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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两个奴才身上的伤颇为严重,铁证摆在那里,难保宇文胤这身衣服不是个障眼法。如此一来,打奴才倒算不上什么大事了,欺瞒长辈藐视皇威却是重罪,想到这里,太后的气势陡然变得威厉而严肃,将手里的茶盏砰的一声敲到桌上,随即便要开口责问宇文胤是否知错。
却不料宇文胤先行望着她红了眼眶。那双眸子中透着明显的孺慕之情,眉眼形状又和先皇年轻时有说不出的相像,太后看在眼里,心中忍不住微微一动,原本要责问的话竟莫名止住了。
但她面上始终平静无波,并没有表露出丝毫。一旁的许嬷嬷堪比太后肚里的蛔虫,又辈位颇高,连齐王也要敬上一二,便自主替太后开口问了句:“二世子这是怎么了?”
宇文胤竟跪下来掷地有声的磕了个头,“孙儿有错,求皇祖母责罚。”
就算是跪地,他的脊背也依旧是挺直的,然后用少年人特有的微哑声线认真道:“第一错在不孝。孙儿多亏皇祖母的鸿福庇佑才能得以成长至今,不仅不曾伴您左右尽现孝道,还不能及时前来跪拜问安,甚至反过来让皇祖母为我挂心。皇祖母圣慈宽宥,如菩萨在世,不与孙儿计较,可孙儿自知有罪,求皇祖母惩处。”
太后听了这话,心里又是微微一动——她没想到这个旁人口里心胸狭窄且狠毒无能的孙儿会说出这么一段得体的言语。若是平日本就识大体的人讲出这些也罢,偏偏太后本对宇文胤的印象极差,现下反倒因出乎意外之外而多了几分慰贴。能把孝字挂在嘴边的孩子坏不了哪去,于是不仅阻了想直接出言打断的齐王以及试图插嘴的齐王妃,还静了心准备细细听宇文胤说下去。
“第二错在贪婪。”宇文胤又磕了个头,一字一句的继续道:“孙儿自知府内一切吃穿用度皆靠祖辈之功,身为府中一员理当时刻感恩惶恐,不该有任何意图享受之心,何况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孙儿却生在福中不知福,总妄想着像身边的两个奴才一样吃上有肉有菜的饱饭,还因惧冷而一直奢望能有个厚实的棉被和冬衣,如此贪心不足,求皇祖母惩处。”
这一段却是严重的不对劲了。——宇文胤再怎么说也是个世子爷,竟会吃不饱饭,且没有棉衣来过冬,这种事传出去岂不要被全天下人耻笑。太后的脸色一下变的比之前听闻宇文胤殴打奴才时还要难看数倍,宇文胤却浑然不觉的再度磕头,接着认错。
“第三错在福薄。孙儿不过是用冷水洗了几桶衣物便能染上风寒,实在是没用,虽说即便病了,也一样可以劈柴扫地挑水干活,但毕竟干的不如平日里的多,且孙儿每每病的时间总碰巧赶上皇祖母驾临王府之际,定是命里无福天生衰气,求皇祖母惩处。”
这一段竟是进一步升级,已称得上令人心惊,——劈柴扫地之类的事全是下人们的职责,甚至是身份最低的下人才会做的,宇文胤身为主子,讲起来却这样平静,显然是已把这些粗活当作日常中的一部分。何况他这个年纪正是自尊心最强的阶段,若不是真正做惯了粗活的,不可能如此坦荡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其宣之于口。还有那句‘每每病的时间总碰巧赶上皇祖母驾临王府’,——这世间哪有这么多碰巧?
越是碰巧的,越是会让人生疑,尤其是在深宫里看过了太多龌龊的许嬷嬷,此话落在她耳里已然是另一种味道了。
宇文胤这三错三磕首,明面上说是请求惩处,实际上却句句惊心,甚至让太后听的全身都僵了半响。然而他还在继续:“第四错在失职。嫡母指派了两个奴才前来伴随孙儿左右,孙儿却没能伺候好他们,也没有银钱帮他们补垫打牌吃酒的欠资,昨晚更是在他们因醉互殴之际,害怕被责骂而不敢上前劝阻,如此胆小无能,求皇祖母惩处。”
主子反过来伺候奴才,还怕被奴才责骂,这种事恐怕整个大俞朝都找不到第二个。满厅如今就只剩下宇文胤一人神情平静,连齐王妃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宇文胤没如预想中那般中毒卧床,已经让她乱了阵脚,她更想不到的是这个小小的庶子竟一丝退路也不留,不讲证据不管逻辑也不论脸面,全然不按套路出牌,只管干脆彻底的撕开脸来。
宇文胤不需要给自己留退路。
因为他深知对付那种手段繁多的奸恶之人,就是要拿出孤注一掷的态度直接逼入死角。
“孙儿自知罪名众多,实属难恕,”只见他讲完了自己的四大错处,竟又朝太后磕了最后一个头,动作比前几个略显缓慢,显然透着留恋不舍,又带着难以言说的决绝:“所以恳求皇祖母依照祖制将孙儿逐出王府,削除皇籍,贬为庶民!”
