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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年,国民军空军部队实力衰微,空军战斗机严重匮乏,能够升空作战的飞机到了屈指可数的地步,而且作战能力远逊于日本的战斗机;具备丰富飞行经验和充足的飞行时长的飞行员也寥寥无几。
国民政府向美国苏联请求援助,原曾担任国民政府顾问的陈纳德也表示极大的同情,愿意在美国为此事奔走;与此相应,谷至等国民军空军高级将领也积极谋划,恢复笕桥航校的招生,一旦有飞机到位,可以有飞行员能够作战。
几经周折,国民军选择了在芷江机场和旧州机场恢复航校的招生,培养着后备的飞行员,做长久的安排。
因为此等工作,还在停职反省的凌寒被谷至召回了重庆行营的军事统帅部,仍然以第四部参谋供职。只是,鉴于没有正式文书通告,凌寒一来没有薪水,二来也非是有正式的职务,反倒是不必遵从日常的工作和值班,也不必再常出入江文凯等高官的办公室,凌寒也倒是自由。
统帅部的人皆是旧识,大家从来也信得过凌寒的为人,并无一人因此多做猜想,凌寒行事坦荡,也从不觉得尴尬。年后的日子,便又恢复如常一般。
筹建航校复招的事宜很是复杂,空军眼下的飞机真的是各种样式型号的大杂烩,教练机不足,也无几完好的,机修师加紧的修复,教练员试驾着,测试着性,其实都是风险很高的做法,然而,却是仅此唯一的选择。
空军飞行员的伤亡一直是很大的,可是,却依旧有知识水平最高的大学生投靠,之前所考虑的航校的招生倒最不成问题。航校恢复招生,所招生的学生很多是南迁的清华北大南开等学校的学生,飞机不够做实战飞行,他们先从基本的机械理论学习。在偏远的西南乡间的学校里——校舍还是旧宅改造,一群有志青年,孜孜不倦的学习着。
经历了自二十六年夏至二十七年的百万军人牺牲,半个国土沦丧的惨痛,为国牺牲,共赴国难的信念是真的刻入了人们的心中。
有一批苏制教练机辗转从圣彼得堡运至芷江机场,凌寒计划着一两日去芷江试飞,做教练飞行。
凌寒在办公室忙碌着,想着去芷江之前,把许多事情都安排好,却不知不觉已经是天色已晚。忙碌了一日,凌寒有些疲惫。
机要秘书汪楠向江文凯汇报完毕,敲凌寒的门。
“你大哥和宗司令回来述职了,一会儿就到了。”
一句话,一扫凌寒一日的倦怠疲惫。
正说着,门外有车停下来。院子里有灯光,从凌寒办公室的窗户向外望去,可以看到下车的是宗德与凌晨。
凌寒三步并两步向凌晨跑去。眼前是数月不见的大哥,一身整肃戎装,正含笑望着他。凌寒很是激动,几乎是无暇多想,也没有敬礼,便直接跑过去与大哥拥抱。
凌晨显然也是有些意外,还未及反应,便被凌寒搂住了拥抱。他缓了缓,拍了拍凌寒的后背。
凌寒也知道自己举动不是很妥当,连忙松开大哥,有些脸红。
“你多大了?”凌晨笑笑,又冲着宗德叹息:“而立之年的人了,还做这样的小儿女的形状,也是我这个当大哥的教导不好了。”
凌寒很是窘迫,仓促的向宗德敬礼。
“知道是你担心你大哥……战场辗转数月,瞬息万变,什么都能发生。你的心情,我理解。”宗德道。
凌寒点点头,应了一句是。
经历过战场的人,知道战场是怎么样的残酷。几个月的时间,什么都可能发生。每一次的见面,都是万幸。是以,虽在是重庆行营的大院里,虽然是有不相干的人在场,凌寒也是难以抑制的激动的与凌晨相拥。
“沐司令与凌寒兄弟情深,倒是羡煞我等。宗司令、沐司令,请……”汪楠出来迎接,笑着道。
凌晨笑笑:“虽则是亲近,也未必就是情深。怕是他怕了我,心虚的很……”
话说的半是玩笑,可是,其中的意味几个人都明白。
凌寒本是刻意的忽视,不去想那些事儿,却也知道,大哥回来,难免是又会被提起,左右是逃避不了的。
“大哥已经是知道凌寒的胆怯了,便是大哥要责罚,也顾及着些,且心软些吧。”
