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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计议妥当,贾敏便给贾母回了信儿,应了贾母定下的日子,乃是七月中旬。
七月初贾敏坐胎满三个月,消息一放出去,有人惊,有人喜,惊者只说怪道先前满城风雨时贾敏不吭不响,原来已经有了喜,活打了放流言之人的嘴巴子,喜者却替贾敏感到欢悦,忙亲自过来道贺,一时之间宾客盈门,热闹不已。
老太妃知道后呆了半晌,叹道:“怪道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苍天果然没负他们。亏他们沉得住气,那时想来已有脉息了罢?竟忍到了三个月整才放出消息。”
又向南安王妃嘱咐道:“这夫妻俩都不是简单人物,灿儿闹腾得那样厉害,若是我早怒了,偏生他们竟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我可不信他们真的无动于衷。想来他们自知不及王府之势,方处处忍让,瞧着似乎软弱了些,咱们才请贾家老太君做中人他们便应了,但越是这样的人物越是不能小觑,日后宁可与他们交好些,或是谦让些,也别得罪了他们去。”
说到这里,老太妃忍不住蹙了蹙眉,道:“可惜灿儿已得罪了他们,不仅得罪了他们,还险些毁了咱们王府的名声,两家若想亲密无间怕是不能了。”
南安王妃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忍不住苦笑道:“只能尽力而为了。”
老太妃暗自叹息。
南安王妃道:“七月十八咱们设宴,好生地替灿儿赔个不是。唉,都说儿女是债,真真并非虚言,灿儿一点小心思弄得咱们府里抬不起头来,将来也不知道煜儿的婚事会不会受到影响,如今又劳烦太妃亲自过去给林家贾氏夫人赔不是,真真是儿孙不孝。”
老太妃淡淡地道:“事已至此,有什么好抱怨的?疼了灿儿十几年,谁能想到她竟有这样的想头?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唯有我亲去,瞧在我一张老脸上,才好消了他们对咱们家的怨恨。那林如海现今是翰林院的修撰,韩林是做什么的?都在圣人跟前走动,庶吉士就是替圣人书写圣旨的,听说林如海的书法比庶吉士更有风骨,已经替圣人写过好几回圣旨了,若真是记恨咱们,只需在圣人跟前多嘴几句,咱们家纵然不会伤筋动骨,也会让圣人疑心。”
南安王妃点点头,叹了一口气。
林家忌惮他们家,不敢得罪,只能选择两家和解,但他们家何尝不是忌惮荣国府,忌惮林如海这样的后起之秀?记得当时林公去世之际人人都说林家就此败落了,不想林如海年纪轻轻居然高中状元,从前远着他们家的人现在又纷纷上门,其人脉让人不敢小觑。
南安王妃开口道:“该预备的礼物都打点好了,听说贾夫人有孕,又添了些吉祥如意的东西,一会子请太妃过目,若是太妃觉得妥当,我就令人封上。”
老太妃点点头,南安王妃果然命人呈上来。
她们婆媳在府中如此忙碌,想着如何让贾敏消气,那边贾母却是笑得合不拢嘴,虽已早得了消息,但到底现在传将出去她才觉得扬眉吐气,女儿有了身孕,待生了儿子,看谁还敢说她女儿是不下蛋的母鸡!
贾母如今儿孙满堂,最担心的便是这个女儿了。
贾琏得他外祖父母的嘱咐,三不五时地去林家,他是个六七岁的孩童,虽说是向林如海请教功课,其实功课并不多,四书才念了一半,只是贾敏温柔娴静,待他体贴入微,就好比王夫人待贾珠一般,眼神柔和得几乎滴得出水来,因此他对贾敏比贾赦还亲密些,听说贾敏要生弟弟了,贾琏不禁有些烦心,闷闷不乐地坐在贾母房里摆弄九连环。
贾母见状,忙笑道:“琏儿这是怎么了?倒像是谁惹了你似的?”
贾琏放下九连环,一扭身投到贾母怀里,开口道:“姑妈生了弟弟,是不是就不疼我了?就像婶娘只疼珠大哥哥一样。”
贾母扑哧一笑,道:“真真是哪里来的糊涂想头?你这样说,岂不是伤了姑妈的心?”