这话简直如平地一声雷炸在太后的耳朵边上。
太后愣愣的瞪着眼睛看着宇文胤,只见他说了这话,脸上反而褪去了所有阴郁,变得更加光华夺目。
“一切皆是孙儿的错,请皇祖母不必为我为难。”少年不卑不亢,眉宇间的坚定之色竟和先皇幼年时如出一辙,“孙儿有手有脚,到哪生活都一样,就算在民间颠沛流离,孙儿也定会时刻谨记皇祖母的教诲,感激皇祖母的恩德,日日为皇祖母祈福。——求皇祖母成全!!”
宇文胤早就想清楚了,齐王妃本就谙熟勾心斗角,若是迂回曲折的你来我往,只会更扯不清楚,不如干脆彻底的把一切摊开,摊完之后再拍拍袖子告诉对方,——我不玩了,我决定认错投降,提前退场,这台戏你一个人唱去吧。
他身为一个男子,还有许多壮志雄心要做,还有他的小被子要陪要哄,实在没有功夫跟一个后宅毒妇在这虚耗,这种毒妇也不值得他浪费时间。而宇文胤自然不是真正的认错投降,只是以退为进罢了,因为他深知太后不可能同意他的请求。
的确曾有皇族被贬为庶民,但那都是已成年且罪不可赦之人,让一个尚且年幼的皇家子孙无缘无故流落民间,皇室将怎么面对文武百官和列祖列宗。而世子的身份是何等尊贵,宇文胤竟然宁愿去当庶民也不愿意待在王府,可见他的日子究竟艰难到了何种地步。
太后好容易消化完摆在眼前的各种事实正要开口,齐王却在这时先她一步指着宇文胤的鼻子大骂起来。
“你这个孽子!要当贱民就去当好了,现在便给本王滚!”
齐王显然是气急了,什么话都说了出来:“果然是天生下贱,当初就该跟你那病恹恹的娘一块去死,本王就当没生过你,王府里的东西你一样都不许带走!!”
齐王骂的痛快,却没看到太后的脸色已不能简单的用难看这两字来形容了。只有宇文胤仍旧平静,显然是以往曾听过这种骂句的,只在对方提到生母时下意识握了握拳,并立即变更了称呼:“请王爷放心,除了草民床上的那条被子之外,草民什么都不会带。而那条被子是草民有幸捡来的,并非王府之物。”
若太后之前对宇文胤的那些戳心之言还只有六七成信,现在却是完完全全的信了。一条被子都要靠捡的,亲生父亲都常常以下贱两字辱之,何况是他人。太后从没想过这个孙子竟过着这种生活,哆哆嗦嗦的抖半天的手,竟直接跟齐王道:“王爷不要这个儿子,但哀家要这个孙子!——既然王爷不要他了,那么即日起哀家就把他带回皇宫!”
齐王还是头一回看到一向仁和淡定的太后露出如此严肃的表情,竟一时愣住,没能开口。其实太后这话并非是多喜欢或怜惜宇文胤,而是她身为太后,绝无法容忍堂堂皇族血脉竟连个奴才都能仗势欺凌,否则若有朝一日下到地府,有何颜面去见先皇。
太后继而将目光转向了观庆与顺生,如惊堂木般猛然拍向桌面,望向两个奴才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刀,仿佛能生生将人钉死在原地,“大胆刁奴,不仅欺凌幼主,还敢反口诬告,十恶不赦,当诛九族!”
这话直接定了两人的罪,连个‘坦白从宽’都不说,显然已彻底站到了宇文胤那一边。齐王妃的心陡然沉到了底,观庆和顺生则为了活命忍不住开始争辩告饶:“奴才们冤枉啊,求太后明鉴!奴才身上的伤真的是出自二爷之手,饭食也顿顿送至二爷跟前从未有误,昨晚还专程交待了二爷要好好吃完,不曾……”
然而太后还没听完竟气到拿起茶盏直接摔到了观庆脸上。
“来人,堵了这两个奴才的嘴,先拖去外头杖责一百再另行定罪!查查他们还有什么家人,也一个不饶!”
——区区一个下人竟敢对主子用‘交待’二字,多余的话太后根本不用听了,活活打死都是轻的。
其实两个奴才平日里的不识好歹不分尊卑不全是齐王妃刻意指使和纵容的错,宇文胤的隐忍退让也在一步步帮其助长。他们本以为宇文胤是条已被驯的服服帖帖的狗,却不料对方是只默默蛰伏的狼。
意识到自己惶急之下一时失言,两个奴才顿时脸白如纸,跪都跪不住了。一百大棒下去,正常人哪还有命在,更何况还要诛及家人,观庆虽是孤儿,顺生却有个和宇文胤差不多大的妹妹,平日得来的赏银多半给了妹妹花销。
顺生彻底慌了神,垂死挣扎地嘶声喊着求太后开恩,待被皇家侍卫架起来时已急红了眼,生死之刻竟奋力挣脱了侍卫扑到了齐王妃面前,扯着她的下摆哭诉:“娘娘救命,娘娘救命!!”
齐王妃心里一慌,下意识就要将他踹开。大抵是觉得顺生可怜,宇文胤竟在这时候好心的帮他向太后辩解了一句:“他们昨晚的确准时将饭食送到了孙儿面前,交代孙儿要吃光,”说到这里,脸上呈现出犹豫之色,有些吞吞吐吐的说:“但是孙儿觉得菜里的味道不对,没有食用,而是埋到了花盆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