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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将过,子时未至。
金山寺灯火渐安,众僧按时入眠。
守夜的僧人倚着寺门,凑近一盏灯笼,将就着捧着一卷书细细读着。
正入神时,寺门被人从外叩响。
“何人?”守夜僧人闻声抬头,吆喝一声。
“劳驾开个门,是法海住持让我来见他的。”门外,一位青年温文尔雅地回应。
僧人起身开了门,只见一位白衣公子站在寺门外面,便道:“是谢公子吗?住持早嘱咐过了,你随我来吧。”
谢辛一怔,随即道:“有劳了。”
僧人拿着灯笼,要为谢辛引路,期间,谢辛看到僧人放在椅子上的书卷,扫过两眼,惊讶道:“是昌黎先生的《谏迎佛骨》?”
“正是,此书是住持在外游走修行之时抄拟下来的,我守夜无聊,便借来看看。”小僧礼待着及时回答。
“我记得不少寺院会禁读此书,没想到法海倒是个开明人。”谢辛放下书册,随小僧往寺院深处走去。
小僧道:“住持说过,要变通达理,凡事物极必反。昌黎先生勇于上谏激流勇进指出弊端,这孤傲诚然可敬,而此书又可警醒寺人,事佛求福,乃更得祸,世俗繁华权势当适可而止,承蒙佛荫当首选升华自身。”
谢辛认真听着,顿觉自己对法海,似乎不是那么了解。
榆木头能说出这种话?
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二人步过天王殿,再过大雄宝殿,眼见了是释迦牟尼佛、药师佛和阿弥陀佛三位的金身,再向右,进了住持禅室。
小僧敲了敲门,继而推开,对谢辛做了个请的手势:“谢公子请,住持等候多时了。”
谢辛道了谢,便走进屋里,门外,小僧十分贴心地将门关好。
禅房之中,一个遒劲的“佛”子牌挂在墙正中,本在打量那字的笔迹力道,这时,法海撩开门帘从里室走出。
“你来了。”法海看着谢辛,“我本以为你不会来。”
“你知道的,我只能来。”谢辛意味深长地睨了法海一眼,又看向方中的那个字“刚柔相济、牵丝劲挺,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闻言,法海不留痕迹地牵了下嘴角,随即又恢复平静,道:“谢公子还请坐吧,在下确实等待多时了。”
谢辛入坐,又问道:“小青来过你这了?”
“他都同你讲了。”不是询问,而是平铺直叙的语气,法海甚是笃定,反而不见慌乱。
谢辛顿觉无趣,懒懒道:“没想到你倒是个落拓和尚,方才看你寺中人阅读《谏迎佛骨》,自我批判的精神倒是十足,怎么?别过五年,你觉得自身不辨是非要改过自新了?”
谢辛本是讽刺,想出一口气,奈何法海居然大方承认:“昔日我确实有过,还望谢公子原谅。”
谢辛这一拳打在了软棉花上,什么杀伤力都没,他有些郁闷,看了看二人中间的茶几,上面摆放着茶水鲜果。
法海见了,道:“要尝尝么?”
“尝?”谢辛神色古怪道“你见过鬼吃东西?”
