁到你的地位,你就算看他不顺眼,让他跑跑腿,倒倒茶,磨磨墨也好,缘何连内阁的大门都不让他进?你就这么不肯给朕面子吗?”
陆文远愣了愣,心想自己何曾不让陈闱进内阁的大门了,自己与傅潜、赵咏宁三人虽并不算热忱,却也不曾慢待了他。想了一想,便知这大约是陈闱信口诬赖来骗取朱时泱同情的。
陆文远不屑争辩,只针锋相对道:“皇上不明白臣为何对陈闱如此小气,臣也不明白皇上为何对陈闱如此宠信。为了他一介新科进士,赶跑了严庸、沈纶两位社稷重臣,皇上觉得值得吗?”
陆文远提到严庸和沈纶便有些义愤填膺,连两颊都微微涨红了。朱时泱却口不择言怒道:“陈闱能陪朕上床,你们能吗?你先前刚到朕跟前时就把刘公子赶跑了,如今又要把陈闱赶跑,他们都走了,难道你来陪朕上床吗?”
朱时泱一语至此,突然意识到自己言辞不妥,生生刹住了嘴。陆文远也颇有些不自在,跪在地下不愿与朱时泱对视。殿内的气氛有些微妙。
半晌,朱时泱终于忍不住咳了一声,陆文远也冷静下来,抱拳淡淡道:“床笫之欢与朝政社稷孰轻孰重,相信不必为臣多说,皇上也自己心中有数。”
朱时泱冷“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不与陆文远对视。
陆文远心中暗叹,该点的都已点到,剩下的就全靠皇帝自己的觉悟了,遂躬身行礼退了出去。
朱时泱静下来,坐在殿中沉思不定。方才陆文远一番话虽被他强词夺理拐跑了不少,但也足以使他头脑冷静。他想到自己对陈闱其实本非真情实意,只是觉得他生得好,又年轻有才,便留在身边聊胜于无。如今那最初的新鲜已经渐渐淡了,朱时泱便觉得为他一人既违了祖制又闹得前朝不和实在得不偿失,又想到严庸沈纶的往日好处,更是心中愧疚,深恨自己因小失大,有失明君体面。
这日,朱时泱仍在为是否收回谕诏举棋不定,一时想得心烦意乱,便信步踱出宫去散步,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前朝内阁。
内阁里此时一派安静,往来办事的官员们也都规规矩矩,语不高声,并不如他想象中一般鸡飞狗跳。朱时泱挥手让桂喜带人离远一点,自己悄悄站在殿外檐下偷听起来。
过了半晌,大殿门口人影一晃,原来是赵咏宁拉着陆文远出来了。朱时泱连忙藏得更深一些,便听赵咏宁低声对陆文远抱怨道:“陈闱那个小东西可真不是个东西,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嘲笑大人三甲第十三名。要不是偶尔听严大人抱怨,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呢。”
朱时泱习惯性地在心中为陈闱争辩了几句,却听陆文远低声笑道:“说就说吧,他未必就是故意的。”
赵咏宁撇嘴道:“怎么不是故意的,我看他就是故意的。”
陆文远笑他没个内阁大学士的样子,赵咏宁争辩了几句,两人便说起了闲话,大约也是公干之余在此歇歇脚,透透风。朱时泱没见过陆文远的闲散模样,听了一会儿,觉得兴味盎然,越发不想走了。
过了一会儿,傅潜也从殿中溜了出来,伸展了一下筋骨,凑到二人跟前听了几耳朵,突然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严大人和沈大人今日就起程回乡了,你们还不知道吧?”
