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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清开车,一路疾驰,驶出了公馆,驶向西南城郊。
已经是夜里,四野漆黑一片,凌寒也辨不清路,提示着云清:
“你开慢点,注意安全啊!”
云清放慢了车速,又开了一段,停在了一片地势较高的宽阔平地。凌寒回身看,也没有警卫的车跟过来。想来是云清车速太快,甩开了警卫。
“你这脾气都没改过,这多不安全啊。”凌寒道。
云清不理会凌寒,径直推开车门下车,就随意的坐在不远处的石阶上。
凌寒也跟了下车。
初冬的西安城,已经很冷了,偏今日还飘过几片雪花,越发的有天寒地冻的感觉。已经过了十点钟,路上几乎不见行人。极目望去,远处有点点灯光,才是有些生机,不至于沉入无边黑暗里。
云清似乎是有些冷,手臂抱着肩膀,脸也扎在毛巾里,整个人缩成一团。
凌寒看着云清,想问他什么话,安慰他什么话,都觉得苍白。
学生们唱着《松花江上》的歌曲,长歌当哭的抒发一通悲伤,他亦动情的落泪,学生们可以质问他,将士们可以抱怨,可是,他并无可说。
“云清哥,我可以帮你做什么吗?”良久,凌寒问道。
并不意外凌寒的问题,云清只是摇摇头:
“没有……不必……谁能说服江先生吗?有的时候,我们会觉得很多事情比我们的生命更重要,恨不得用一生去换,可是,都换不到。你觉得这件事情这么的紧要重要,可是,还是无能为力。我和所有的东北军子弟都那么想,都想着我们能打回去,可是做不到……我们争了一个下午,我被他骂的狗血淋头。他说我不顾大局,不顾攘外先安内的大政……可是,东北军现在这个样子,如此不稳,必定难支持。再这么打下去,是两败俱伤,还可能是玉石俱焚。我不能看着这样的趋势下去,不能……”
云清扬了扬头,强自抑制着激动,又强自镇定着。
凌寒坐在云清的旁边,静静的陪着他坐着。凌寒了解云清,云清是一个心性率直的人,他所说的,无一字不是他的真心,是他的执着和压力。
“凌寒,你记不记得几年前你刚回扬城,那会儿你跟着许远征演练参战军,我们和杜祥和不和,当时,我们曾经说,要有一日真兵戎相见,我若是不在,你当怜我骨肉……”
云清忽的念起旧事。
凌寒想了想,点点头:
“记得,好像是在天津吧……幸亏我们没有真兵戎相见过。”
“凌寒,我这些年出入战阵,早已是身不由己,所做的处处牵绊。我并没有什么害怕的,也没有什么牵念,只是姐姐她跟随我十几年,孩子也都年幼,若真是有什么变故,你记得帮我照顾家人。”
云清道。
凌寒皱眉:“云清哥怎么这个时候说起这样话?你不是阵前的将士,现在这剿匪的仗也是打的战战停停的,哪里就交代这些?”
“没有,就是……灰心……”云清道。
“云清哥,你有什么事儿瞒我?”凌寒再也是忍不住,径直的问道。他目光直直的看着云清,审视,疑问。
彼此都太过熟悉,一举一动,处事方式都能够心意相通。何况云清并不是喜怒不形于色,过分深沉的人,凌寒早是察觉到有异常。
云清惨然一笑,他也是知道凌寒的疑惑,只是纠结着一直没有告诉他。
“这几天匆匆忙忙的,也没个机会细细跟你说。我的事情,跟你说总是没关系的。我去过那边,早是跟那边说好了,不会打仗了。我们一致对外,共同抗日。他们有很多卓越有远见的领袖,我们应该是战友不是敌人。这仗,肯定是不会打了……”
云清道,说的很是平淡,凌寒却是听得惊心动魄。用了很久的时间来理解这些内容。
剿总的副总司令通敌,这也是太过于骇人听闻。虽然知道云清不愿意打内战,但是,如不是云清自己说出来,凌寒都是不信的。
见惯了北洋时代的大将们朝令夕改,身在曹营心在汉,但是民国时代,云清居然还能做到阵前通敌,也实在让凌寒有些费解。毕竟,目前看,“那边”还是没有实力跟政府军抗衡的。
“总座那边不是说不通么?”凌寒问道。
云清摇摇头,仰天长叹:“说不通,也得继续说。就算是我血溅三尺,死谏,也是抗争到底的!”
这几个字,太过惨烈,凌寒听得惊心动魄。
云清站起身,甩了甩大衣的下摆:“走吧,回去。你信不信再不回去,江先生都能知道?”
凌寒一愣:“侦查社?”