虽说当年和李夫人婆媳之间颇有几分嫌隙,但是如今李夫人已经没了,只留下这么一个冰雪伶俐的孙儿,再者又有贾敏常常从中斡旋,替贾琏说了不少好话,贾母对贾赦三不五时地只和小老婆喝酒十分不满,倒对贾琏极是疼爱,不下长孙贾珠。
贾珠毕竟是第一个孙儿,自小便聪明,纵然贾琏嘴甜,是贾母跟前第一红人,但也无法撼动他在贾母心中的地位,能与贾珠相提并论,已可见贾琏在贾母心中的地位远胜从前。
贾琏面上一红,低声道:“人家说,总是自己的孩子亲。姑妈没有弟弟的时候疼我,以后有了弟弟就职疼弟弟,不疼我了。”
贾母闻言,顿时大怒,问道:“人家说?哪个人家?谁在你跟前嚼舌根调唆你生这么些疑心?打小儿你姑妈就比别人疼你,近几年来你姑妈不在京城里,吃的玩的用的什么好东西都比珠儿多一分,来了京城更是经常接你去顽,如何就对你不好了?”
贾琏眼珠儿滴溜溜一转,道:“是柳儿说的,孙儿午睡的时候柳儿和絮儿在窗外说的。”
贾母忽然想起这柳儿和絮儿都是王夫人当家时给贾琏挑的丫鬟,生得最是标致伶俐,既然伶俐人,如何会说这些?贾琏年纪小,不懂事,若信了这几句话,就此疏远了贾敏,岂不是伤了贾敏的心?既伤了心,自然不管贾琏了。倘若她没记错的话,絮儿是谁她不知道,但是柳儿是周瑞的女儿罢?进了贾琏的院子,没一年就成了大丫头,总管贾琏房中所有事务。
想到这里,贾母眼波一闪,冷冷地笑了,抚摸着贾琏头上的胎发,道:“琏儿乖,别理会那些人乱嚼舌根子,一会子祖母打发人送你去找姑妈,看你姑妈还疼你不疼。”
贾琏答应了,欢欢喜喜地道:“孙儿有好些玩意儿,孙儿挑好的送给弟弟顽。”
说着,恭恭敬敬地告退回房。
贾琏背着手,眼里带着笑,幸亏自己聪明得很,柳儿和絮儿几次三番地说些不好的话,他早就觉得不对了,现在又来挑拨他和姑妈,还是撵出去的好,不然她们跟在自己身边,以后却对人抱怨说姑妈对自己如何不好,岂不是告诉外人说是自己的意思?到时候让姑妈伤心,姑妈再也不疼自己了,自己的父亲又不争气,以后谁还会帮自己?
贾琏从小就记得姑妈送东西时,自己一向都比贾珠的厚几分,不像别人送礼,要不自己和贾珠的一样,要不就是贾珠的比自己多。外公外婆也说了,最疼自己的不是祖母,而是姑妈,他要好好孝顺姑妈,不能因为姑妈有弟弟就远着姑妈,姑妈有弟弟才好,自己没有亲兄弟,以后要靠表兄弟一起互相帮衬,考科举还要请教姑父呢。
回到自己房里,看着柳儿和絮儿打扮得花红柳绿,围着廊下八哥儿说笑,贾琏微微冷笑一声,径自叫奶娘赵嬷嬷翻箱倒柜地找东西,好送到林家给表弟。
赵嬷嬷夸赞道:“哥儿这般想是极好的,姑太太疼哥儿,哥儿很该尽尽心意。”
说实话,赵嬷嬷心里着实感激贾敏,对于贾琏而言,贾敏真的好比亲娘一样,纵然是亲娘,恐怕也不如贾敏想得周全,想得长远。贾琏无母,现今贾赦又尚未娶填房,便是娶了,也未必真心实意地教养贾琏,虽然说哥儿不能长于内宅妇人之手,但是许多事还是得做母亲的言传身教,不然,贾珠和元春怎么就那么得贾母的欢心?而贾琏之前却不是如此?
