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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荣国府的依依不舍,元春的远行在京城里激不起半点浪花,很快就平息下去了,没人忌惮没有声威的贾家,也没有人去注意元春这样一位继王妃。
在已经远离京城的林如海看来,没有皇妃之尊,对于元春而言,未必不是福气。
四王八公虽然余威尚在,却大半与拔了牙的老虎等同,朝中内外不少官员能达到这般地步,心机手段都有,对此可谓是一目了然。长庆帝不像前世继位的九皇子那般天威外露,但在他循序渐进的手段下,朝中各处紧要职位多被心腹取代,纵未取代,亦已握实权。
西宁王爷这次启程去平安州,实不知平安州已悄然更替了几位出身寒微、来历不显、心机极深、职位不高却管事极多极杂的官员,正伺机而动,争取数年内取代西宁王爷掌管平安州。便是没有那份本事搅动平安州的风云变幻,也能时刻留意着平安州的动向,免得有朝一日,平安州异动,自己在长安城中却一无所知。
听长庆帝说明缘故,俞皇后立即赏了一些应节的节礼给贾母和窦夫人。俞皇后意在窦夫人,但是贾母身为长者,方沾了大房的光,得到赏赐。
俞皇后对贾琏一房亦是相当的满意,若说林家有一处不好,便是没有修得一门好亲戚,尤其是荣国府这般亲密却行事糊涂的岳家。好在荣国府出了贾琏这样一个人才,借由祖荫,深受长庆帝重用,虽然太子不会拉拢他,但是有林家,荣国府绝不会投向别的皇子门下。
长庆帝如此顺利地安插心腹进入平安州,正是多亏了贾琏。
平安州有当年荣国公和贾代善的旧部,大多还记着荣国府的香火情分,虽然贾赦十分不争气,很久就不大来往,恐招惹上面忌讳,但贾琏实在是出挑极了,人又机灵,他想安排人去平安州,自然是容易得很,长庆帝的这些心腹,正是借由贾琏之手进去的。
贾琏刚刚出仕,并未经历朝堂风云,没有这份心机眼力,全是林如海提点。
他算是林如海看着长大的,和上辈子的贾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林如海自然不愿他落得抄家入狱斩首之下场,故而如此。
所以,贾琏抵达目的地后,很平静地接受了自己所管县城的气候和贫瘠。
陈娇娇夫唱妇随,毫无怨言,反倒是贾赦在京城中尊荣富贵了大半辈子,面对狭小的县衙和粗糙的饮食,面上明显露出嫌弃之色。不过,看在两个孙子的面上,他嘟囔几句,无奈地自认倒霉,决心花自己的钱购置华美房舍居住。
贾琏连忙阻止。开玩笑,他好不容易有了如今的前程,正要一心一意地治理公务,并为百姓谋福,决不能铺张浪费,怎能让贾赦破坏了这样的好局面?他若是锦衣玉食,处处奢靡,岂不是明白地告诉世人百姓吃苦,自己享受了?即使自己并没有贪污受贿。因此,好说歹说,才让贾赦收回前言,并按贾琏的提醒,送了平安信入京。
这一切,贾母半点不知。
贾母只当长庆帝继位后,不曾撇开荣国府这样的功臣,也不会出现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情况,所以才对他们有赏赐,虽然王夫人未得不免有些美中不足,但贾母觉得这样更好压制王夫人,好叫她没有能力和自己争锋,做主宝玉的事情,因此便没放在心上。
独闻得贾琏平安,贾敏隐约猜测到一些,放下心来,不久,却被眼前之事所困扰。
在她的面前,正摆放着林家门下当铺里送来的奇珍异宝。有宝石盆景,也有水晶如意,还有字画书籍,瓷器古玩,尤其是其中的白玉八骏马,精雕细刻,极是神骏,赫然是她年幼时贾代善给她的玩物,有一匹玉马的马尾缺了一块,乃是她当时淘气所致。
抚摸着玉马,贾敏脸上流露出一丝伤感。
这些,曾经都是荣国府的东西,现在,却在她这里,因为何故,可想而知。
黛玉从刘清泉家赴宴回来,脸色红扑扑地进屋,见到地上琳琅满目,多是罕见之物,不由得惊异道:“明儿大哥哥成亲,自有嫂嫂的嫁妆送过来铺设在新房中,妈弄这些东西出来做什么?我瞧着大半都是旧的。”
说着,黛玉随手拿起了贾敏跟前残缺的玉马。
林睿成亲的日子定在十月,距今不过月余,林如海虽不在家,事务却十分繁杂,外忙应酬,内置新房,一应所需之物皆需采买,整个林家忙到了十二分,尤其是贾敏更不得闲,因此黛玉见到这些东西,第一个想法便是给林睿收拾新房用的。
闻得黛玉询问,贾敏眼中溢出一点泪光,轻叹道:“这哪里是咱们家的东西?你细看看,你跟着我进了库房好几次,何曾见过这些?”