“倒是没注意,只知寻常人家会为先人烧的香油蜡烛,但也会供奉果品牲醴。”法海如实回答。
他确实没亲眼见过谢辛吃东西,但对方这幅模样,若捧着个蜡烛在那啃,实在有些煞风景……
谢辛随手掂了个苹果,抛起玩了玩,然后,当着法海的面咬了一口:“可以吃,不过样子很奇怪。”
法海看谢辛吃着那苹果,一口下去,确实是吃了东西的样子,口中咀嚼,但那苹果却一点不见少。
“好了,我比较在意的是,你让我来这做什么?要怎样才会把香给我。”谢辛吃着苹果,算是极为配合地在满足法海的好奇心。
法海道:“贫僧想请谢公子在金山寺修行静养些时日,承蒙佛荫,时机成熟时自然会让公子拿着东西离开。”
“静养?要是你让我在这静养个十年八年的,那我不就亏了,白白在这给你当信徒?”谢辛不满道。
“谢公子不必担心,不过是几日,贫僧不会强人所难。”法海说着,又站起来。
谢辛丢下那苹果,起身跟上。
禅室后门出,是个小四合院的模样,法海来到一间房前,将门推开。
“这些时日,就请公子暂住在此。”
掌灯,好让谢辛看清里面。
不大的房间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奇特的是,这房间地处阴面,门口正对一颗郁郁葱葱的大槐树,树荫蒙蔽这房间唯一的门,让其深处阴暗之地。
不过,这房间,正合了谢辛的需求。
“金山寺不似皇都某些寺院基地雄厚,若谢公子觉得屋子简陋了,还望即使告知。”法海站在门口,及时发话。
谢辛便答:“不必了,这房间挺好。”
算法海有心,要按照一般待客留宿的礼仪,把他接到一个采光优良,佛像镇宅的屋子,他真要掉头就走。
“那好,时辰已晚,希望谢公子好生休息,带明日休息够了,我便来找你。”法海回答。
谢辛点点头,便关好房门。
法海踱步,慢慢走回禅室。
桌子上还放着那个谢辛“吃”过的苹果,苹果依旧红彤彤的,鲜活水嫩的模样。
没想到,谢辛真的来了,就住在他隔壁的客房里,与他的禅室一墙之隔。
法海突然觉得,这世界果真奇妙。
五年不得相见,他本以为,自己当年真失手毁掉了对方。
如今再见,竟有机会如此近距离的相处着。
他有些走神,下意识咬了口那苹果。
嚼了嚼,发现这水果已经没有味道了。
如同舌尖如碰到白纸、棉花,咬下去还是苹果的口感,可那汁水都少了很多。
这……就是鬼所谓的“吃”?
吸取精华,留下一个还算完整的空壳子。
法海将那咬了一口的苹果擦干净,想了想,从院子里取了一个没有种东西的花盆,划开了泥土,将苹果埋了进去。
晚上,法海睡得并不安稳。
本来今天一波三折,让小青闹了一趟,再看到谢辛远道而来,他躺在床上很久不能平复心情。睡到半夜时,屋子里似乎骤降了几度,这让他又从混成的睡眠中苏醒过来。
一阵凉风轻飘飘拂过面颊,法海按捺住睁眼的冲动,依旧不动。
有什么在自上方看着自己,对方不动,他也不动,安安静静的。
还有什么软软的东西滑落在法海脸上,他猜测,是不是某位的发丝,不小心从耳畔垂了下来,正落在自己耳边。
又过了一会,对方似乎又靠近了点,因为法海似乎闻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甜味。
苹果清甜的味道。
法海忍住了,才没大气呼吸,这十分难熬,他只敢装作他已经熟睡,对外界一无所知,如果动作稍稍大了点,他觉得,会把对方吓跑。
终于,对方什么都没做。
微凉的风,默默远去,法海无声无息睁开眼,只瞄到白衣的一角从窗边溜走。
一夜无眠。
第二日,法海起床时,自院子走过,发现那角落的房间大门紧闭,老槐树的树荫十分尽责地将那扇门笼罩地严严实实的,力保此地阴凉无光。
他没打扰对方,径直去了钟塔。
钟塔在山顶,离此地有些距离,介时众僧在广场诵经,那声音飘到此处也就十分微弱了,法海想确实细心考虑过谢辛的需求,这一整天外头艳阳高照的,直到申时,阳光微斜,法海本打算去藏经阁那几本书,远远地,就听到里面传来对话的声音。