“嗯……江先生太谨慎了,唯恐是有一点有害于他。我,绝无私心,不求私利……呵呵……”云清苦笑着。
“江文凯步步为营的人,你千万小心。”凌寒谨慎的提醒。他与江文凯有过几次交集,对江文凯的工于心计芒刺在背。只有云清这样的清澈如水的人,才是能够与他坦荡相见的——然而,显然江文凯对云清并未如何的坦荡。
云清所做的已经是格外凶险了,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何况,还有侦查社的人在云清的身边。
“放心吧……虽然还是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我踏实一些,不过,这些年轻的小伙子们,一个个也都是精明强干的。”云清道。
凌寒略是思索:“他们太年轻,精明强干是精明强干,但是,也怕是意气用事。云清哥,你一定要想好了。事情已经至此,我没有立场劝你,但是,千万谨慎,三思而行。越是民意汹涌的时候,越是你要冷静!”
“放心吧。”云清把手搭在凌寒的肩膀上,微微用力捏了捏凌寒的肩膀。“记得我说的!”
“放心吧,只要有我一命,你的骨肉,我当以亲人视之!”凌寒道。
夜格外的寂静,凌寒的心却平静不下来,心绪如船行至波涛汹涌的海面,觉得万分的危险。他看不清路,看不清周围的人,可是,那种对危险的感觉,你在战场上还要强烈。
一向谨慎平和的云清,总是会在至关重要的时候,采用激烈的做法。杀杨乐天如是,而今,云清压抑又激烈,悲情,低沉,却又是嘶吼着不甘。
凌寒的担心,铺天盖地袭来。他看不到,但是感觉得到,处处的风波诡谲。
————
次日一早,邵阳拿着火车票告知凌寒,云清安排他乘坐当日十点的火车离开西安。
凌寒莫名其妙:
“怎么回事儿,这是下逐客令?”
“我以为司令跟你说了,我只是负责送票,不知情别的……”邵阳很是无辜。“对了,他说,这几日他太过忙碌,照顾不周,你多海涵。”
邵阳一字一句学着,也觉得这话有点怪异。完全不像是云清与凌寒这般熟悉说出来电话。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去见他。”凌寒说道,很快换好了衣服。
“今天一大早,华清池打电话叫司令过去,说是要布置下一步的围剿行动。刚刚,又接到通知,有学生活动,好像学生先是在省政府请愿,现在要去临潼请愿了,司令还分身乏术,已经走了,没空见你了……”邵阳道。
“开车去临潼。”凌寒道。
邵阳皱眉:“司令说让我把你送上火车再去找他。”
凌寒伸手拍邵阳的头:
“你怎么越来越蠢啊……走!”
“小寒哥……”邵阳气苦,迟钝着。心道,主帅的命令干嘛拿我出气。
凌寒横眉立目:“走不走?”
邵阳点点头。
他一向最是惹不起凌寒,只能应着。
“小寒哥,我真是想你回东北军就好了……”邵阳一边开车,一边说道。
“你不怕我骂你啊。”凌寒没好气的说道。
“你骂不骂我无所谓,你来了,司令便是更有主心骨些,我也不会更是担心……现在,真是……我怀疑我们身边很多赤党在说话,我们……”邵阳道,欲言又止。
这些,凌寒已经有感觉——那些异口同声的声音,口号响亮,目的明确简单,很难说没有人引导。
“司令知道吧?”
“应该是知道,他不在乎。我只是,害怕……”邵阳道。
“别怕……”凌寒略是思索:“你记不记得杀杨乐天那天的事儿。我也不同意。但是,邵阳,你是军人,长官有令,我们必须执行。若真有迟疑,才是害了他。我不在东北军,很多话我不能说。非是身临其境,我可能说的也是错的。你明白吗?”
凌寒认真的说道。
邵阳重重的点头:“我明白了,小寒哥……谢谢你!”
车已经渐渐行至临潼附近,车速慢下来了,前面果然是游you行学生的队伍。
学生们举着横幅,喊着口号,唱着歌,声势很是壮观。
凌寒细心的听着歌曲,依旧是那首《松花江上》。
“……流浪!流浪!整日价在关内,流浪!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哪年,哪月,才能够收回那无尽的宝藏?爹娘啊,爹娘啊。什么时候,才能欢聚一堂?”
学生们唱的很整齐,歌声凄哀,唱到最后,已经是夹杂着哭声,任是谁听了都是直达心底的震撼。
凌寒跟东北的学生接触本就比较多,很是了解他们的流离辗转的不易和拳拳的报国之心,只是同情是感情上的,然而凌寒理智上更是明白,学生们的行动很容易造成危险,激化矛盾。
他们的方向是华清池,他们要面见江文凯,然而,学生们的一腔热血,一厢情愿怎么可能去改变江文凯步步为营的计划?
华清池的会议室里,江文凯还在讨论剿匪的问题,他的阵前剿匪司令已经与敌军达成了不战的协议,而不过十公里以外,学生们在抗议……
凌寒只觉得悲从中来——蕴藉于千年古城的暗潮汹涌,不知道要生出怎么样的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