黛玉闻言,端详片刻,果然皆未见过,诧异道:“不是咱们的?难道是采买的?可是,既云采买,如何偏买这些历经岁月又似为人用过的东西?书籍字画古玩瓷器倒罢了,我瞧着珠宝晶莹,黄金灿烂,倒是这些俗物占据了半壁江山。”
这匹马玉质虽好,雕工亦佳,像是有些年头了,且有些破损,寓意不好。
黛玉又看了其他的东西,虽说少见,却非独一无二,一时之间,自己家压根用不着。
贾敏拿回玉马,抚摸了好一会,方道:“当年追随太祖行军打仗,推翻前朝时,宁荣二公所得甚多,传下百年基业,堪称豪富,不然,就凭这二十年来荣国府出的多进的少,岂能依然锦衣玉食无所顾忌?可是,终究是露出败象了,祖宗传下来的东西,竟然折变了银两,供其挥霍。怪不得你父亲常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果然应了这句话。”
黛玉大吃一惊,竟然是荣国府的东西?荣国府赫赫扬扬,谁不说一声富贵?每年贾母单给她的东西都价值千金,现在,已经到了典卖东西过活的地步了吗?
黛玉疑惑地问道:“既是外祖母府上折变的东西,如何却在母亲这里?”
贾敏苦笑道:“我原不知道。咱们家在京城里颇有几家铺子,既有书肆,也有当铺,原说给你做陪嫁的,能得些好字画古玩。有一回我说管事的来回话,说得了几件好瓷器,拿来我一看,登时认了出来,便命人将这些死当的东西都送了过来。”
黛玉了然于心,不过,怎么那么巧就到了林家门下的当铺里?而不是薛家的?谁不知王夫人和嫡亲的妹子薛姨妈极亲密,有意凑成金玉良缘。
有林如海和贾敏亲自教导,黛玉再也不是那个不知当票子、当铺是何物的小女子。
他们家门下当铺得的东西,活当还罢了,但凡是死当,若有落魄之家典当祖上的字画书籍等物,多入黛玉囊中,故此对当铺十分熟悉。
只是,荣国府竟落魄到了靠典当度日的地步?想到贾母每每送来之物,黛玉难以置信。
听黛玉问出自己的疑问,贾敏叹道:“荣国府以十里红妆嫁了元春,你大舅母又要了迎春的嫁妆,所需花费,不下十数万两,自从你大舅舅拿走三万两黄金,府里哪有那么多现钱?薛家固然豪富,可几年下来,生意渐渐消耗,已非往日,如何吃得下这许多东西?你大舅母和薛家又无交情,自然典当的时候不会去薛家的铺子。”
黛玉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她虽不曾再去荣国府,与薛宝钗也不熟,可是常见迎春,自然知晓薛家的一些情况。
黛玉忽然道:“外祖母难道竟一点儿不知?常听妈妈说,外祖母虽偏心二舅舅过甚,也是见识过风浪的人物,对妈妈和我们都是极好的,我心里也记着,子孙如此,难道一点儿都不管?但凡管教几句,也不致于此。”
一家之主固然名正言顺,可是百善孝为先,身为荣国府的老太君,贾母的品级又高,见识也博,有心管教的话,绝对不会弄到典当东西筹措银钱的地步。
林如海常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这话,可不是虚妄。
贾敏却道:“皆因这心偏了,行事也就不周全了,难以服众。我何尝不知道你外祖母对我们的好处?不管外面如何说荣国府的不是,如何说你外祖母偏心,可到底是我的亲娘,我怎能远着她老人家?我如今远着的是荣国府,而不是你链二哥哥一家和你外祖母。我也劝过你外祖母,可惜你外祖母性子左,总认为宝玉有天大的造化,只一味享乐,不管府中杂事。你外祖母到底是年纪大了,纵然历经风雨,却晚年耽于享乐,哪怕外面洪水滔天。”
贾敏暗自苦笑,身为人、妻、人母,她理当先管林家,但是身为人女,终究不忍亲娘落得凄惨下场。可惜,她纵有心,却难扭转贾母之性。
贾母活到如今年将八十,只因偏心二字,蒙蔽了眼目心神。
话到此处,贾敏拉着黛玉的手,细细地教导道:“你已经定了亲事,将来是当家主母,有些事有些话我不瞒你,你须得记住,贤妻良母方能教导子孙万代,虽然人生偏心,五指各有长短,可是偏心要有分寸,万万不能误了祖宗基业。”
黛玉敛容称是,随即脸色微微一红。
想到俞恒,她心里油然生出一丝甜蜜,只盼着能效仿父母,不叫此生有憾。
贾敏道:“到了你外祖母府上这样的地步,你要明白怎样才能力挽狂澜,或是勤俭节约,或是教导子孙,而不是沉溺于祖宗留下的荣光,一味讲究排场,不肯面对现实。世上没有长长久久的富贵,时时刻刻记住防患于未然,才是作为当家主母的本事。”
黛玉笑道:“妈妈放心,我都明白呢!”
