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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地形之故,日军近几日都未曾在夜间有过轻举妄动。饶是如此,凌晨夜间也依旧去查看防务。凌寒默不作声的陪在大哥身后,只当自己是警卫。知道凌寒有伤毕竟是不适,凌晨有心教他休息,凌寒却又是咬牙撑着,凌晨只得作罢。
第四军在防区的驻守格外的分散而巧妙散落在崎岖山地,凌晨查探一次防务下来,也走了两个小时多的山路。因为涉及到凌晨四点的队伍撤出阵地,凌晨又多嘱咐着,细致安排。等回到驻地,已经是近十二点。
警卫烧了开水给凌晨洗脚,凌寒接过来,兑了凉水,试了水温,端到凌晨的膝下。
“大哥,劳累了一日,洗洗脚吧。”
凌寒的声音有些低。
凌晨应着,洗了脚。每日都会走了太多的路,双脚也难免酸疼肿胀。凌寒在一旁递着毛巾,又去倒水,格外的恭顺。
凌晨倒是有些诧异,从前责了凌寒,凌寒总是会摆出一副有多远躲多远的架势,哪怕迫不得已的在他身前工作,都会冷着脸只做下属不肯多说一句话。及至,其实今日,凌晨心里也觉得自己略是过了,凌寒反倒是依旧亲近他。尽管一夜凌寒话都很少,但是,那动作中的亲昵显而易见。
凌晨的床就是毡垫铺在地上,然后铺上被褥直接睡。
“这垫子很宽,你过来也一起睡吧。”凌晨吩咐道。
“嗯。”凌寒应着,也飞快的洗漱,坐在了垫子一角。
“我给大哥按按,也松爽些。”
凌寒主动的说。不由分说的,便掀起来被子,帮凌晨按摩了小腿和脚——一日日的站着,走路,凌晨的腿确是有些肿胀酸麻。凌寒也并不懂什么按摩穴位,只是他品着力气,帮凌晨按摩着,倒是也很舒服。
借着略略昏黄的灯光,凌晨不由得多打量凌寒几眼。
凌寒有些清瘦,这几年消了年少时候的青涩,锋芒毕露的凌厉骄傲,性格沉稳多了。眉目中,也少了不逊与狷狂,多一份郑重。浓眉入鬓,轮廓深深,凌晨也觉得,三弟跟自己长得越发相像。兄弟们,他们二人长得像父亲,凌言像母亲多一些,凌豪与他们异母,那个漂亮的样子,更多的像他的母亲。
此时的凌寒,脸肿胀着厉害,嘴角脸庞伤重处有淤黑青紫的伤,其实面容有些不成样子。彼时动手的时候,凌晨气急,也顾不得其他,甩手就连连给了他几巴掌,这一夜过去,伤明显了,凌晨也有些心痛。凌寒毕竟也是军官,这个打法,太伤他的面子了。
凌寒也感觉到大哥在看自己,便只是当不知道,默不作声。
这一次,他们兄弟闹了一通也并无结果。凌晨知道凌寒心里主见大得很,始终都是嘴硬的未肯说一个服软的字。他自然是气凌寒的坚持,是怎么教他训他都使不上力气的感觉;可是眼下,看着凌寒却又是亲昵着他,心里也有些酸涩。
凌晨太疲劳,盖着被子躺着,渐渐放松下来,便很快睡着了。
因着在军中,习惯性的不关灯,凌寒仍旧是细心的将台灯挪到了桌子的角落里,自己便合衣睡在地毯的边缘,将大哥的军衣盖在了自己的身上。
凌寒身上有伤,又一宿的跟着凌晨去巡防,早是疲惫不堪。可是,这一日太过激烈,凌寒心里到底是难免心绪起伏,被大哥打了几个耳光,耳朵里更是一直嗡嗡的响,大哥面前,他克制着情绪如常,夜深人静,便是再难躺下。
凌寒躺着,心绪不宁,咬着手指头,才克制着翻身起来的冲动,身子却是不自然的抖着。这一日,何至于此。大哥如何就容不得他一丝的主见,他终是不愿意屈服大哥,却还是落至如此地步。凌寒想着自己之前很是想念大哥,可是现在靠在大哥身侧,却再没有办法说起来一丝兄弟的亲昵,他默默的受着这些,到底还是有些委屈的。
凌晨不过是眯了一会,便是醒了。抬眼看看凌寒,就靠在毛毯的一角,其实,已经是睡在地上了。
凌寒并没有睡着,看到凌晨在看他,抬眼看了看大哥:
“大哥,怎么?”
