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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芾连连点头,忙将他引进了内室。家中老仆进来送了茶水,便带上门出去了。韩芾连忙压低声音问道:“难道是当今圣上派大人来的不成?”
陈闱点头道:“正是。韩大人心明眼亮,一猜即中。”
韩芾慨叹了一时,却渐渐冷静下来,生出了一丝疑惑:“可皇上为何要与陆文远抗衡?我听说当今圣上与他私交匪浅,对他十分信任呢,这次微服也带了他同去。”
陈闱端起茶盏来轻啜了一口:“皇上的心思怎会随随便便就给人看出来,与他交好,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只为麻痹他的朝中同党罢了。其实皇上一直深恨他大权独揽,只因天家控制朝政,往往以政敌相互牵制,从前的严庸和范大人便是如此。可自从范大人倒后,朝政就偏向了严庸一方,陆文远身为严庸同党,更是在严庸退休致仕后一人独大,严重威胁了前朝的平衡。当今圣上英明决断,怎会坐视大权旁落,是以要在暗中集结势力,用以牵制陆文远。”
韩芾此前哪里听过这高深诡谲的帝王之术,一时只道当今圣上心思深沉,城府难测,感叹之余不禁又问道:“那皇上为何会选中你我?这朝中比我们位高权重的官员多得是,只怕哪个都能比我们更好地牵制陆文远吧?”
陈闱道:“皇上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前朝的关系错综复杂,那些位高权重的官员作用大是不假,但怎能知道他们哪个与陆文远暗中勾结,哪个又没有?是以皇上不敢轻举妄动。我新近登科,初入官场不久,身家背景都清白干净,自然不会是陆文远的同党。大人您则是范大人的旧部,更是与陆文远势不两立。最重要的是,您可以将朝中剩余的范氏旧部联合起来,这就省去皇上自己培养新势力的工夫了。”
韩芾叹道:“当今圣上果然思虑周全,只是大人您这么空口白牙地说,怎么能证明这些都是皇上的意思呢?”
陈闱用杯盖轻撇茶叶的动作停了一停,抬起眼帘道:“韩大人这是怀疑我?”
韩芾干笑道:“这……党争毕竟不是小事,况且还是与陆文远分庭抗礼,下官不得不慎重些。”
陈闱噙了一抹浅淡笑意,将手中茶盏缓缓搁在了桌上:“大人想要证明我是没有,毕竟这种事上不得台面,总不能让皇上亲自下诏。不过我可以说几件事,其他的,就留给大人您自己慢慢思量吧。”
韩芾连连点头,朝陈闱凑近了一些。陈闱道:“大人可曾想过自己为何至今都能安然无恙地呆在朝中?”
韩芾愣了一愣,并没有明白他用意何在,陈闱又道:“当年范大人倒后,严庸在朝中对范氏余党进行大肆清洗,多少高官被杀头贬黜,大人却偏偏可以逃过一劫,连官位都保住了,大人就没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韩芾凝神回忆了一下,皱着眉头道:“我记得当时严庸是按照品级从高到低进行清洗的,到了正七品时就停手了,或许是觉得品级太低,不值得动手?”
陈闱嗤笑道:“严庸浸淫官场几十年,怎会不知道斩草要除根的道理?你觉得以他的心性,会突然大发慈悲,留下你们给自己徒添祸患吗?”
韩芾动容道:“难道说,是皇上……”
陈闱微微一笑,并不接他的话,却转过了话头:“我再问大人一个问题,大人还记得严庸是因何退休致仕的吗?”
韩芾怎会不知,那件事在当时闹得满城风雨,朝堂震动,原是当今圣上为了让陈闱进内阁任职,不惜将严庸从次辅的位置上拉了下来,强要他原品休致。韩芾思至此处便是一惊,又记起陈闱与当今圣上的绯色传闻。那传闻在当时显得真真假假,扑朔迷离,如今看来却坐实了陈闱与当今圣上关系匪浅,那今日的事……韩芾不禁抬头看了陈闱一眼。
陈闱见他如此便知自己无需再多说,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袍道:“皇上的话我已经带到了,至于今后该如何做,相信大人心中有数。”说着,再不看钟芾一眼,径自推门走了出去。
陈闱走到街上时已是日暮时分,夜色从四面八方拢过来,到处都是昏蒙蒙的一片。陈闱依着礼节与钟家老仆客气作别,见街市上的店铺大多已掌了灯火。钟家对过儿的街道边依稀立着一位男子,清瘦的身影在熙攘的人群中显得笃定而安静。陈闱心中不禁打了个突儿,犹豫了一下,还是朝那名男子走了过去。
那男子本站在一家酒楼的檐下,见陈闱向自己走来,不免向前迎了两步,整个人便暴露在酒楼门口明亮的烛光下了。只见他大约二十来岁年纪,也许还要更年轻一点,一张脸生得格外英气,长眉星目,鼻挺唇薄,轮廓分明,却带了几分焦急的神色,直直望向走过来的陈闱。
陈闱的脚下自有章法,看似是一步步走过来了,却在离男子还有两三步远的时候忽然一转身,沿着长街走开了。那男子空欢喜一场,跟在陈闱身后追了两步,忍不住出声喊道:“陈闱!”
陈闱闻言果然停住了脚步,却并不回身,那男子抢上前去,扳过陈闱的肩头问道:“陈闱,你方才分明看见我了,为何就是不肯打个招呼?”
陈闱不动声色地退开了一步,将衣袍被他抓出褶皱的地方抚了抚,笑道:“我不与周大人招呼,周大人这不就来与我招呼了吗?”