贾敏心底却闪过一丝苦涩,明白容易,可想要做到,何其艰难!人这一辈子,随着年纪渐长,增长的不仅仅是智慧、见识,还有因为年迈而糊涂的心思。
黛玉鉴貌辨色,倒也明白贾敏心中所想,说实话,她对贾母没什么恶感,毕竟是嫡亲的外祖母。可是听闻贾母的行事,说她糊涂罢,她也精明得很,不然没有今日宝塔尖儿的身份地位,余威犹在,替宝玉的打算更是非常周到,远在王夫人之上,说她精明罢,偏在大舅舅家和二舅舅家的正事上不分长幼,乱了家风,不肯接受贾琏胜过宝玉的事实。
如果,如果贾母明白贾琏才是一家子的希望,纵然不全力扶持大房,也该对他们一视同仁,管束好二房,荣国府必然不会有日暮西山之势。
黛玉看得很明白,贾赦一房和贾政一房早已形同陌路,贾赦一房的远离京城,未尝不是避祸之举。她通晓世故,没少听说荣国府的所作所为,颇有几件罪大恶极之事,将来必定殃及满门,想必爹爹也想到了这一点,才劝贾琏外放。
黛玉暗自警醒,从贾敏话中得知贾母中年时候何等精明果断,如今却糊涂至此,难道是因为上了年纪,就恣意妄为了?自己可不能如此,要时时刻刻告诫自己。
贾敏听了她的想法,顿时笑得前仰后合。
半日,贾敏方止住笑声,咳嗽了两声方道:“我原想以此教导你知道荣国府就是前车之鉴,不曾想,你倒想得长远。”
黛玉不觉脸红耳赤,顿足道:“妈,你再说,我就恼了!原是你说的,又怪我。”
贾敏忙安抚于她,道:“好,我不说了,你记在心里就是。你说的这些,正是我将来也要教导你的。人常说,高处不胜寒,咱们虽没抵达最高处,可是看你外祖母作为贾家年纪最高身份最长的老太君,难免事事顺着自己的心意来,不在意其中的厉害,咱们就要引以为鉴。”
也许,这就是贾敏的心态一直没有变化的原因?黛玉有些促狭地想。
她在外面见的人多了,家里又经常送礼收礼,所以她知道诸位王妃诰命夫人的年纪生日,竟是贾敏最显得年轻,看起来只有三十来岁年纪。
母女俩亲亲热热地说了些梯己话,除了贾敏教导黛玉,还有黛玉在外面的所见所闻,以及又认识了什么姊妹,做了什么诗词,她看了一眼地上的东西,乃道:“这些东西都留下么?我瞧着除了些字画书籍,别的也没什么值得收藏。”
黛玉酷爱字画书籍等物胜过珠宝玩器,贾敏早就知道,并未因她这话而恼,只笑道:“都是先人之物,不管值不值得,且先留着罢,也算是给我留个念想儿。况且,咱们家这么些年的进项越来越多,也不难于此。”
说着,又道:“你看中了什么,且先挑两件,剩下的给你兄弟。”
黛玉听了,好笑道:“女儿竟似为了东西来的!”