凌晨往里头靠了靠,让出来位置。
“你把外衣脱了,进被子里头睡,别再着凉了。”
凌寒抿着嘴唇,应着,脱了外衣,往凌晨身侧靠了靠,身子就暖和了好多,便更放松了一些。
凌寒与凌晨靠的很近,是沉默又低眉顺目的样子。凌晨的目光落在凌寒的脸上的伤,看的真切,更是不忍。
凌晨伸手去抚摸了凌寒的脸颊,凌寒一痛,嘴角抿着,眉头紧皱。旋即,又放松下来。那份强自抑制的情绪和举动,皆是落在了凌晨的眼中。
“大哥不该这么打你……之前大哥也曾反思过,大哥待你不善,脾气不好时候,你近在身边,免不得拿你出气,也很是自责。”凌晨闷闷的说道,心里也不痛快。
“这些年,你在外头奔忙,虽然是分别久了,可是大哥知道你一个人在战场在军事上出色表现,知道你越发坚毅有为,也很是自豪,是确信我寄予厚望的弟弟是长大了……”
凌寒的目光流转着,看着哥哥,心中也翻滚着千百种情绪。
“你不是不懂道理的,大哥知道你是为了大哥为了在一线的战士们着想。可是,你身在其位,作为军人,该做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只看一时,更不能意气用事,这些道理就不懂么?”
听着凌晨仍旧在说自己离开武汉的事情,凌寒不由得微微握了握拳头,却又缓缓松开。
“大哥觉得弟弟做的不对,便是教训几句,打骂几下,也是为了凌寒好的。大哥教了凌寒许多,凌寒受益匪浅,是真的尊重敬服大哥的。便是大哥严厉管束,凌寒才也有长进的。别说凌寒从不觉得,及至就甚是大哥拿凌寒出气,也是自家兄弟,从无一字怨怼。”
凌寒略是仰头看着凌晨,目光清澈,依旧是那个心情如水的少年。
凌晨仿佛是看到凌寒十来岁拉着自己要他教枪法的样子,凌晨知道,凌寒一直对自己很有敬意。那年他在绝境中,被污蔑冤屈,奄奄一息,那个给他带一把匕首的少年,眼中仍旧满是信任与尊重。
“凌寒从军这些年,辗转南北,比不得大哥的英明睿智,可是,有大哥教导,几经磨练,大抵是能干些事情,尽些心力的。凌寒是自己决意从军的,一直也都是奋力进步,虽然有力所不逮的地方,但是绝不会懈怠……”
“凌寒早年离家,在美国时候,念过法律,受西方的思想影响颇深。那些意识,在凌寒心里种下,便也如忠孝礼仪信一般种在了军人的心中。每个人生而都是平等的,谁的生命都该被珍视被平等对待……大哥也不忍心花园口决堤殃及无辜。凌寒只是不甘心看到士兵做无谓牺牲……”
凌寒看得到凌晨的眉毛微聚,似乎是有些怒意,却也不怕。
“大哥,凌寒会从武汉离开,也不全是为了这一理念。我当是也知道事情都难以说对错,最后离开武汉的总座,也真是坚守诺言,砥砺国民的君子。我依旧觉得他错了,该说便是说的,他不听是他的事情,他许我走,便是合我的心意。警卫团和统帅部的参谋副官都在,并不缺少凌寒一个人护他周全。能够教一线士兵提早撤离,凌寒觉得是很大的事情,便不后悔;若是别的时候,前线是别的军队,凌寒未必敢如此做。旁人未必信我如此,我也未必正确。可是,是大哥……我舍不得大哥无辜冒险,大哥也一定信我。”
凌寒望着凌晨,目光中坦坦荡荡。再是如此的铁石心肠,也一样被打动。
“大哥觉得我错了,便是打了凌寒一顿,凌寒也不怨。凌寒知道自己做的欠缺当。可是,权衡之下,凌寒心里是有数的,做是重头来,便是知道今天被大哥打骂,凌寒也会如此做的。”
凌寒看得出凌晨对自己这番话的隐隐不满,可是,他早是打定主意跟大哥说心里话,便也无所畏惧的。
“凌寒心里打定主意的事情,该怎么做,是凌寒的事情。若是真因为此事受罚,我一力承受。便是他时见疑于江文凯,纵使未来多增变数,我也便是受着,并不后悔。”
凌寒的声音低低的,努力的说着清晰些,免不得牵动嘴角略痛,却是一字一句。那话里的硬气,凌晨明白。
凌晨陡然释然。
“小弟长大了……”
他既然是放手看着他自己在外辗转,也该是尊重他的意见。凌寒的成熟和担当超过了凌晨的想象。
这件事,我们有不同的看法不同的做法,谁都说服不了谁。因为是兄长,你觉得我错了,便是一顿捶楚,我也是受了没有怨言,不过,你也不能改变我的想法。
凌寒语气平和,坦坦荡荡,远不是当年那个抓着他衣角求饶的弟弟了。
“倒是我想错了,总觉得你还小,只要是想法处事不一样,便觉得你错了,强压了你听我的……你我受教,行事皆不一样,是大哥太守旧了……”