贾琏是赵嬷嬷奶大的,伴随贾琏的时间比自己的亲儿子都长,自然处处为贾琏着想。她原是李夫人的陪嫁丫头嫁了贾家的家生子,眼看着李夫人去世后其陪房心腹没多久就被挑出不是打发出去,她心里急得不行,若不是贾琏只吃她的奶,恐怕她和其他人一样下场。
如今好了,李恂常接贾琏过去,先生也是李家选的,贾敏又待贾琏这样好,贾琏在这府里总算不是孤立无援了,至于贾赦,赵嬷嬷早就不在意了。
贾琏眯眼儿一笑,嘴唇微翘,神情十分得意。
别看他年纪小,不过六岁,他真的很聪明,心思灵巧,若说读书,和贾珠的天资不相上下,功课上比之贾珠略有不如,但是论起讨人欢喜的本事,十个贾珠都比不上他一个,想得又周全又妥帖,不管是送的东西,还是平常说的话,总是让人觉得心里熨帖。
这时,又听柳儿跟絮儿在廊下道:“二爷处处想着姑太太,不知道姑太太有了哥儿,是不是对二爷依然和从前一样好,我真担心二爷将来受不住。”
絮儿赞同道:“我也愁呢,偏二爷不在意,倒想着姑太太。”
赵嬷嬷满面怒色,正要出去理论,却被贾琏扯住了衣袖,低头一看,只见贾琏摇了摇头,低声道:“嬷嬷别管她们,到底是婶娘挑上来的丫鬟。”
耳房内只有赵嬷嬷和贾琏,并无旁人,赵嬷嬷心中一动,忙道:“二爷,这话是何意?”
赵嬷嬷心里酸楚无限,但凡哥儿姐儿院中的事务都由奶娘总管,偏到了贾琏这里她竟做不得一点儿主,反倒是柳儿这个大丫头总管一切。
贾琏笑道:“我心里明白她们在挑拨离间,不会听的。”
赵嬷嬷摇了摇头,道:“二爷年纪小,不大知道世事,往往这事儿经不起说,哪怕二爷知道他们说得不对,但是时间久了,听到的次数多了,也就难免有些相信了。如今既然知道她们不好,很该打发出去,千万别毁了二爷来之不易的前程。”
贾琏点头笑道:“我知道,已经说给老祖宗听了,自有老祖宗料理。”
赵嬷嬷听了,顿时松了一口气,二爷到底长大了,已经懂得如何料理身边下人了。
却说贾母自贾琏走后,便倚枕沉思,随即一笑,贾琏到底长大了,也有自己的心思了,不过这样也好,自家的爷们岂能叫奴才们拿捏,况且还说自己女儿的不是,正欲打发鸳鸯亲自走一趟,将柳儿和絮儿都打发出去,便听见外面通报说王夫人来了。
贾母眸子里冷光一闪,道:“让她进来。”
王夫人请了安,贾母便问道:“有什么要紧事,巴巴儿地过来。”
王夫人忙陪笑道:“听说姑太太有喜了,我特地准备了一些贺礼,回了老太太,好打发人送去。”她听到贾敏怀孕的消息后顿觉晴天霹雳一声响,难怪那时自己将外面的流言说给贾敏听,贾敏笑眯眯地一点儿都不恼,原来她竟是看自己的笑话!
王夫人想起近日贾母收了库房的钥匙,只让自己管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或是往各家送礼,或是处理下人口角,大宗儿银钱一概不叫自己插手,虽说在府里的地位一如既往,但终究比不得先前威风八面,可见贾敏在贾母心中的地位,使得她不由得收了昔日和贾敏争锋之心,摆出一副菩萨似的姿态,吃斋念佛,低眉顺眼,竟有一点不动声色的味道了,特特往贾母跟前道喜,还预备了一份贺礼,并贾珠出生后穿的衣裳,浆洗得十分干净。
贾母见除了贾珠穿过的小衣裳外,王夫人又预备了四匹宫绸,四匹宫缎,四个荷包,四挂数珠儿,另有补品若干,不由得看了她一眼,道:“你有心了,只是敏儿不差这些东西。”
什么好的东西尽想着给女儿,贾敏自然不差这些,王夫人心中想着,嘴里却陪笑道:“虽说姑太太不缺,但却是我的一点子心意,兼之上回我口无遮拦,竟不知道怎么着,脂油蒙了心一般,说出那样的话伤了姑太太的心,很该赔个不是。”
贾母淡淡一笑,道:“你果然如此想?”