话虽如此,可是她确实极爱收藏字画,且爱书成痴,当即不客气地挑走了其中的这些,摩挲半晌,仔细地放在自己的书房里,又将画换掉自己房中原先的,好时时观摩。
林智放学回来,给贾敏请过安,便去找黛玉,厅中却不见黛玉踪影,听说在书房,忙移了脚步,摆手叫丫鬟噤声,只见黛玉身上穿着半新不旧的家常衣裳,松松地挽着家常髻,正伏案写字,静谧如画,不禁凑过去问道:“姐姐在写什么?仔细低得脖子疼。”
乍然听他开口,黛玉心神一颤,笔下一顿,登时污了纸张,忍不住埋怨道:“你无声无息地过来做什么?也不叫人通报,倒唬了我一跳!”
林智笑嘻嘻地连忙告罪,又问先前的问题。
黛玉换了一张纸,以镇纸压住,没好气地道:“还能干什么?正在抄书呢。今儿得了一部书,竟是没见过的,对你们在外面上学的也有好处,故此抄下来,送你和哥哥每人一部,改日再送苏姐姐一部,也好见识些。”
天下之大,果然有许多她不曾见过的书。
黛玉自觉藏书甚众,几达万卷,在诸位大家闺秀中名列第一,然而此时此刻她才明白,她收藏的书,在天下书籍中只占据冰山一角罢了。
这些在荣国府当真是暴殄天物了,竟然毫不可惜地折变出去。
黛玉摇头叹息,她恨不得家中金银尽换书籍,他们倒好,竟颠倒了过来。
她想起父母提起过,曾经爹爹在落魄的朱家买了许多字画书籍古物,也是因落魄所致,悉数变卖成钱,如今荣国府竟也步了朱家的后尘。
林智听了,连忙拿在手里细看,果然不曾见过,遂细细读了下去,暗暗叫绝,不禁道:“好姐姐,抄完了先送我一部,给哥哥的晚些无妨,哥哥已经做官了,我正在读书呢!苏姐姐又有了孩子,也不忙着先看书。”
黛玉伸手戳了他额头一下,笑应了。
其实不用林智开口,她也打算先送给林智,毕竟家里只他一人还在上学,比林睿用的时候多,而林睿已当了差,虽有用处,却不及林智。
林智顿时喜得合不拢嘴,忽然,他说道:“到底是我的姐姐,有了好东西从不昧下。外面的人大多敝帚自珍,真正的孤本好书都不曾流传开来,恨不得只有自己拥有,可怜天下贫寒学子,本就难买书籍,更无法见识真正的好书,如此,其智如何能开?其见识如何能博?”
黛玉心中一动,奇道:“竟有这等事?”
林智点点头,叹息一声,想起自己在自家书肆中新交到的朋友柳玉荷,说给黛玉道:“他比我大两岁,学问却不如我,不过因为我自小由父母兄姐陶冶教育,天生就有先生书籍,不必费心外物,所以如此。他家一贫如洗,原是世家子弟,说来,还是理国公府的旁支子弟呢,可惜已经落魄了,只有一个寡母守着他过活,常去咱家书肆里抄书,所以认得了。”
林智想到柳玉荷在书肆中抄书的痴狂,道:“从他嘴里我才知道,原来咱们家的书,竟有一多半儿都不曾流通于民间,多被世家收藏于家中,他们想看都没有门路。”
他和柳玉荷好上以后,借了不少书给柳玉荷,他都仔仔细细地抄了下来,且对他感恩戴德。林智看重柳玉荷,也是因为柳玉荷知道上进,而且非常爱惜字纸,林智去过他家里,听他母亲说,怕浪费纸墨,每次抄书,柳玉荷都非常用心,从不曾错过一个字。
林智原不肯信,后来亲自看柳玉荷抄书,一万余字果然一字不错,方信了。
柳玉荷这份毅力非常人所及,林智非常之佩服,故此他们俩虽然一个出身清贵,一个家世落魄,但因前者不倨傲,后者不自卑,倒成了极好的朋友。
黛玉听完来龙去脉,不禁沉吟起来。
林智说得口干舌燥,正好见丫鬟端茶上来,忙忙接在手里一气喝完,又道了谢,回头见黛玉若有所思,问道:“姐姐在想什么?”