凌晨的目光有些暗淡。
凌寒一惊,微微侧了身子,坐了起来。
“凌寒没有指责大哥的意思。大哥觉得凌寒错了,只管教训,便是大哥强压了凌寒做什么,凌寒也无怨言的……”
是无怨言么?凌寒心里抽痛。想到绿萝,凌寒心里满满是受伤与遗憾。他曾说了要守护她,说了陪她同生共死,到她生命最后一刻,却放弃她。绿萝死前见到的人,是他的妻子,该是多么的煎熬于痛苦。
凌寒忽的走思,心痛的打颤。手扣紧了拳头,把自己的思绪拽回来。
他与大哥解释不通,不见容于家人,他的后悔,只能一人孤灯独对时候,在细细追悔,他的遗憾,只能他自己承担。
凌晨摆摆手:
“我没说你是于我有怨言,躺下吧……”凌晨道,甚至宽和。
凌寒明白是刚刚误解了凌晨的意思,便是顺从的躺在了凌晨的身边。
“我们生在这样的国家,这样的乱世,所遭遇的磨难和危险,所承受的苦痛与不幸,都太多了。不管是什么人,概莫能外。大哥很高兴很欣慰,你这么优秀能干,坚韧坚强,帮了大哥很多。凌寒,以后就真的做再多磨难,记得,你是沐家的儿子,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君子。做你认为对的事情,坦坦荡荡的做人做事。”
凌晨的目光中都是期许。
“是。”凌寒应着。“大哥,大嫂不在了,我也不会再有孩子了,我并没有那么坚强,我知道大哥也心痛,我们这一辈,结束这场乱世战争,好教书琛他们好好都过日子……”
凌寒的声音低微,含含糊糊的。
凌晨也是一声叹息。他们所遭受的痛苦,承受的压力,彼此都是理解的。凌晨轻轻按了一下凌寒的肩膀,权作安慰。
“一定会的。”
“大哥,前几日凌豪写信回来,想回国。我教他留在美国,先别回来了……也没机会问大哥,我便做主了。”凌寒道。
“好。”凌晨道。
“前几日,林熙宁曾到武汉行营商议最近赴美的事宜。政府有心让他以外长的身份赴美,请求援助。我与他闲谈了几句,他有办法带书瑶与书琛出去,可以不必以沐家儿女的身份,要是大哥同意……”
凌寒试探的说着。
“不行。”凌晨果断的拒绝。“凌寒,你不能做这样的事情。我知道你是担心他们的安危,可是,国家存亡之际,海内外同胞共赴国难,我率军在前线作战,却偷偷的把我的孩子送出国,这绝对不可以……并不是我畏惧人言,我知道你自有办法以别的身份送他们出去,可是,男子汉行走于世,当俯仰无愧,我不能那么做。”凌晨说的很严厉。
“是,是小弟狭隘了。”凌寒应着,也猜到大哥会拒绝。
凌寒也曾想过,先将书瑶姐弟送出国,再告诉凌晨。可是,怕凌晨会反应激烈,更难收场。
“凌寒,我知道你爱惜他们。若真有一日,我没有办法照顾书琛长大,便把他过继给你吧……我知道你的婚姻很是遗憾,可是,曼卿无辜的。”凌晨缓了缓说道。
“不行!”凌寒果断的拒绝:“大哥别说这样的话,不吉利。大哥放心,我不会再对不起曼卿的。之前种种,凌寒不辩白,但是,凌寒不是无情无义的禽兽之人……”
“行军打仗的人,哪里还畏惧这些,便是你跟我说这些,我也如常的想法。每一次的出征,都是与死亡为伍;你的每一次升空作战,又谁能保证安全落地?”凌晨道。
“书琛是我最珍视的侄儿,我一定会好生教导的。”凌寒道,算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凌晨微微叹息,也没有坚持。
凌寒自己往凌晨身边靠了靠:
“大哥,我小时候大哥带着我睡的时候都不多,大哥总是顾不得教导凌寒……没有想到在这荒野里,便是兄弟同塌而眠。”
这话,凌寒说的很是软糯,满满是依恋,听在凌晨的耳中,却又是格外的心酸。
国破家亡之际,他们的故乡被日军占领,他们自己的家都被付之一炬;他们经历了太过磨难与岁月沧桑,早不复少年时候。可是,落拓荒野,凌寒身上还有斑驳的伤,必定是也忍着痛苦,却依旧是拳拳的赤子之心,毫无芥蒂的表示着对兄长的依恋。
凌晨伸手揽着凌寒的肩膀:“好,睡吧……”
秋末的湖北山区小镇,其实很是湿冷,可是,兄弟相依,是再也无以复加的温暖记忆。这样的一夜,兄弟反倒都是安然熟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