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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纷纷扬扬下着小雪,冰冷的空气透不进屋子里。侍女看着烧着不起烟的上好银碳的炭炉,卫潆裹着狐毛滚边的披风,捧着铜兽鎏金小手炉,看珠帘半卷的窗外小雪,别有一番情调。
她的肤色白里透红,肌肤吹弹可破,一点妆容也不画。比起几个月前顾朝歌见她的时候,她丰腴了些,这也难免,毕竟肚子里如今正怀着一个。
“下雪了,你说他的行军会不会受阻?”卫潆抚摸着自己还未显怀的肚子,眼睛怔怔望着窗外的雪。并无以往冬日赏雪的雅兴,黛眉微蹙,挂记着那个在远方征战的新婚丈夫。
乱世夫妻不易。她嫁给燕昭之后不到两月,丈夫便赴长兴与张遂铭会盟,如今更是打得不可开交,连扬州城中都开始人心惶惶,生怕再次被战火波及。
正因为如此,燕昭还不知道,卫潆怀孕了。
顾朝歌执笔写下最后一个字,放下,轻吹了吹纸上墨迹,交给卫潆:“胎象很稳,身体也好,按照我写的要求每日照做,平平安安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卫潆没让侍女假手,她亲手接过方子,认真看完,不懂的地方挨个询问顾朝歌。末了,感激地望着她:“幸好有你在,不然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顾朝歌却摇了摇头:“女科一道,我不算精通。卫老爷给你请的那位大夫不错,我看了他的安胎方,并无错处,剂量精准,显然经验丰富。而且你生产时还要仰仗那些老练的接生婆才行,不过……”她鼻子皱了皱,很嫌弃的表情:“若是那种连剪刀上的血都从来不洗,还说这血能保佑母子平安的接生婆,直接打出去。”
卫潆被她给逗笑:“朝歌,怎么觉得你这次回来,脾气凶了不少啊?”
“我是认真的,产后风不是玩笑,你千万不能大意,至于我……”顾朝歌欲言又止,竟然叹了口气,起身收拾东西,“没什么,你好生休息,我告辞了。”
她确有心事,却不愿说出来让孕中的卫潆徒增烦扰。走出门外,北方夹杂着雪花,呼呼往顾朝歌的脸上招呼,若非即使裹上毛绒绒的大斗篷,她的小脸一定会被冻红。
从卫府到太守府的距离并不远,她拒绝了卫潆派的马车,打算就这样慢慢走回去。在这样安静的下雪天,撑着油纸伞,留一点安静的空间思考一些事情,最好不过。
顾朝歌从前是不太爱思考无关医道的问题的。她的前半段人生轨迹几乎是被预定好的,跟着师父学医,师父仙逝,她就自己继续学医、行医,以完成师父的札记为己任。后来,札记的内容完成了,只差修补和更校。这时候她莫名其妙成为燕昭的医官长,她努力完成教医官的任务,认真读医书,给扬州城的人看病,给伊崔调养,钻研能治好他的腿的方法。
她过着不需考虑就很规律充实的,而且有盼头的生活。
可是,这次会盟,还有随之而来的燕张大战打破了这种规律。顾朝歌停下脚步,遥遥望着长街的尽头,灰蒙蒙的天空,无尽飘扬的小雪。在卫潆挂念燕昭的时候,她也在挂念自己的师兄,还有那些她未能继续完成治疗的伤兵们。
她想回去,回到一个医官应该待的地方。
麻烦的是,这个简单的愿望并不如以往那般容易实现。
太守府的牌匾已经很近,再走几步她就能进去,门口会有士兵和善地跟她打招呼。因为那次瘟疫的缘故,扬州守城的士兵几乎都认识她,所以没有伊崔的手令,她绝对踏不出扬州城门半步。
连扬州城都不出去,更遑论去那战事频繁的动荡之地寻找伤兵营的驻扎地?
顾朝歌和守门的士兵大哥们打了招呼,问他们伊大人可有出去,士兵们笑,告诉她这种天气普通人都不愿出门,伊大人的腿……就更不会了。既然他未出门,就必定在主事厅。主事厅是顾朝歌在太守府中,除了自己房间之外最熟悉的地方。下雪天暗,今日的主事厅也一样烛火通明,只是禀事的文吏三三两两,稀稀拉拉,人数很少。因为很多都被派往新占领的城镇任职,还有一些跟随宋无衣往前线给*起运粮。
顾朝歌走进去的时候,恰好一个文吏抱着卷宗出来,朝她颌首微笑,打招呼:“顾大夫,又来给伊大人例诊啊?”