黛玉抬眼笑道:“你说,横竖我左右无事,清闲得很,若是我把咱们家那些外面少见的孤本抄写一份,放在书肆里供民间读书人抄阅,你看如何?听你的话,我颇觉惭愧,咱们不过倚仗祖荫,才有比旁人更多的资本,一味珍藏密敛,反倒落了下乘。”
孤本的珍贵在于天下仅此一部,不然,怎么说是孤本?可若用不到实处,留在林家又有什么好处?只有林家数人通读,未免太也小气。倘或和贾家一样,后世子孙无能,岂不是失传了?自古以来,朝代更替,烽火乱世,多少文化断了传承,追根究底,都是因为拥有者敝帚自珍,便是那些匠人暗自私藏一手,因此一代不如一代。
黛玉本就是喜散不喜聚的人,皆因她想得到结局的不好,今日见到荣国府典当出去的东西,黛玉感慨万千,不自禁地想到了自己家。现今自己家不曾有不肖子孙,百年之后呢?谁能说,林家就能长长久久地屹立于天地之间?朝代帝皇尚且不能,何况林家。
这些孤本流传出去,为人所用,即便林家湮灭,传承亦在,也算是一件功德了。
林智听了,又惊又喜,失声道:“姐姐竟舍得?”
黛玉伸手在他身上拍了一下,嗔道:“难道我就是那最小气的人?有什么舍不得?况也不是将孤本拿出去,只是抄写一份罢了!”
林智连忙作揖,笑道:“是我的不是,我的姐姐自然是最大方体贴的,不然哪有这份胸怀,只因弟弟我抱怨了一句,姐姐就想到了这么许多。只是,姐姐自来爱惜笔墨,如何能传到外面去?偏生我和哥哥又没有抄书的时间,岂不是累着姐姐了?”
黛玉横了他一眼,道:“爹爹都不管我,你管我作甚?爹爹常说,若无外人传阅,漱玉词如何传世?易安居士又如何在宋词中备受推崇?皆因世人愚昧,偏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却不知不读书,不明理,如何晓得德之涵义?我抄的书,又不会署我的名字,外人怎能知道是谁抄的书?我再仿照你的笔迹,外人就更不知道了。”
说完,她又道:“至于你说累着我,你和哥哥一个上学,一个做官,都是大忙人,我在家能有什么事?除了赴宴吃酒,便是在家顽耍,空闲的时候多着呢,哪里会累着。再说,抄书又不急于一时,我慢慢地抄写就是。”
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须得持之以恒,黛玉本就没打算一时之间就抄写千万卷。
林智默然半晌,笑道:“姐姐仿照我的笔迹,岂不是便宜我了?我在外面上学读书,结交了不少同窗好友,他们认了出来,还当我大方体贴呢!”
黛玉笑道:“那依你该当如何?”
林智拍了一下大腿,道:“依我说,咱们家又不是迂腐人家,崇尚什么劳什子女子无才便是德,姐姐只管抄写姐姐的,不妨起个别名,正经像个文人才好。署名后,日子久了,外面都知道姐姐的好处,在清流中名声也好。”
黛玉像林如海,有林家遗风,本就是一派文人做派,绝非不好名的人,她争强好胜,自恃奇才,每与人联诗作词,大多都高于众人之上。她好名,乃是才名,出自本心,坦然而对,不似薛宝钗分明也好名,偏作山中高士,倒有一点虚伪的味道了。所谓山中高士,绝非隐士,而是等着山外有人闻名识之而青睐,并且三顾茅庐来请。
所以,黛玉听了林智的提议,脸上喜动颜色,跃跃欲试。
林睿下班回来后听说此事,并未阻止,他自觉妹妹才高八斗,远胜于自己,自然不想她始终和寻常闺秀一般被约束于绣楼之中,所以建议道:“不仅如此,妹妹也可以做些诗词文章,只需不露闺名,不叫人知道是你写的,也可令民间传阅,免得湮灭于世间。”
黛玉惊喜道:“哥哥不怕外面说我不遵守规矩?”
相较于抄写书籍传阅于人,她对林睿的说法更为动心。
她自小启蒙,尤擅诗词文章,林如海常说自己年轻时亦有所不及,黛玉其实很希望别人能看到自己的诗词文章,继而称赞、诵读。
林睿哈哈一笑,顺了顺她两颊垂下来的小辫子,道:“理会外人的闲话作甚?只要咱们不说,外人怎么知道?再说,若是没有传阅出去,古往今来的那些诗词佳作如何传世?咱们须得取个别号,那才是真正的诗翁呢!”