王夫人忙道:“自然是如此想,从前年纪轻,不懂事,总是因一时之气觉得不忿,说到底,和姑太太终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我如今想透了,只觉得羞愧。”
她说的确实是实话,这段时日里她一直深思熟虑,细想想,贾敏虽然尊贵得让她羡慕,对李夫人的态度也比对自己好,但是贾敏行事并不曾失礼,她是嫁出去的女儿,自己是娶进来的媳妇,是当家作主的人,贾敏来了,自己是主,她是客,贾母再疼她,能越过自己这个媳妇,但能越过自己的儿孙不成?何必和她继续这样下去,到那时得不偿失,自己儿子既然要从科甲出身,可不像贾琏有那样的外祖家,到时少不得还得请林如海帮衬呢。
王夫人并不蠢笨,相反,她十分精明,眼见贾敏进京后贾母待自己一日不如一日,暗悔自己鲁莽,今儿赌咒发誓,又向贾母表明自己所想,果然便见贾母脸色和缓了些。
贾母暗暗点头,王氏总算学聪明了,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至少懂些厉害了。
和媳妇相比,她疼惜女儿,屡次斥责王夫人,但是她不希望自家和女儿女婿家生分,婚乃两姓之好,本是门当户对,便是互相帮衬扶持,如此一来,两家的前程才能更好。他们荣国府和林家本就是如此方成了亲家,林家看中了自家蒸蒸日上的权势,自家看中了林如海的人品本事,以及林家比自家多两代的底蕴。
贾母道:“可巧我一会子打发人给敏儿送东西去,一并送过去罢。”
王夫人心中一宽,点头应是。
贾母又道:“前儿我路过琏儿房里,听到两个丫头在说话,不过是两个奴才,倒说主子的不是,真真可恶之极,我当时就记在心里了,今儿你既过来了,就把他们打发出去罢,我从身边挑两个好丫头过去给琏儿使唤。”
王夫人心头一凛,忙道:“不知是哪两个丫头?这就撵出去。”
贾母扭头问鸳鸯道:“叫什么名儿,我也不记得了,鸳鸯你可记得?”
之前贾母和贾琏说话时鸳鸯在一旁伺候着,自然记在心里了,忙道:“回老太太的话,我都记着呢,一个叫柳儿,一个叫絮儿。”
贾母笑道:“是叫这两个名儿。”
王夫人神色微动,笑道:“老太太放心,这两个丫头很该打发出去。”
贾母摆摆手,王夫人方告退出去。
王夫人记得柳儿是周瑞的女儿,虽说她的确不喜贾琏,叫柳儿服侍贾琏也只是为了知道贾琏的消息,但哪里想到柳儿竟敢诽谤主子竟叫贾母知道了,因此回到屋里便对周瑞家的道:“你女儿怎么当的差事?倒惹得老太太生气?”
周瑞家的连忙道:“太太息怒,我也不知道。”周瑞家的暗暗叫苦,她能不知道王夫人的性子喜好?还不是看王夫人的眼色行事,虽非王夫人之意,但若王夫人不曾流露出来,自己的女儿也不会在贾琏跟前挑拨贾琏对贾敏生疑心。
王夫人恨恨地道:“你过去,带了你女儿家去罢,在老太太跟前落了不是,还想继续当差?别妄想了。横竖你女儿已经大了,正经在外面挑个女婿,你们也放心。”
周瑞家的只得应是,好在和丈夫给女儿挑了好人家,原本就想着求恩典放出去。
柳儿和絮儿出去后不久,贾母便将身边的大丫头琉璃给了贾琏使唤,另外又添了一个个二等丫鬟,名唤画眉,且是后话。
贾母又亲自检视了一遍王夫人预备的礼物,方命人给贾敏送去,同行的还有贾琏。
贾敏才从北静王府赴宴回来,得了几件水溶穿过的百家衣,此时见到侄儿严肃认真地请安,煞有其事地送东西给表兄弟,言语贴心,心中十分欢喜,不枉自己疼他一场,对于王夫人送的东西,她却是淡淡的,只命人收入库房。