凌寒低低声说道。凌寒鲜少是这般怯怯的做派,这便是与许多是做给了旁人看的。若是江文凯或者戴秋凤再是不依不饶,那是明摆着利用凌晨治他的意思。
“往常来,凌寒可是凌厉骄傲的人,可是,便是怕极了沐司令这个大哥的。”
汪楠笑道。
“上回在武汉行营撤退的时候,凌寒还跟总座争执了起来,硬是总座都无可奈何的,只好放了凌寒去了前线阵地。也不过一夜,就被沐司令一顿好打,赶了回来……也亏得是凌寒回来了,他驾驶着飞机在汉口机场靠着一盏灯笼降落校准了方向才飞到衡阳的。想想真后怕,不知道要出什么事儿呢……”
汪楠感叹着。
江文凯汉口遇险的事儿,很多将领都有耳闻。此时的凌寒,也不知道该说他是单骑救主的英雄还是横生枝节的混蛋了。
凌寒越发是窘迫,只觉得当着宗德这些人的面,说起这些事儿,是万分的不好意思。他毕竟不是书琛那样的幼童,彼时的情况也实在是太丢脸了。
“不知道轻重……”
凌晨低低斥责了凌寒一声,凌寒更是羞愧的抬不低起头。
汪楠引着凌晨与宗德去见江文凯,凌寒仍旧站在一进楼道的侍从室,并没有继续往里头走。见到大哥的激动过去了,被凌晨斥责了几句,想到还有未了结的事情,凌寒不由得有些情绪低沉。
“哎……说了你几句,真是生气了?”汪楠出来,手里拿着文件,轻轻拍了凌寒一下。
汪楠比凌寒大几岁,往时也是很照顾凌寒。凌寒知道他的好意,摇摇头,表示无事。
“没有的……”
汪楠是江文凯的亲信,那些话,凌寒也知道汪楠的用意所在。他便是说着因为凌晨的约束,凌寒才会在武汉的时候,折返回来,建立功勋,未酿成大错,大抵现在也是类似的意思。
可是,毕竟是不同的。
及至宗德与凌晨从江文凯的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已经将近八点,天色很晚了。江文凯亲自送他们到门口,算是表彰第五战区功勋卓著,两位很有盛名的将军。看得出来,宗德和凌晨的脸色都不差。
王越安排车送二人各自回家。
凌晨略是靠在车上,闭目养神。他自鄂北而来,到底是辗转了一天,实在很是疲累。凌寒微微侧身看着凌晨,见凌晨休息,便也不打扰他,指引着司机开车回家。
重庆是山区,路起伏很大,车猛烈的晃着,凌晨慌忙睁眼去扶扶手,凌寒已经是一把扶住了大哥。
“大哥,小心……”
凌晨笑笑,点点头,却是见到凌寒的目光有些闪烁。
“你竟至是心虚么?早知道怕我,怎么便是不能老实点?”
凌晨笑着问道,情绪并不坏。
“大哥,我……我知道大哥不愿意再为了这事儿有纠葛了。是我辜负大哥的期望……我真的不能够,再说绿萝的一字是非了。她生前,我辜负她甚深,她已经不在了,我无颜去说她。”
凌寒一字一句的说。凌寒犹记得,为了绿萝跟大哥闹得最不可开交的时候,凌寒动辄得咎。彼时,很多话都不敢跟大哥说。凌晨态度过分激烈,毫无缓和的余地,凌寒委曲求全,又极度的怯懦。其实,很多话,他们都没有能够说出口,直到过去经年,才逐渐的理解了彼此的心思。
此时,说这样的话,言简意赅,凌晨却是理解的。
“我早是便知道了这事儿。戴秋风曾经发函问我,我便回函过他,及至今天,总座还说起这事儿。我告诉他,我确信我的弟弟不会做出背叛家国的事情的,至于绿萝,我知道她曾是你的心爱之人……既不为我所容,也不为我所知悉更多……”
凌晨缓缓的说。
“大哥,对不起……”凌寒道。他可以想象到,江文凯说起这些事情,凌晨的尴尬。可是,凌晨此时却能平和的和他说这些,显然,是并不怪罪他的。
“你道歉又有什么用?你便是先说了不让步,那便是只有如此了。这是你的事情,不管怎么样,你自一力承担便好了。”凌晨叹息。
“是。凌寒明白。凌寒无论承担什么都是无悔无怨,只是,牵连大哥,很是亏欠。”
凌寒说的很是郑重。“大哥,谢谢您……”
凌寒望着凌晨,很是感激。经过了这些年,他们已经互相体谅和解。
夜已深,只有车灯弱弱的光影,他们看到的彼此都是模糊的,可是,仿佛都看得到目光里的清澈。
凌晨略略一叹:
“我知道你的心思,从不愿辜负别人的,何况你待她真情实意。我从不觉得你和她在一起有哪怕一分的好,更不愿意你仍旧心思眷恋在她的身上,可是,这些年,我强迫你那么多,也并未让你有何悔改,平白你受了不少苦,此种种,我如何不理解呢?便是对你,我也是有诸多的遗憾。”
“大哥……”凌寒很是动容,心中一阵的酸涩。凌寒从伊始便知道他和绿萝的事情不会被家族所容,更知道这也未必只是大哥一人的心思。他们这样从旧式走过来的大家族,层层的门锁住的是几代人的意识,大家的想法和行为都在规矩中,被塑造被约束,不敢有半刻逾距。是以,所经历的磨折,所受过的苦痛,凌寒是明白的,也并无怨恨过大哥。及至如今,倒是凌晨诸多的歉意,凌寒心中也很是难受了。
“大哥,是凌寒不好。我知道是错的,仍旧一无既往,不肯悔改。即便是怎么样的苦,也是凌寒该受的,不敢有怨。真有遗憾,是绿萝的人生悲惨,命运不善;是凌寒的所遇非人……凌寒也知道这些年,教大哥也很苦恼。若是教大哥觉得于我有憾,便是凌寒的罪过。”凌寒的一番话说的格外的诚恳坦荡。
“大哥说这样话,凌寒担当不起。若是大哥这般想,凌寒宁愿是去请家法,教大哥教训才是……”
凌寒并不后悔也不畏惧所受的苦楚和承担的遗憾,只是,因为自己的选择教大哥也承受后悔与遗憾,凌寒实在愧疚。
回应凌寒的是一声叹息,轻轻握在凌寒手臂上的手。
凌寒虽则心痛着,也在心里盘算着,该是怎么样去有一个和缓的态度,向江文凯和侦查社去解决这件事,并且不再后悔。
————
凌晨自二十六年,一家人自扬城逃难至武汉,便是从未与家人见过面的。凌晨一回到家,家中人自然是格外欢喜与激动。
罗嫂等人因为种种原因,回到了乡下的故乡,并没有离开扬城;及至学武牺牲在紫金山,小凤在武汉空袭中去世,一家人真的是渐次凋零。
此时相逢,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与人物皆非的悲恸。
凌晨与明俊互相拥抱,重重的拍了拍彼此的肩膀。三十余年,如兄弟般的亲近,他们最是懂得彼此,失去亲人,他们互相安慰。
凌言一直负责扬城撤离之后,扬城难民的安置工作,其中艰难,凌晨亦是知道的。凌言文弱,性格很是谦和淡然,然而,在乱世之中处理如此多繁杂的工作,他所经历的历练,遭受挫折,一次次的不屈不挠的努力去做改变……凌言曾经心中简述过,挂一漏万,言简意赅,凌晨也是能够见微知著。
眼前的弟弟比之往时,多了沧桑,更多了坚定与成熟。
“辛苦了凌言。照顾家人,照顾乡里,你做的很好。”凌晨道,捏了捏凌言淡薄的肩膀。
凌言淡然的笑着,一如从前,是笑如春风的温润。
凌晨问询着书瑶的情况,这个敏感多愁,温柔内向却异常聪慧的女孩子,在经历了失去恋人之后,也越发的坚韧,教凌晨多了许多安慰。
书琛则是一直跟在父亲的身旁,紧紧追随着父亲的身影,享受难得的与父亲亲近的时光。
书琛离开扬城的时候,还不到四岁,实在是太小了。一年多的时间,对于小孩子又太过漫长,他对父亲的记忆其实早模糊了很多。及至在武汉,他失去了母亲——在武汉轰炸中,爆炸过后的一片火海,他看到的是满身血的母亲,甚至,很多残缺不全的身体。
遭逢大变,这个孩子在很久的时间里都生活在恐惧之中。旁人无法去知悉他的内心,他还不能够也不会试着去表示他的恐惧与悲伤。凌寒一直竭尽全力的陪伴他,告诉他,他们的爱,激励着他的勇敢。
凌寒一次次跟他说,他的父亲是一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会把日本人打跑,会为他的母亲报仇。
孩子看着报纸上父亲的照面,英武挺拔,书琛总是一看能看上半天。在这样的心心念念中,书琛依旧期许着父亲,憧憬着与父亲再见。
凌晨坐着,看着站在面前的儿子,眉目中有自己少年时候的样子,眼中是满满的欢喜与期许,喊着爹爹的声音依旧是稚嫩的。
“书琛,有没有乖乖的听话?做很坚强的男子汉?”