黛玉听了,喜不自胜。
经由林如海熏陶,和林睿一样,林智一向认为黛玉的倾世才华不该埋没,自然没有反对,摇头晃脑地道:“取个什么别号?须得清新雅致些才好。”
黛玉望向林睿,道:“哥哥给我取一个。”
林睿忽然想起黛玉三岁那年来了个癞头和尚,嘴里念叨过什么绛珠,灵台师父也说过什么绛珠,他那时早已明白世事,虽然林如海不曾说过自己的怀疑,林睿却有所觉,便开口道:“若说别号,莫若绛珠二字如何?”
绛珠?黛玉心头一震,只觉得魂魄有所触动。
她念了两遍,笑道:“这个别号我极喜欢,就叫绛珠。”
林智拍手笑道:“好极!果然新雅!不过,绛珠居士未免太俗,雷同青莲居士、易安居士,不如就叫绛珠仙子,姐姐天纵奇才,又有仙人之姿,可不就是世外仙姝吗?”
黛玉听了,摇了摇头,不赞同地说道:“绛珠仙子?这不是明明白白告诉世人我是女子了?世上男儿,多不肯云自己逊于女子,若知诗词文章出自女子之手,不知道该当用什么污言秽语加以抨击呢!再说,居士虽俗,却大俗如大雅,便因世人都叫居士,才好与世俗同流。我活在世上,又不是超脱尘世,何必叫什么仙子,那才是俗气透顶。”
林睿点头道:“正是,妹妹说的极是,绛珠居士甚好。”
黛玉想了想,又道:“也不必叫什么绛珠居士,绛珠二字便是极恰的美号了。”
她本性刚强,下了决定后,十分用心,林睿和林智都是我行我素的性子,纵遵守世俗规矩,却在其中更按心意而行事,所以先帮黛玉挑了几部外面绝对没有字数算不得太多容易抄写完成的绝世孤本出来。
黛玉每抄完一册,林睿和林智便亲自送到自家书肆里,供人抄阅,不收分文。
这样无声无息地送过去,外人不知,哪里会来抄写?但是耐不住林睿和林智兄弟两个的人脉,一个有同窗、同科、同僚,一个有无数同窗好友,两兄弟漫不经心地说这里出现一孤本,十分罕见,立刻就爱书成痴的文人跑过来一看究竟。
既云孤本,当然没人认得真假,于是就有人请了在国子监教书的当代大儒亲看,待他确定内容是真的,竞相传阅抄写。
任由外面抄阅之前,林睿嘱咐掌柜的开口道:“此乃绛珠居士手稿,只供在书肆雅间抄阅,不会外卖,亦不外借,书肆虽不收分文,但却不允任何人损伤手稿,误了他人抄阅,故而抄阅之时,皆有伙计监察。”
世人敬惜字纸,更珍重书籍,有书籍令其传抄已是十分感恩戴德,其有不应之理?
因此,抄本出现书肆之时,书肆立刻激增了无数读书人,皆预备笔墨纸砚,等候抄写,更有几家书香门第的文人慕名而至,书香世家也没有这样的孤本啊,当然要抄写一份。
短短时间里,手抄孤本供人传抄的绛珠居士,在文人中的地位节节攀高。
原本没人在意绛珠其人,耐不住这位绛珠居士十分大方,不似旁人那般敝帚自珍,也不是只抄写一部孤本传出来,而是源源不绝地抄写送来,都是市面上见不到的,不知道有多少名臣大儒如获至宝,每每绛珠新的手稿送到,必定闻风而至,几乎打破了头。
一个月后,黛玉趁机录了一册自己的诗词。
其名曰葬花,乃因她将自己梦中所做的葬花词列在其中,另有秋窗风雨夕、五美吟、桃花行等。这些诗词吟从梦中而来,且十分忧伤无助,她因自己父母双全,兄弟皆有,与人设诗社时不做此等凄冷之语,故而除了林如海,外人皆不知这些是她所做。
绛珠居士本已在文人中有了些名气,再看其作,清丽、脱俗,布局精巧别致,非常人所及,无数文人拍案叫绝,竞相传阅,一时之间,长安城中洛阳纸贵。
黛玉兴奋非常,她觉得自己找到了自己真正的爱好。
不同于哥哥弟弟做学问后可以为官做宰,原来,她也可以在世上文人中占有一席之地。
每次听林睿和林智说外面称赞绛珠居士之才,看过葬花词后,许多人过目成诵,泪流三千尺,私下都在猜测绛珠居士来历身份,有人说男,有人说女,也有人说是文坛巨儒,议论不一而足,黛玉总是眉开眼笑,胸臆之间满是得意。
贾敏忙于林睿的婚事,不曾留心此事,全然不知自己儿女竟弄出这么大的动静。等她在别家赴宴,听说葬花词后,偶闻几句佳词,登时吓了一跳。
别人不知道,她常常出入黛玉书房,难道还能不知黛玉曾经做过的一些笔墨?