除了休沐日,林如海平常白天不在家,因此都是贾敏指导贾琏功课,贾敏虽是女子,却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常同林如海论书作画,指点贾琏一点子功课绰绰有余,至晚间贾琏方回荣府,次日便在家中随着先生上课,倒也无可记述。
转眼到了七月十八的前一日,因次日是南安王府赔礼的日子,故贾敏一早就去荣国府,按照时下的规矩,南安王府今日过来经由贾母做中向她赔礼道歉,次日设宴,请贾母并贾敏过去,吃过酒后便表示两家已是和好如初,不再计较霍灿的所作所为了。
贾敏到了荣国府,见过贾母和王夫人,却见贾母跟前除了元春外,另外还有一个三四岁大的女孩儿,别瞧着年幼,却有一张巧嘴哄得贾母眉开眼笑,贾敏挑了挑眉,露出几分疑惑来。
贾母笑道:“你不认得她,她是你二嫂子的内侄女,小名叫凤哥儿。”
话音一落,凤姐落落大方地过来拜见贾敏。
只见她年纪虽小,容貌却生得不俗,纵然是遍身纱罗,满头珠翠,也掩不住浑身上下透出的爽利气度,不见半点庸俗,王家女儿模样都极好,侄女肖姑,凤姐自然不差,贾敏忙命快起,笑赞道:“倒生得好齐整模样儿,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凤姐笑道:“学名王熙凤,今年四岁了。”
贾敏心中一动,正要问她可曾读书,忽然想起王夫人在闺阁时便不曾如何读书,王家的规矩如此,虽然凤姐取的学名,但终究不知道是否读书,若是读书倒好,若是不曾读,反是自己又得罪了王夫人,故朝晴空使了个眼色。
晴空会意,他们来时,带了孝敬贾母的东西,忙从其中打点出一分表礼来,乃是尺头二匹,金锞一对,并玛瑙戒指一对,腕香珠一串。
贾敏笑道:“来得匆忙,不曾带什么好东西,留着赏丫头们顽罢!”
凤姐笑嘻嘻地道了谢,收到了礼物。
少时有人通报说南安太妃和南安王妃到了,贾母忙带人一同出去迎进来。
至于凤姐,则被元春带到自己房里顽耍。
一进厅中,因四角放了冰盆子,案上又设以瓜果,扑面就是一阵凉爽之意,相互见过礼,众人方分了宾主落座,因贾母既是主,又是中人,年高德劭,便坐了上首。
王夫人带着丫头们捧茶果送上,又命人打扇,众人更觉得凉快了。
贾家行事与别家不同,排场比王府更甚,紫檀案上盛放瓜果点心的皆是一色粉白定窑小碟,鲜花茗碗不无彰显气派,老太妃又留心打量贾敏,贾敏未出阁之前同出阁之时她见过贾敏,但时隔多年,倒有些恍惚,只见贾敏眉弯唇红,俊俏非凡,虽然不曾涂脂抹粉,面上也隐约有些儿斑点,但无损于她的美丽,反而更增韵致。
老太妃笑道:“几年不见,敏姑娘越发出挑了。”
贾敏抿嘴一笑,道:“不过是蒲柳之姿罢了,偏生太妃夸得我都晕头转向了。”
老太妃拉着她的手,道:“你也太自谦了,若生得你这般模样是蒲柳之姿,别人岂不是烧糊了的卷子,晒蔫了的老葱了?但凡有你这么个姑娘,我也不必愁了。灿儿被我们家宠坏了,不曾教好,反倒让你受了委屈,今儿特来赔礼。”
贾敏忙道:“当不起太妃如此,我是晚辈,哪有让太妃赔礼的道理?何况太妃何曾做过什么?没的折了我的寿。”既然打算与之和解,她便没有摆脸色的道理。
老太妃叹道:“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你宽宏大量,我却越发无地自容了。”
南安王妃在一旁拿着手帕按了按眼角,道:“为了那个不肖之女,太妃定要亲自过来,也是太妃真心实意地赔不是。说实话,我真真有些儿无颜见你,是我治家不严,教女无方,才生出这等不堪的心思,又做下如此恶毒之事。”