陆文远和赵咏宁显然也是才得知这个消息,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问他怎么不早说。傅潜说自己也是昨日有事去了严庸府上才知道的,严庸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不要告诉其他人,尤其是陆文远,以免他耽误政事前来相送。傅潜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说,以免日后徒留遗憾,这才将此事抖了出来。
陆文远急得团团乱转,只因他还有心说服皇上挽留严庸与沈纶,谁知他们却如此急着返乡,大约也是对皇上寒心至极了。
陆文远转身便往宫外走,说是要骑马走官道将他们追回来。赵咏宁也要跟着去,却被陆文远挡了回来,要他和傅潜好好帮扶着陈闱,不要让他把政事办砸了。赵咏宁一脸不情愿,嘟嘟囔囔地回去了。
朱时泱在暗处听得心惊,只因此番看陆文远的态度,绝不像陈闱说得那样不让他进内阁大门,反而嘱咐傅潜与赵咏宁帮扶他。朱时泱眼见为实,认为自己受了陈闱蒙蔽,心中大为不悦,又想到方才听傅潜说,严庸是因为不愿陆文远等人耽误政事才执意不让他们相送的,更是大为感动,只道他被自己强制退休致仕还如此心系朝廷,端的是不可多得的治世忠臣,只怨自己目光短浅,不能善待他罢了。
朱时泱后悔不迭,连忙招手唤过桂喜,让他速速备一匹快马,自己要亲自出宫追回严庸与沈纶。
陆文远一路快马加鞭,直追了个把时辰不止,才见前方有一行车马踽踽而行。陆文远认出那几名殿后的家丁正是严庸府上的,连忙催马前行,一迭声喊道:“严大人,沈大人,请留步。”
最前头的马车掀起轿帘,严庸透过车窗向外张望,沈纶也在他身后探头探脑。陆文远与他们并马而行,喘着气着急劝道:“严大人与沈大人这是干什么?快快让车夫掉头与我回去吧。”
严庸一脸云淡风轻,似乎惬意得很,隔着车窗笑道:“回去作甚?老夫好容易逃离了朝中的政事繁杂,正要回乡颐养天年去呢,你可不要坏了老夫的好事。”
陆文远焦急道:“严大人就不要说气话了,国家如今正是用人的时候,朝政之事万万离不了二位大人。先前陈闱之事只是皇上一时失察,皇上毕竟是圣明之君,如今已然觉察到自己的不是,相信不久就会请二位大人回朝的,只请二位大人跟我回去再等几日就是。”
严庸温和笑道:“你以为我是生皇上的气才赌气回乡的?非也非也。也许开始时我的确对皇上存有怨气,但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就烟消云散了,只因致仕返乡本也是我自己的愿望,早在范哲甫倒后就是如此。怎奈那时流民动乱,国家危亡,我绝不能坐视不管,后来又重新组建内阁,政事千头万绪,轻易无法抽身。可如今就不一样了,皇上重新临朝问政,国家社稷蒸蒸日上,你与傅潜、赵咏宁也已个个都能独当一面了,也该是我等放手的时候了。此番陈闱一事,也许正是上天赐予我们的机会罢。”
陆文远疑惑道:“严大人是这么想的?可是……”
严庸摇手打断他道:“沈大人的身子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老夫就算为了他,此番也是去定了。陆大人不必再劝。”
陆文远微微语塞,打眼便望见沈纶在严庸背后笑得满面平和。严庸也甚为慈祥,满头白发在晚春的风中轻轻拂动,飘然若仙。陆文远忍不住,渐渐红了眼眶,严庸却笑意更甚道:“你若是真的不舍,便去帮老夫最后一个忙。”
陆文远连忙收了泪意问道:“什么忙?”
严庸笑道:“拦住皇上,让他不要再召老夫和沈纶回朝了。”
陆文远眼眶一湿,忍不住要落泪。严庸和沈纶见状,都笑他没有出息,逼着他点头答应了,才又有说有笑地继续前进。陆文远骑马跟了一段儿,发觉他们是真心要走,便也不再强留,抹掉眼泪,策马回京去了。
陆文远走在回路上,正遇见朱时泱风风火火地打马而来,将身后的锦衣卫都甩下老远,到了近前刹不住马,差点与陆文远的坐骑迎头撞上。两匹马都吓得仰天长嘶,朱时泱连忙抓住陆文远问道:“严庸和沈纶到哪里去了?”
陆文远温言笑道:“回乡去了,如今大约已过了城关了罢。”
朱时泱气急败坏道:“你不是追他们去了吗?怎么没追着就自己回来了?”
陆文远笑道:“臣追到了,只不过严大人与沈大人铁了心要致仕回乡,臣拦不住他们。”
朱时泱急道:“恁地没用!你既不行,朕亲自去追。”说着,又要策马狂奔。
陆文远连忙拉住他道:“皇上,严大人与沈大人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决定回乡的,并非是一时与皇上赌气。皇上也应体谅他们年老体迈,思乡心切,不要再强拉着他们为国事操劳了。”说着,将严庸的话原原本本地学了一遍。
朱时泱这才犹豫起来,问陆文远道:“他们真是这么说的?”
陆文远微笑着点头。朱时泱微微踌躇,望着向远处延伸的官道驻马半晌,终是跟着陆文远起行回宫去了。
回宫后朱时泱不再犹豫,即刻拟旨一道,仍授陈闱为从六品翰林修撰。并追赏严庸与沈纶金银数百两,着工部在山东菏泽为两人修缮宅邸,以便二人返乡后能及时入住。
陈闱去翰林院赴任前与朱时泱相对无言。朱时泱心中多少有些愧疚,亲自起身将他送至殿外,开口安慰道:“今后你若想进宫,随时都可以,朕让桂喜不要拦着你。”
陈闱不为所动,半晌才轻笑了一下,声音甚是讽刺,道:“皇上早晚会用得到臣的。”
朱时泱不解其意,开口询问。陈闱便道:“陆文远身兼吏部尚书与内阁首辅,在坊间被称为‘天官’。皇上将如此大的权力交付于他,就不怕他来日步范哲甫的后尘,弄权擅政吗?”