那些孤本,她也在自己家见过,除了自己家,谁还能有第二部?
望着和诸位千金小姐们说说笑笑的黛玉,贾敏心里又气又急,若不是在别人家作客,她早就质问黛玉了。贾敏见识虽高于众人之上,到底是女子,又没有像黛玉那般深受林如海当做男儿教养,觉得此事太过出格,不成体统。
黛玉敏感非常,察觉到贾敏隐隐的怒气,就知贾敏猜到了,她暗暗吐了吐舌头,想起今日林睿休沐,连忙打发雪雁悄悄回去告诉林睿,千万在贾敏生气的时候替自己辩解。她和这家千金颇有交情,说有一件要紧东西忘记了,叫雪雁去取,很容易就和驾车的婆子出去了。
林睿听说时,正和俞恒一处喝酒。
林家的书肆突然出现绛珠手稿诗词,皆是孤本,俞恒如何不心生疑惑?那些孤本他都在林家看过,亲自去了书肆一趟,看毕,一字不差。而且黛玉是他看着长大的,即使用的是颜体,不似平常所擅长之字迹,俞恒依旧认了出来,故来寻林睿一问。
林睿莞尔一笑,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斜眼看了看他,道:“难道你欲反对?”
俞恒闻言,心里登时明白了j□j分。
他心悦黛玉,先是其才,然后是其心思品行,最后方是其貌,自然不在意黛玉才华胜过男儿,何况绛珠不曾泄露身份来历,亦不会惹来是非。
黛玉极聪明,所用笔迹诗词皆非外人所见,也只俞恒由林如海教导多时,比别人清楚。
就是亲密如妙玉和曾净、刘清泉等,亦不曾见过这些。
俞恒不自禁地隐隐感到十分骄傲,道:“虽说我不愿意压抑玉儿天生的才气,但是此事非同小可,还是小心谨慎些才好,莫叫外人知道。须知世上人心难测,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若有嫉妒玉儿者,必定流言蜚语猛如虎,处处诋毁玉儿。”
林睿听了,对他更满意了,他家就黛玉这么一个姑娘,当然不愿意她未来的夫婿是个迂腐板正没有半点回旋的夫子。
林睿想了想,将雪雁来意说明,雪雁如今聪明得很,说话亦十分模糊,只说黛玉怕贾敏恼怒云云,林睿却明白其中的意思,对俞恒道:“家慈必定知道了,妹妹怕家慈生气,叫我替她说些好话,你有什么主意。”
俞恒问道:“岳母在旁人府上不好发作,想必得回到家解决,几时回来?”
林睿亦不知晓,忙问雪雁。
雪雁笑嘻嘻地道:“今儿是喜事,得午后才散席呢。”
林睿点了点头,问俞恒如何。
俞恒道:“只管交给我罢,你不用担心。”当即告辞。
俞恒却没有说明该当如何解决,林睿恨恨地看了他一眼,他素知俞恒性子,他既不说,自己也不好询问,只得送他离开。
用罢午饭,林睿左右无事,正在心中筹措言语,好替黛玉缓解贾敏之怒,忽听人通报说,六宫都总管丁奇带着一众小太监,骑马过来。他连忙迎了出去,方引进来,便听丁奇说奉俞皇后懿旨,接黛玉入宫觐见。
林睿一怔,忙命人去接黛玉回来。
俞恒说的法子,就是请俞皇后给黛玉撑腰,免得贾敏责怪她么?林睿想到。
黛玉正担心贾敏恼了自己,很有些坐卧不宁,贾敏脸上亦无好声色,闻听此信,忙向主人告罪,未等席散便携黛玉回家,让黛玉更换衣裳,坐了一顶小轿进宫。
黛玉进京数年,这是头一回拜见俞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