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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藤椅,实际上与现代的椅子截然不同,更接近这个时代的榻,只在靠背的位置垫高了些,便于倚靠。
躺在上方的男人不过弱冠之龄,皮肤白皙,眉目端正,身上穿着的衣物同样简洁而精美,乃是编得极密,绣着暗纹的绫织。一看便是养尊处优长大的富家子弟。
这对夫妻出身富贵,却单独居住在这荒山野岭,身边没有多少侍从伺候——院中不见仆从,方才管事敲门,竟然半晌无人回应,还要劳驾女主人亲自开门——着实令人稀奇。
更让人诧异的是,院子里的男人不仅神态呆滞,听见门口的异响也一动不动,如同一个不会动弹的废人,继续瘫着。
管家敛去眼中的异色,还来不及问候,便看到男人微张的嘴角留下一滴晶莹剔透的液体。
为他们开门的女子连忙跑了过去,从怀中掏出手绢,替男人擦去流淌而出的口水,头也不回地对他们道:“几位请便,妾还要照顾夫君,顾不上招待,勿怪怠慢。”
口水淌到女子手上,女子却一点也不嫌弃,动作仔细而周到。
这样的情景,搭配男人身上的锦衣华服与冷峻优秀的长相,竟让人莫名觉得瘆得慌。难怪女子刚才在听到他们的来意后,竟说出“家中夫君可能会吓到几位”这样的话。
管家没有贸然进屋,而是退回郑平身边。
“恩主,你看……”
郑平没有因为这一幕而生出特别的触感,他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猜测着眼前这对夫妻的身份。
非富即贵的一对夫妇,住在荒山野岭,身边没有侍从伺候。这倒也罢。但在乱世,又是如此人迹稀少的地方,即便二人没有携带任何昂贵的物品,光凭女子清丽的相貌与窈窕的身段,以及这一身布料衣裳就能引来贪婪者的垂涎。
就算此二人运气好,一直未碰上凶恶的歹人,可这名妙龄女子伶仃地居住在荒郊,身边只有一个状若痴呆、不会动弹的丈夫,她就一点也不害怕?女子在见到他们这一队陌生人时,眼中并无任何畏惧之色,只有几分正常而冷静的打量与警惕。临到最后,还坦然地同意他们在此休整的要求。
如此反常行径,若非天生心大,必定有所凭仗。
郑平起身下车,坐在驾车之位的侍从立即先一步跳下,伸手相扶。
郑平动作一顿,顺着侍从的手安全着陆。
今天的他穿了一身色泽清雅、袖口缠绕流云纹的深衣,敛去属于原主的锋锐之色,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文弱而随和的大家公子。
他缓步走到院门前,向二人行了个士礼,不卑不亢地道:“在下郑平,自许县而来。方才路遇此处,闻见鸟鸣清冽,恐天色有异,故厚颜前来叨扰,借二位院舍略作休整。”
类似的话刚才管事已经说过一遍。此时由郑平这个主人再次述明,更显尊重之意。
女子听他说到许都,没有露出任何异色。
倒是听到后半句,敏锐地捕捉到郑平话语中透露的别样信息。
“天色有异?怎么个有异法?”
郑平神色间溢出几分倦怠之意,似因为长途跋涉而感到疲累。
但他恪守世家君子之仪,不好对他人的询问怠慢轻忽,遂强自打起精神,认真地答道:
“不足半刻,时雨将至。”
在郑平身后,因为视角问题而被隔在门外的几个护卫纷纷流露出诡异的神色。
尤其是亲眼目睹过祢衡狂态的几人,对比记忆中脱衣赤膊,一边把鼓敲得震天响,一边声若洪钟骂得人眼冒金星的狂士,眼前这个作出羸弱之态,彬彬有礼的文士显得格外的不真实,仿佛被人下了降头一样。
更有眼力尖的,认出郑平刚刚的“君子之仪”带着几分侍中荀彧的影子,而他眉目间特意表现出的倦怠之意又与曹操帐下郭祭酒相仿,赫然是临时起意,拿了那两个当模子,衣冠齐楚地来骗这不知情的二人。
随扈们不敢质疑郑平的言行,各自低头假装看不到。
女子没有看到这些人掩藏好的异色,所有心思都投在郑平刚刚的那句“时雨将至”上。
她昂起白皙的脖颈,看了看天穹上的蓝天白云。
清空万里,秋色正好,哪有什么时雨。
若是夏季,她或许还略作斟酌。如今已入了秋,她并非对天象一无所知的碌者,怎么会信这番说辞。
女子立即认定郑平刚才那一番话不过是托词,此人必定有所图谋,即便不是“那人”派来的试探者,也携着叵测居心。