说着,南安王妃眼圈一红,落下泪来。
她是真的伤心难过,霍灿此举不止伤害贾敏,同时也毁了王府的名声,纵然她和太妃及时作出决定,力挽狂澜,但一时之间也无法平息。
贾母等人忙劝解了一番,贾敏也道:“王妃快别如此说,郡主年纪还小呢,我那时在家中养胎,不大出门走动,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里。明儿府上设宴,那酒水我是必吃的,戏也必定要看,太妃和王妃可别舍不得。”
贾敏言行举止十分体贴,透出一团和气,又这样许诺,但是老太妃和南安王妃却依然循礼致歉,忙命人奉上礼物,乃是上用妆花缎十二匹,上用香云纱十二匹,上用石榴绫十二匹,上用软烟罗十二匹,上用宫绸十二匹,上用宫缎十二匹,各式内造点心十二盒,另有几件玩器,一水儿摆开,十分耀眼,各色绸缎绫罗多是百子、千孙、石榴、葡萄等花样,寓意多子多孙。
贾母见状倒觉满意,能从中看出南安王府用了心思。
贾敏略一扬眉,含笑道:“些许小事,怎劳烦太妃和王妃如此破费?前些日子的事情我早忘得差不多了,明儿又要吃府上的酒,看府上的戏,如今这样好又这样多的绸缎,倒便宜了我。”
老太妃和南安王妃听她如此言语,心中块石落地,她没有不依不饶,便是大善。
老太妃暗暗有些羡慕贾母,虽然儿子不争气,可是圣人恩典,爵位少不了他们的,女儿出挑,女婿前途正好,又是兴荣气象。
晌午时分,贾母留客,婆媳二人都说回家预备戏酒,并未多留,贾敏松了口,两家明日吃酒和解,她们回去得悄悄儿地透露给外人知道,了却这段是非。
她们离开后,贾敏便挽着贾母道:“南安太妃和王妃没有口福,女儿定要叨扰母亲一顿。”
贾母扶着她的手往自己院中走去,听了这话,不禁笑道:“你如今有了喜,难道姑老爷还缺你一口吃的不成?倒来我这里讨食儿,馋得什么似的。”话虽如此,但她脸上满是笑容,可见心里十分欢喜女儿能留下来陪她一起用饭。
及至到了贾母院落中,却见贾珠和贾琏已经放了学,贾琏是李家请的先生,单独在自己院里上课,贾珠则因贾政素来谨守规矩,在家学里跟贾代儒苦读,此时贾琏正同元春、凤姐姊妹两个在花树下顽耍,而贾珠则坐在花阴下聚精会神地看书。
见贾母和贾敏、王夫人等过来,四人忙各自停下,纷纷上来请安。
贾母忙命他们都免礼。
王夫人招手叫一双儿女并内侄女到跟前,贾珠因未同弟妹一般淘气,面白无汗,俊秀如常,王夫人心里只觉得好生欣慰,夸赞了几句,便拿着手帕只给元春和凤姐擦汗,口内责备道:“大热的天,太跳脱了些,仔细中了暑气。”
姐妹两个年幼,都嘻嘻一笑,仰脸由王夫人作为。
贾敏目光忽而一转,却见贾琏略有些羡慕地看着王夫人给元春擦汗,心中顿时生出几分怜惜,忙道:“琏儿过来,瞧你,一头的汗怎么不知道擦一擦?”说着,取出手帕给他拭汗,又道:“别是身上没带帕子罢?明儿姑妈给你绣几条帕子和汗巾子。”
贾琏乖巧地道:“我有帕子呢,就是忘记带在身上了。姑妈现今有了弟弟,千万别为了给侄儿绣帕子汗巾子就劳累着了,等以后再给侄儿做罢。”他袖子里其实就有两条帕子,临出门时琉璃特特给她带上的,腰间也扎着崭新的汗巾子,但是他羡慕王夫人给元春擦汗时的那种温柔,所以他就顺应贾敏的话说忘记带帕子了。
有时候贾琏常常想,贾敏若不是姑妈,是亲妈该多好,他也有娘疼了。如今他没有娘,有了爹也跟没有似的,除了责备,从来不教导他什么,还不如外祖父和姑爹呢。