朱时泱有些不悦,皱了眉道:“这个不用你操心,朕自有分寸。”
陈闱却道:“恕臣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自古天家控制前朝,都是利用朝中政敌相互牵制、平衡。而陆文远与内阁众人交好,在朝中又鲜有政敌,将来一旦得势,必然难以控制。皇上就真的不觉得他危险吗?”
朱时泱心里一惊,转而却越发对陈闱嫌恶起来,只觉他一张俊脸苍白刻薄,直比蛇蝎狠毒。当下别过脸去不再看他,口中冷冷道:“你既如此说,今后也不必进宫来了。”
陈闱并不惋惜,望着朱时泱冷冷一笑,便转身出宫去了。
朝中暂时恢复了平静。皇帝万寿节的前一天,朝中官员照例进献贺礼,朱时泱看来看去,都是些号称奇珍异宝的俗物,却有一位地方官员送上了一方木匣,看起来简陋至极,甚至匣子上还有虫子的蛀洞。
朱时泱心存疑惑,小心地打开一看,却见其中有涂了金、银、铜漆的小麦、水稻、棉桃各一穗,植株挺拔,果实饱满。
朱时泱越发疑惑起来,就见那名官员跪地奏道:“皇上,这些是微臣辖区内成熟的作物。大明今岁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江南最早的一批水稻业已收割完毕,赋税不日就能收抵国库了。”
朱时泱大喜过望,道:“好啊,这真是朕今日收到的最好的礼物。”朝中官员也纷纷动容,伏地拜道:“我皇英明,天佑大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江南的赋税果然很快就收上来了,整整百万两白银。朱时泱高兴得两天没睡好觉,第三天一睁眼就做了一个决定,要微服出巡,去民间亲眼看看大明丰收的年景。
陆文远等人头疼不已,只因皇上微服出巡是天大的事,往往要提前几年进行准备,朱时泱这决定下得如此仓促,却叫他们如何是好。
朱时泱却是个急性子,想到的事非做不可,一步也不肯让。眼见皇上又要与陆文远吵起来了,朱时济连忙站出来出了个折中的主意,说自己反正最近就要动身回江南王府,准备的也差不多了,不如就让皇上跟着一起走。陆文远本也有心让皇上微服出巡一次,以便更好地体察民情,如今见此办法可行,便也就答应下来。
微服出巡一事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朱时泱钦点陆文远随行伴驾,傅潜、赵咏宁留京监国,只等一切准备就绪,便择日起行。
但皇帝出巡毕竟是大事,仓促不得,一应人等着实忙乱了几日,却又得藏着捂着不让朝中其他官员知道,因此个个都累得够呛。
此时此刻,翰林院里却是清闲得很,新科进士们每日读读圣贤书,草拟个把诏令,便了无他事了。陈闱自回到翰林院后便整日郁郁不乐,不是伏在桌案上瞌睡,便是望着轩窗外发呆,连榜眼与探花都与他搭不上两句话。
这一日,陈闱依旧在堂中闷闷,手中执了一卷书,目光却始终只在前两行打转,很快便昏昏欲睡了。过了半晌,肩上被人轻轻拍了一下。陈闱抬头一看,原来是新科榜眼,见他醒了,小心笑了一笑,道:“外头有个人找你,都等了半天了。”
陈闱有些疑惑,他本不是京中人氏,平日里除了身边同僚,又会有谁会找他?懒懒踱出堂外一看,就见一人正在后巷墙根下负手立着,看身量竟与当今圣上有几分相似。陈闱一惊,绕到跟前再看,却又觉得疑惑起来,试探着呼道:“王爷……”
朱时济转过头来,他今日只穿了寻常的便服,身边没带侍卫,看起来就像个温润如玉的富家公子。陈闱觉得有些奇怪,自己在宫中那段时日,似乎并不曾与他有什么来往,最多也不过是远远地打量过几眼,连话都不曾说过,他如今来找自己又会有何事呢?
朱时济含笑看了陈闱一眼,似是已猜到了他的心事,将手中提着的一个包裹交到了他手上,温言道:“这是皇兄要本王交给你的。”
陈闱将包裹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了看,疑惑道:“这是什么?”
朱时济道:“本王也不知,大约是些金银赏玩之类的罢。皇兄多日不见陈状元,着实有些想念了。”
陈闱想起出宫那日的情形,皇帝一双凤目满含嫌恶,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心中便是一沉,口中郁郁道:“皇上想臣作甚?”
朱时济笑道:“自然是想着陈状元的好处了。皇兄可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呢。”
陈闱面色愈发黯然,低头不发一言。朱时济便劝他道:“陈状元可是因为不能进内阁而伤神?”
顿了顿,见陈闱不说话,却也不生气,又道:“要本王说,陈状元何必非在一棵树上吊死?天下这么大,此处不行,未必就没有别处。”
陈闱听他似乎话里有话,抬头犹疑道:“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朱时济不语,含笑斜睨了陈闱一眼,便施施然自去了。
陈闱皱眉目视了朱时济背影,越发犹疑不定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