她的态度又冷了几分,装作替夫君整理收拾的模样,不再理会几人。
郑平没有解释地形雨的生成,目光在女子衣襟前挂着的玉饰上一触即离。
只轻飘飘的一眼,他便看出那块指甲盖大小的白玉挂坠并非单纯的装饰,而是一种能吹出声音的玉哨。
依照他上辈子对世家大族的了解,这枚玉哨或许就是女子敢在偏居山间而无半点怯意的凭恃。
若自己这方真的是意图不轨的歹人,女子绝对能够在他们靠近前吹响玉哨,呼唤潜伏在附近的部曲卫队。
而这对夫妻虽然养尊处优,靡颜腻理,手背保养得极好,不见任何劳作的细纹。可这二人藏在掌心的部位有薄茧,观形貌乃是常年练剑所致。纵不能飞檐走壁,拳敌四手,却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任人所为之人。
更有趣的是……
郑平的目光状若无意,带着少许好奇地落在目露痴意的男子身上。
他不动声色地观遍对方的面部与四肢,略加望诊,便已察觉这人八成根本没病,不论是呆滞的神色还是淌出嘴角的涎水都是对方故意装出来的。
郑平当做什么都没发现,关切地说道:“舍主似乎患了重病。我此番出门,备行人员中有擅岐黄之术者,不如让他替舍主把把脉。”
女子清冷的神色不见丝毫动摇,她客气而生疏地拒绝郑平的好意,没有任何迟疑:“多谢郎君。外子染病多年,神医断定此乃疑难重症,难以诊治……郎君之好意,妾心领。”
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郑平唇角微勾,未再多言。
侍从见谈话告一段落,立即乖觉地从车上搬下来一只方形小枰,铺在屋檐下请郑平入座。
郑平大大方方地坐下,还招呼随扈一起站到屋檐下,等着躲雨。
女子冷眼瞅着这一切,耐心等待郑平主动露出破绽,看他究竟要耍什么花招。结果这一等,没等来对方的露馅,反倒等来了几滴冰冷的水渍。
最初女子并未反应过来这是什么,等她意识到这水渍是天上落下的雨时,落雨已汇如银针,在院中编织密网。
女子脸色骤变,她还没来得及起身,躺在藤榻上的男人先一步弹起,如一道迅疾的风,刮向屋舍后方的院落。
站在郑平旁边的护卫一个个呆若木鸡,眼睁睁地看着男人突如其来的诈尸现场。
女子顾不上遮掩,同样往屋后跑。
郑平见到这一幕,忽然觉得有些熟悉。
他嘱咐侍从绕过屋檐过去看看,问问他们需不需要帮忙。
不一会儿,侍从独自一人回来,跪坐在郑平身边耳语。
郑平一听后院果然堆着许多竹简,眸光微动。
史书记载,司马懿年轻的时候假装风痹,拒绝曹操的征召。有一次让人在院中晒书,突然降下大雨,司马懿顾不上装病,跳起来收书……
世间之事,竟有如此之巧?
莫非这对夫妻,正是司马懿与他的发妻张春华?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便衍生了新的疑问。
如果装病的男子就是司马懿……史书上明明记载司马懿装的是风痹,不是疯病。风痹只会关节麻痹疼痛,不会导致痴呆。若那人是司马懿,刚才的痴呆之态作何解释?
时间线亦有几分对不上。郑平想起在许都时见到的一些与史载对不上的细节,一时琢磨不透这些是历史记录的偏差,还是……这个世界并非真正的汉末,而是依托于本世界的平行时空,或者某部与三国有关的虚拟作品?
因为后院所晒的书不多,夫妻二人拒绝了侍从的帮助,三两下就将所有竹简收到屋檐下。
他们好不容易甩去所有竹简上的水渍,小心地用麻布擦干表面,等处理完所有竹简,准备将它们搬进去的时候,雨停了。
锅底大的太阳从云朵后跳出,发光发热。
……还真是时雨。
张春华默然无言地看向自家丈夫,只看见丈夫铁青的脸色。
司马懿与她对视了一眼,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立即直挺挺地往后倒去。
郑平等人刚绕到后屋,就见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司马懿像一座被推倒的雕像,笔直地后仰。
他倒得太快,张春华来不及去扶,竟和他错身而过,任由他磕在地上。
听着特痛的撞击声传来,把郑平准备出口的关切话语挡了回去。
他甚至罕见地升起了几分诧异。
这人……演得也太拼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