贾敏拍了他的脑袋一下,道:“你才多大,倒想到这一层了,我哪里那么娇嫩,连一点子针线都做不得?明儿就等着我给你做的活计罢。”她本来想说贾琏还未落草时,李夫人身怀六甲也常动手给他做衣服鞋袜,但思及他年纪尚小,恐惹他伤心,便咽了下去。
想到李夫人,音容笑貌宛在眼前,贾敏再看贾琏,心中不由得微微一叹,若是李夫人尚在,贾琏何以如此羡慕王夫人给元春擦汗这小小举动。
贾琏眉眼一弯,抱着贾敏的手,露出十分欢悦的神色。
在贾母房里用过午饭,又坐了一会,贾琏等人方去上课,贾琏临走前告诉贾敏等他放了假就去看她。元春年纪虽然只有三四岁,也已经另外请了先生教导,上午陪着凤姐顽耍便没去,如今凤姐饭后困倦歇息,她便告诉贾母一声,亦去上课了。
贾敏笑赞道:“元春倒乖巧,这样小就懂得用功了。”
虽说三四岁启蒙极常见,但小孩子多是好动之人,鲜少能静得下来,多是六七岁方正经上课,别看王夫人不认得几个字,一双儿女却都好学得很。
王夫人面上含笑不语,心中着实得意。
贾母道:“小孩子家,早起晚归的,太辛苦了些,不过他们老子喜欢,我只好由着他们。我乏了,同敏儿说说话,你且去吃饭罢。”后面一句话却是对王夫人说的,今日吃饭倒没让王夫人吃剩下的,王夫人告罪一声,便带人下去了,自回房吃饭。
因贾敏有孕,易疲乏,贾母命人在罗汉榻前又设一张美人榻,道:“你略歪一歪,你身子重,只叫丫头们打扇,不许用冰,仔细冻着。”
贾敏笑着应了,果倚着靠枕同贾母说话。
贾母又命鸳鸯去看凤姐,回来道:“凤哥儿已经睡熟了,帐子放下了,香也熏了,屋里又放了冰块,我叫两个丫头两个嬷嬷在床前看着呢。”
贾母点了点头,命小丫头下去,只留几个大丫头打扇,问贾敏道:“你瞧凤哥儿如何?”
贾敏一愣,不解贾母话中何意,她忖度半晌,道:“倒是个伶俐孩子,话虽粗,嘴却甜,今儿早上逗得母亲好生开怀。怎么?母亲可是想到了什么?”
贾母笑道:“凤哥儿打小常过府来,和琏儿他们常常一处厮混,只你进京半年多,不曾见过她。我素喜她的爽利性子,又有你二嫂说和,你觉得给琏儿做媳妇如何?咱们贾史王薛四家联络有亲,十年后她进了门,便是管家,也容易些。”
听了贾母的打算,贾敏登时吃了一惊。
她沉吟片刻,道:“琏儿才几岁,母亲就想到了他的亲事?太急了些。说句不好听的,还没长大的孩子,性子未定,哪知将来是好是坏?”
再者,指腹为婚的娃娃亲虽然有,但大多数人家多是在儿女十二三岁时方定亲,此时大概性情已定,也少有夭折之虞,毕竟夭折了的孩子不在少数,一旦订了亲的男女孩子幼时没了,对方不免就有一个克夫或是克妻的名头。
贾敏将自己心中所想与贾母细细分说,贾母听了,眉峰微微一动,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我也没想如今就定,只觉得若好,两家心照不宣,到了年纪再定下来。”
贾敏蹙眉道:“二嫂极赞成此事?”
贾母笑道:“这是自然,她娘家的内侄女儿嫁过来,不说能帮衬她,日后和他们这一房也少生些嫌隙,贾王两家行事也更亲密些,我倒觉得好。”
贾敏淡淡一笑,王夫人当然愿意自家内侄女嫁过来,这样就多一个膀臂了。管家理事的本该是长房,如今贾赦无妻,方由她做主,但实际上并不合礼数,将来琏儿媳妇进门,凤姐既和姑妈亲密,定然是亲近王夫人一房,说不定还会远了自己的公婆,毕竟贾赦太过昏聩,先前选过的填房又身份低微,将来的填房若也是如此,必然为凤姐所看不起。
她想到这里,愈加忧心,遂道:“女儿却觉得不大妥当呢!”
贾母一愣,疑惑道:“怎么说?”
贾敏不答反问,道:“凤哥儿有了学名,不知可曾读书?”
