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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郊芳岁晚,过了四月,京城才渐渐有了些春日的气息。正是草长莺飞的好时节,阖京百姓却没有春日的慵懒闲适,瘟疫已散至京城周边畿辅数地。
四月初八,通州急奏:瘟疫大作,死者十九,灭绝者无数,惨绝人寰。
四月十二日,昌平急奏:上天降灾,瘟疫流行,自三月至今,传染至盛。有一二日亡者,有朝染夕亡者,日每不下数百人,甚有全家全亡不留一人者,排门逐户,无一保全。
四月十三日,顺义急奏:瘟疫大作,死亡枕藉,十室九空,甚至户丁尽绝,无人收敛者。
……
畿辅各州,拱卫京师,距内城不过百里,如今大疫始发,京师已是岌岌可危,势如累卵。京城百姓无不谈疫色变,唯恐瘟疫散至北京。
四月十五日,顺天府下严令,凡疫区所来之人,无论官民,一概不得入城。
四月十六日,通州逃疫难民涌自城下,请求入城,短短一日,已近万人。
十七日,昌平、顺义难民也至,数万之众聚于城下。
午时,河间府难民再至,请求入城。顺天府再下严令,京城九门尽数关闭,京师卫戌部队开至城头,以备弹压。
申时,难民所携粮食所剩无几,入城之声再起,数万难民跪于城下,请开城门。
十七日夜,忽来大风,气温骤降,老弱病残冻死无算,难民生火御寒,城外草木为之一空。
十八日晨,城外断粮,百姓群情激奋,呼喊咒骂之声渐盛,焚烧尸体之烟尘四起,石块砖头雨点般飞至城头,大有破城之志。
卫戌部队未得指令,不敢弹压,成作壁上观之势。官兵多为京畿子弟,眼看城下父老衣食无着,心中不忍,请愿开门,无果。
十八日午时,朝阳门兵卒哗变,裹挟了驻防守备刘某,试图开门。参将刘洪恩率五军营将士弹压,斩三十八人,复平定。
顺天府尹周至诚赴任不足半载,突遭此变,焦头烂额之际不敢妄下决断,骑了快马奔赴宫中请求面圣。
崇祯此刻正坐在御书房内由贾德明发功疗疾,左右分别站着张扬与张国柱两名文臣武将,贾德明则盘膝坐在下首,右手捏了诀,直指崇祯面门。
王承恩轻手轻脚进来了三次,见了房内这般情形,虽是一脸焦急却又不敢打断。张扬见了,心知必有急情来报,便轻轻咳了一声。
崇祯微微睁开双眼,见了身边垂手而立的王承恩,低声问道:“甚么事?”
王承恩弯腰答道:“回皇上,顺天府周大人在门外请见,有急情要禀。”
崇祯倏地睁开双眼,说道:“贾道长,朕觉着差不多了,今日就如此罢!”
贾德明仍是双目紧闭,说道:“皇上,道家之法讲究周而复始。若是此次发功不足一个周天,便是前功尽弃,难免旧疾复发,有碍龙体。贫道发功之时,皇上只要坐在凳子上不要随意走动,说话办事都是无妨的。”
崇祯点头道:“传周至诚进来。”
王承恩这才缩着手脚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周至诚进来了,他是个五十多岁的干瘦老头,花白头发,三角眼睛,颌下几根稀疏的胡须已结成一团,想是这几日疫情紧急,没空打理。
他面朝了崇祯行了三拜九叩之礼,山呼了万岁。崇祯淡淡说了句“赐座”,他便在东面一张凳子上斜欠了身子坐了。
房中静极了,他看了看了四周,张国柱是认得的,张扬当日状元游街之时也曾见过,下首还坐着个黄冠道人,心中有些不屑,一时也便没有说话。
崇祯知他心中所想,说道:“有甚么事便说罢。惩逆将军是朕的贴身侍卫,朕向来不避他。张扬你也见过了,他如今在御书房为朕赞画国事,朕不日便要明诏天下,军国要务也不用回避了。”
周至诚虽然比不了张扬的状元出身,当年殿试也是一甲榜眼。从翰林院编修再到穷京官,再到地方,苦苦熬了二十多年才有今日顺天府尹一职。听了崇祯之话,心头一惊,没想到张扬中了进士没几天便已白衣入相了。
崇祯见他半晌无话,心中不悦,脸立时板了起来。周至诚赶紧说道:“报皇上,畿辅疫情惨痛,现已蔓延至数州各县,大有向京师扩散之势。”
崇祯听了也是眉头紧锁,一脸沉重,说道:“朕昨日已看了各地奏报,心中也很焦急。天降此疫,朕与众臣工也是束手无策,唯有安抚各地灾民,叫百姓不至于流离失所。”他沉默了一会,又抬眼看了看周至诚,忽然又说道:“你是万历四十六年的进士?”
周至诚见皇上居然记得自己的登科年岁,心中大为感动,激动得胡须都在发抖,又跪了下来,颤抖着声音说道:“臣是,皇上好记性。”
崇祯又点头道:“你是朕御批的顺天府尹,朕信得过你,才将这国之重地交于你管辖,你定要严防死守,不叫疫情流入京师。”
周至诚感动得双目泛红,以首叩地道:“皇上知遇之恩,臣粉身碎骨不足以报万一!臣于四日前已戒严了京城九门,自十五日至今,京畿各县逃疫百姓分抵城下,臣不敢妄开城门,特来向皇上请旨。”
崇祯道:“你做得对!城门是万万不能开的。京城乃国脉,三部六院皆在此处,一旦遭疫,国将不国。”
他又沉吟了一会,继续说道:“你回去后速登城头,对治下百姓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百姓也不是不明事理之人,朕相信他们一定会体谅你的难处。你再为难民分发旅费干粮,速将百姓遣散回籍,
周至诚面带难色道:“皇上有所不知,城下百姓已有数万之众,河间府的难民也零星抵至,明后两日估计人数更众。臣恐因乱生变,特来请旨。”
崇祯面色立变,西北之匪情已让人焦头烂额,如今北京城外又有数万人聚在一处,若是趁势立起了反旗,岂不是越发糜烂了。想到此处,崇祯嚯然站起,朝贾德明摆了摆手,示意他暂停发功,双眼盯着周至诚正色问道:“百姓可有啸聚之举?”
“暂时未见此举,往后就不好说了。”
崇祯面色沉重,自言自语说道:“朕只当是零星难民避疫,不料情势已如此之坏……”
周至诚犹豫了一下,突然跪在地上说道:“皇上!城外难民皆是仓皇出逃,仅携一日口粮,昨日便已断粮。昨夜又起大风,臣心中无限担忧,今晨登城,已见残弱之人冻毙尸首。臣身为地方父母,见此人间惨剧,无力施救,心中之悲痛,无以复加……”
周至诚说到此处,已是声音哽咽,涕泪交加。在场之人听闻此话,也是心头一片惨然,面上愁容密布。
周至诚停了一会,待情绪恢复,又说道:“皇上!臣今日来实为城外百姓请命,愿皇上怜城外难民凄苦,早下圣谕施救。”说完又是叩头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