“这些是住持从定国寺带回的抄本,我金山寺寺龄不长,又没定国寺那可招揽天下经文的能力,当年住持前往定国寺,一件要事便是抄录寺中经文,整理分类,他日归来,收入本寺藏经阁。”这声音,该是寺中僧人济光。
“这些都是?起码几千本。”这一声响起时,法海脚下一顿,随即快步上前。
“手书六百三十四件,拓印三百八十九件,零星条文档案一千余件还未点清,另有寺中人员、建筑、构架、地基等文书……”济光一一介绍着,作为院中“知藏”,他熟知藏经阁的书卷细目,时常整理
法海走进去时,正好看到谢辛指着书架道:“这书架条目标的不清晰,最好计数与首字、类别划分,另外,寺中僧人若要借阅,需定下严格的归还时间不准内部相互借阅,否则到时候你单记着谁借了,他们再一转手,就可以说是脱离了干系。”
谢辛专心讲解,济光先注意到法海的到来,便道:“住持。”
白衣人顿住,转过身来看向法海。
“你出来了。”法海想,这一会阳光已经弱下来了。
“闲来无事随处逛逛,正好看到济光。”谢辛也是想着昨晚济光守着夜还看着书,想来是个可以交流的,没想到,对方居然是管理藏经阁的人。
“这里除了经书还有不少词文著作,若你觉得无聊,可以来这看看。”法海对济光使了个眼色,对方立刻懂了,双手合十道了别,就走开了。
谢辛目送济光走开,又道:“听他的描述,你为完善藏经阁的书花了不少心思。”
“寺中人员众多,众口难调,总要有备无患。”法海道。
谢辛随手拿了一本,翻了几页,发现拓印之后,还有修补的手抄页,细细一瞧,这字似乎在哪见过。
牵丝劲挺,落笔稳健……和昨日禅室中那个“佛”字有异曲同工之妙。
“昨日房间里那副字画是你写的?”谢辛抬眼瞧着法海。
法海颔首,算是默认。
“挂着自己的字天天看,真是……”谢辛背过身去,有些刻薄地评价道。
***
“什么叫被留下了?阿德阿边他们都在里面吗?”
几个成年男子,看着福瑞安然无恙的躺在那,别的孩子都不见了,不免有些焦急。
白白的小孩子傻乎乎地听着,然后,点头:“他们硬要,往里走。”
闻言,一个男人从地上抠下一块蜡烛油,包在布条里,捆在一根木棒上点燃,做了根火把:“那就进去看看在,这帮小兔崽子,回去我非打掉他一层皮——”
棺材庙里,钟乳洞幽深潮湿,时不时有滴答的水声传来,四、五个成年男子若要行走其中,必须列队而行,弓着身子才能不被上方的石棱刮到。
“这里路有点多,不好找。”走在前面探路的人道,火光照亮之处,已经有两个分叉口。
“先从其中一个开始找,这里太乱,分开了到时候不好会合。”后面人提议道,于是,他们都从左边那个洞开始寻找。
这样走路未免太安静,他们便聊了起来:“这一帮孩子进来,怎么只有福瑞一个出来了?”
“嗨,那怂样,走了一半,怕了,就自己掉队跑出去了吧。”有人应和。
“听栖凤说,福瑞还是受到挑衅才进这的”
“一个傻子,干事愣头愣脑,你问他也问不出什么,和他计较也没用,他会在这,也就是一时脑热吧。”
说完,众人觉得也蛮有道理的。
又过了会,依旧没找到尽头,有人道:“这里真见鬼的冷,欸,那些传说是真的么?”
立刻有人打断他:“别闹啊,净说些吓人的话。”
那人嘟囔一声,突然,道:“欸,我听到小孩子的声音了?”
众人骚动一下:“在哪?”
“你们听,有回响的。”
话落音,众人都安静下来,细细听着。
岩洞里回荡着水滴的清脆响声,微微震搔着耳膜,半晌,他们听到了一声低低的啜泣。
“小孩子的哭声。”
有人道,但随即,又觉得哪里不对。
“从里面传来的。”为首的人又往里走。
“等、等一下……”
突然,对位那位颤抖着唤了一声。
“咋了?”不耐烦的回应。
“有、有东西爪着我的腿……”
火光一照,映出男人惊慌的脸,以及他小腿上,从阴暗角落里探出一只小小的,白生生的手,正按在他小腿上。
那手肉嘟嘟的,不像十来岁的孩子当的手,像个婴儿的。
这时,他们想起来哪不对了。
方才那啜泣声不像是他们那帮调皮的少年发出的,倒像是一两岁的婴孩哭泣时才会发出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