贾母想了想,没听过凤姐读书的消息,道:“不曾读,凤哥儿虽有学名,却大字不识一个,听王家的意思,没有让她读书的想法,也不曾给她请先生。”
贾敏心中一沉,道:“这就是了,不读书,不明理,行事难免不知天高地厚,都说妻贤夫祸少,若惹出什么事情来,岂不都是琏儿的罪过?记得我小时候也不肯读书,父亲这么说过我呢,说读书明理知事,不会叫人看笑话。”
贾琏如今读书上进,连林如海都称赞不已,说他是美玉良材,难道当真要配一个大字不识的妻子?她和林如海情投意合,不愿贾琏与将来的妻子话不投机。何况王夫人包揽诉讼、重利盘剥的消息时有耳闻,侄女肖姑,谁知道将来凤姐会不会学王夫人一般行事?
提到贾代善,贾母不觉伤心起来,道:“你父亲的确这么说过。”
贾敏自觉贾母只听得进自己的话,她实不想伶俐侄儿再娶王家女,趁机道:“先前母亲说琏儿娶了凤哥儿,两家更亲密,女儿却觉得不妥,二嫂是王家的姑太太,难道王家行事不看着二嫂的面子?母亲若想联姻,倒不如等琏儿长大了,读书上进了,另外给他聘一位大家小姐,这样咱们家不独有王家这门姻亲,还能有琏儿媳妇娘家这一门,岂不两全其美?”
贾母怔了怔,顿时觉得十分有理,不觉沉思起来。
贾敏见状,又笑道:“母亲忘记父亲说的话了?说咱们家从行伍出身,子孙该以读书为要,从文出仕才好,大嫂出身书香门第,我又嫁给我们老爷,这两家都是从科举出身的,举足轻重,琏儿将来也要从科举出身,还是娶一房能帮他的人家更好。王家虽然颇有权势,可毕竟是武官,除了权势外,帮不着琏儿,便是权势,咱们家难道就比王家差了?”
贾母思量半日,她只是被王夫人说动了心思,觉得家和万事兴,可是听女儿如此陈述厉害,还是女儿看得更长远,果然还是女儿贴心,哪里像媳妇,到底存了私心。
想罢,贾母笑道:“你说得有道理,让我细想想罢。”
贾敏心神一松,轻笑道:“女儿疼了琏儿一场,不管将来母亲如何决定,好歹先跟女儿说一声,叫女儿心里有数,免得事到临头让人看笑话。”
贾母笑啐道:“知道了,便是当爹娘的,也没你这个姑妈疼琏儿。”
贾敏笑了笑,贾琏出生至今,她一直没有子嗣,见到琏儿,难免有些移情,常想他若是自己的孩子该如何抚养,如何教导,因此虽是姑侄,却真真把贾琏当儿子看了,娘家哥哥们指望不得了,唯有指望侄儿们长进,撑起娘家门楣。
贾敏走后,贾母看着贾敏留下的东西,南安王府的赔礼贾敏只带走一半,那一半则孝敬了贾母,又所分几匹给侄儿侄女们做衣裳。
贾母想着贾敏今日说的话,愈发意动,王夫人已是王家之女,再来一个,将来内宅做主的岂不都是王家人了?她上了年纪,只顾着和孙子孙女高乐,并不大管事,遂下定决心,听女儿的建议,淡了和王家再结亲的心思,叫来王夫人,并未说自己的决定,恐王夫人因贾敏才走自己便这么说,怨到贾敏身上,只道:“南安王府的赔礼敏儿留了一多半儿,你挑几匹给珠儿元春做衣裳,凤哥儿也在,给凤哥儿也做两身精致的。”
王夫人笑道:“真真姑太太大方得很,这都是上用的呢。”
这话极得贾母之意,道:“敏儿给侄子侄女做衣裳,这是她做姑妈的心意,你只管收着便是,便是上用的,咱家也不缺,我不过看重敏儿的心。”
王夫人笑着称是,拿着选的料子回房,刚落座,便有人送了书信来,说是金陵姨太太家送来的,想到远嫁金陵为皇商之妇的妹妹,王夫人微微一怔,随即展开书信,却见满纸泪痕,待看清信中所言,不由得勃然大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