周杞人被噎了一下,面上现出了几分窘色,微皱了眉头道:“陈闱,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陈闱微挑了一双长眉道:“哦?那我从前是怎样的?”
周杞人嗫嚅道:“你从前……”话到嘴边,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了。陈闱见他答不出,便轻笑了一声,自顾自朝前走了。
周杞人只好在后头跟着,看着他单薄的背影被夜色一会儿吞进一会儿吐出,心中充满了深重的无力感,这种无力,就好像是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半晌,陈闱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道:“榜眼大人大老远的寻来,难道就是为了跟着我吗?”
周杞人忙紧走了两步,与他并排而行:“我是担心你。今日师傅派给你的几份诗稿还没有校对完你就走了,急得大家到处找你。”
陈闱道:“哦,知道了,我待会儿回去就会校完的。师傅没有责怪我吧?”他语气淡淡的,虽是在殷殷询问,却仿佛对这一切并不在意。
周杞人微微涨红了脸道:“没有,我已经帮你做完了。”
陈闱转过脸来:“是吗?那周大人此行就是来向我邀功的了?”他微微一顿,脸上绽开的笑意在昏色里十分好看,抱拳向周杞人揖了一揖:“那陈闱就谢过榜眼大人了。”
周杞人被他闹得有些尴尬,向四周看了看,拉过他来小声道:“你这些日子究竟在忙些什么?为何方才会从韩芾的府里出来?我听说他原先为范哲甫为虎作伥,做下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丑事,要不是陆大人念在他是言官的份儿上保了他,他早就被严庸给料理了。”
陈闱听了这样一番话也丝毫不惊,仿佛早就知道了似的,如常笑道:“我是听说了韩大人笔头下的工夫极好,才去拜会一下,并没有旁的什么。”
周杞人道:“如此最好。韩芾并非善类,你合该离他远些,否则来日被陆大人知道了也是不好的。”
陈闱听他一口一个陆大人,不觉嗤了一声。周杞人知道他向来瞧陆文远不顺,便也不敢多说什么,只一路陪着他回驿馆去罢了。
周杞人本以为提醒过后,陈闱便会收敛一些,至少要在处理完公事后再去忙自己的事,谁知陈闱却只把他的话当耳边风,一日比一日更加行踪不定起来,有时甚至一天都见不到人影。那翰林院是个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地方,陈闱的座位空得久了,便引来了同僚们的好奇,都想知道他究竟在干些什么。
这一日,陈闱在公堂中露面时已是日暮时分,却是只打了个照面便又往外走,几个同僚见状,忙互相挤眉弄眼,鬼鬼祟祟地跟在后头。
周杞人对陈闱的行踪向来注意,发觉这几人神情不对,便拦上去问道:“你们做什么去?”
几个人只当他是替师傅监堂的,平时关系又好,并不隐瞒:“陈闱最近神神秘秘的,我们想跟上去看看。”
周杞人一听便心知不好,陈闱最近干了什么,旁人不知道,他却是了如指掌。陈闱连日来拜会过的官员,不是朝中有声望的言官,就是范哲甫的旧部,连周杞人都能看出其中颇有猫腻,这若是被其他同僚知道,指不定会引出怎样的猜测。周杞人生怕为陈闱招致祸端,便灵机一动道:“嗨,他能干什么,我最知道呀,你们问我不就成了?”
周杞人与陈闱是同乡,自小相识,又同榜登科,确实与他格外亲密,这在整个翰林院中都是有目共睹的,由不得人不信,那几个同僚便追着他问道:“那你快说,陈闱平日里都干些什么啊?”
周杞人含了一丝暧昧的笑意道:“你们看他那一脸桃花相,还能有什么?不过是前些天在万花楼看上了位姑娘,就去得勤了些,想讨人家的欢心。年轻人收不住心是正常的。”
那几个同僚果然被他的谎话唬骗住了,纷纷笑道:“这便没什么奇怪了,万花楼的姑娘,姿色在整个京城中都是上等的。不过我看陈兄生得那般风流样貌,还以为他会去堂子里找小倌呢,没成想竟是去找姑娘的。”说着,都笑了起来,各个回了座位,接着谈些花街柳巷间的趣事。
周杞人暗暗擦了一把冷汗,经此一事,对陈闱更加不放心起来,瞅个空子,也溜出了翰林院公堂。
从公堂出来,是一条冗长的巷子,巷子走到尽头,便拐进了繁华的街市。这一路上并没有岔道,周杞人紧赶慢赶跑了几步,便见陈闱的身影在前头的人群里若隐若现,看起来并不匆忙,反而有些优哉游哉,不时走到街边去看看摊子上的玩意儿。
周杞人跟在后头,正犹豫着该怎么上前去搭话,陈闱已一转身发现了他,面上带了三分笑意,施施然走了过来,道:“周大人又有什么吩咐?我方才可看过了,院里今日清闲得很,并没有需要校验的书稿。”
周杞人听出他是借着前些天的话揶揄自己,也不生气,只叹了一声道:“你这又是要去哪里?方才我从院里出来,几个同僚还向我打听你的行踪来着,你若再不收敛些,引来了旁人的疑心可就不好了。”
陈闱面上微微一滞,随即却更加展颜笑道:“这又有什么可怕,不是还有你吗?”说着,又走近了周杞人一步,在他耳边轻声道:“你会替我挡着的吧?”
陈闱身量稍小,比周杞人矮上寸许,说话间的气息便尽数喷吐在了他的颈间。周杞人浑身一颤,低头想避开陈闱,却又对上他暧昧的目光。周杞人心里咯噔一声,屏了呼吸与他对视,陈闱却笑着退了开去,转过身继续朝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