顾朝歌笑了笑,没有回答。她的视线转向那个伏案翻阅文卷,愁眉紧锁的人,他看起来居然有些不修边幅,衣袖皱巴巴,腮边唇上都是青色的胡茬,近来的天气确实给红巾军的行进造成麻烦。文吏见她只顾看伊崔,会心一笑,不多做停留,抬脚悄悄走了。
“这种天气,前方会死很多人吧。风寒,冻伤,心绞,哮喘……数都数不过来啊。”
安静的室内,她幽幽开口,让眉头紧锁的伊崔悚然一惊,他猛地抬头:“你、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声音里居然有几分明显的慌乱。
“刚刚。”顾朝歌拖了张坐墩,在他的案几前端端正正坐下,背挺得笔直。
伊崔见她的架势,不由得有几分头疼:“你……我不会让你出扬州的,外面现在局势未定,危险得很。”
她师兄也这么说,所以强令亲卫将她送回扬州,哪怕劈晕她用捆的也要把她带回来,说不定亲卫队长这些野蛮做法都是师兄事先授令。她了解自己师兄,只要觉得自己这么做是为她好,他才不听她申诉。
而今伊崔也这样,她简直怀疑他和师兄是事先商量好的。
“既然如此,这枚绶印我担不起。”顾朝歌硬邦邦地说,将那枚医官长的玉印“当”一下砸在伊崔的案几上。这是她在路上就想好的一招。
“你……”换了旁人,伊崔大可冷脸呵斥,可是面前的是顾朝歌,他磕磕巴巴地开口:“你再等几日,等放晴了再说。”
“你骗人!”顾朝歌霍地站起来:“三日前我回来的时候你就这样骗我!”因为她在小城耽搁,后来启程,同样走水路回来的伊崔竟然比她先回,她和他要求回小城,他当时就用“拖字诀”搪塞她。
“太危险了,”伊崔顿了顿,“我不放心你。”
顾朝歌默了半晌。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她故意这样激他,紧抿嘴唇,整个身体暗暗用着劲,“你嫌我懦弱,所以打磨我,又让我接下医官长一职,那个时候你应该知道,我早晚会随军。”
可是我后悔了。
我后悔自己这样做。
伊崔不敢看顾朝歌那双仿佛燃着火焰的眸子,他一直都知道这个姑娘身上有种磨不掉的韧性,越磨越韧,越磨越见光泽。她真正想做的事情,没有人可以阻止,所以他一直以来所做的只不过是激发和鼓励她而已。
然而,现在他宁愿她没有这种韧性。他和褚东垣不谋而合,都很想将这个姑娘保护在自己的羽翼下,不要历风雨,只要见彩虹便好。
因为他舍不得。
“签手令吧,你知道在伤兵营里我能起多大作用,你也知道,他们生存的几率提高,意味着红巾军的兵源不会出问题。”顾朝歌将她在路上反反复复想过甚至练习过的话慢慢说出来,连她自己都惊异于自己此刻的稳定发挥。
她真的一刻都不愿意留在这个安全可靠的大后方,师兄在前方,那么多士兵在前方。而她觉得自己像个废人,空有一身医术却毫无用处,见死不救的废人。
伊崔仍在抵抗,他摇头:“近日雪大,不宜上路,你耐心多等几日,待放晴……”
“你不签,我就自己去。你清楚,我一定要走,守城的士兵未必敢拦,他们怕伤我。印放在你这儿,我辞了这职,算不上违反命令。”
她将自己想好的下一招祭出,口气生硬又冰冷,保证传递出坚决无比的信念。
然而这时候,伊崔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只一眼,她憋了好几天的,又难过又委屈又负疚的眼泪,争先恐后地决堤。
他的目光中满是温柔的忧心,只是看着他的眼睛,仿佛就能听见他忧愁的叹息。
他的表情情人离别一般的不舍,又有几分难言的无奈。见她落泪,他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从袖中掏出手帕来,递过去。
这不知道是伊崔送给她的第几块手帕,可是这一回顾朝歌没有要,她咬着唇,流着泪,塞着鼻子质问他:“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亲我?”
三日前归来见到伊崔,她连目光都躲着他,明明做坏事的是他,她却生怕他主动解释,让自己连一点幻想都无。可是现在,看见他无意之间投来的一个眼神,竟让她想到送自己走的时候,站在旗舰上的师兄遥遥望着她的目光,顾朝歌忽然意识到,伊崔对自己并非全无感情。
这是一个早就可以得出的结论,奈何她傻乎乎的,又笨又没自信,一直不敢相信这个美好的事实。
她终于问了。
伊崔竟然有松口气的冲动,他从见到回来的顾朝歌起,心就一直悬着,等她那一日追问那夜发生的事情。顾朝歌三天没有问,他的心也就一直提在嗓子眼,三天不落。
“那日我喝醉了,想必你也闻到我一身酒气。一时头昏,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没想到竟然冒犯了你,我、我向你道歉。”他违心说着早已想好、破绽百出而且渣得不能再渣的推托辞,一边唾弃自己真他娘不是东西,一边狼狈地胡乱去摸手杖,竟然真打算起身向她行大礼道歉。
你骗人!
伊崔你这个骗子,大骗子!
我讨厌你,最讨厌你!
顾朝歌在心里大吼,她发觉了,他不敢看她,低着头到处摸手杖,明明手杖就在木椅后而不知!而且他的另一只手老放在右膝上无意识抚摸,她想起那夜他放开自己的时候也在摸膝盖!
她早该知道,他拒绝她就是因为这条腿!
连亲了她都能反悔不认账,他真是没救了!
某些特定情况下,恋爱能让人心思敏锐,顾朝歌的头脑从未如此清醒过,她大喊一声:“我不要你道歉!”
因她的大叫,伊崔的动作一僵,依然不敢看她,连连道:“不,不,我必须道歉,还要赔礼才行。”
“我不要!”顾朝歌冲口而出:“我只要手令!出城手令!”
啥?!
伊崔呆住。
顾朝歌的脸则因为兴奋而发红,她忽然觉得自己果然聪明得不要不要的,师父当年看中她做徒弟不是没有道理!她竟然能灵机一动,想到这么棒的方法问伊崔要手令,她真是太机智了!
谁在乎他的道歉啊,那种道歉有还不如没有!既然她知道他对自己并非全无意思,那她就继续朝一定要嫁给他的方向努力好了,谁在乎道歉!
她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什么?当然不是逼他说出真心话,她知道狡猾的大蜘蛛是绝对不会说实话的,所以她还不如先解决现下最紧急的事情。
那就是——手令!
手令手令手令,重要的事情说一百遍也不够!
“给、我、手、令!”顾朝歌一字一顿道。她紧紧盯着伊崔的眼睛,大声要求。在他面前,她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气势磅礴,不容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