“嗯!有的!”书琛一本正经,郑重的回答。
凌晨轻轻抱了抱儿子,拍打他的肩膀。
“孩子,爹爹要去打仗,把日本人打跑,不能照顾你,你自己要坚强些勇敢些,做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凌晨的叮嘱过分的郑重。
书琛应着,瞪大眼睛看着父亲,把父亲看自己的每一个眼神都印在脑海里,把父亲说给自己的每一个字,都记在了心里。
凌晨工作忙碌,不是很儿女情长的人,对孩子也关注不多,书琛自小就与凌晨不是很亲近。书琛幼年的时候,哪怕见到父亲与叔叔一起回来,他也是敢扑在凌寒腿上,却不敢亲昵父亲的。
看不到父亲的时候,他心心念念的,“爹爹什么时候会来看书琛呢?”;可是,站在父亲的面前,书琛却格外的沉寂乖巧,也不多话。
凌晨注意不到这些细节,倒是凌寒心细,更明白小孩子的心理,引着书琛问:
“书琛,你还没有跟爹爹讲,在学校都学过什么呢?”
“你上次背给叔叔的诗,有没有背下来?”
“你们是在学书法了,你写的字有没有进步一些?过去拿给父亲看啊。你不是缠着叔叔写给你吧,二叔和三叔写的都没有你爹爹写的好,你教爹爹教你呀……”
凌寒蹲在书琛的身前,胡乱的摸着书琛的头。书琛答得有些怯怯的,却是嘴角一直笑着,都是欣喜。
凌晨知道凌寒的意思,便也是饶有兴致的陪着孩子多说了会儿话,问询着他的课业,鼓励着他,又指导着书琛写了几个字。
书琛原就是格外乖巧的孩子,懂事听话,很是早熟,此是更是温顺,看向父亲眼中的,都是仰慕。他说到的课业,学到的古文,父亲讲的比老师讲的还更深刻有道理;父亲的字,写的那么雄浑有力,比他见过的任是谁写的字都更好……
及至晚上休息,凌寒问凌晨:“大哥,家里房间不多,没有预留给您的房间。现在曼卿不在,都是我和书琛一起住我们的房间,要不然,您和书琛一起住,我住书琛的小房间吧。”
“书琛这么大了,还跟叔叔一起睡啊?怎么不睡自己的房间?”凌晨随口问着,仍旧翻检着书桌。这是凌寒的房间,有凌寒的文件和书,也有书琛写的字。看得出来,这俩叔侄倒是一直一起生活。
书琛猛地一惊,觉得自己是被父亲批评了,更是愧疚,低下头不肯看父亲也不回答。
“书琛才刚五周岁啊……”凌寒道,想了想,又解释:“书琛对空袭轰炸有些恐惧。大嫂去的时候,他也被吓到了,常常有做噩梦,所以,我便是一直带了他睡……”
凌寒看得出来书琛的难过,温和的解释着。
“书琛,你是男孩子,要勇敢些……不管多么残忍难过的事儿,既然发生了,就得去面对,不能教那些事情打倒。儿子,你能听懂爹爹的意思吗?”凌晨略是低头,问书琛。
书琛仰着头,看着父亲,努力的理解这些话,然后郑重的点点头。
“我懂。书琛勇敢些,不怕……”
似乎还是想到了让他恐惧的一幕幕,他的身体不由自主的抖了一下,却旋即咬紧了嘴唇,握紧拳头,慢慢的平复着自己的心情。良久,书琛的神色缓和了些:
“那书琛自己睡,不打扰爹爹休息。”
“好的。”凌晨应着。凌晨只是坐着,略是俯身看着儿子,目光凝重。
书琛不过是五六岁的孩子,他瞪大眼睛看着父亲,一字一句的理解着对他来说犹自难懂的话。端端正正的站着的孩童有些清瘦,强自镇定的样子,愈发显得可怜,却并没有露怯。
看着书琛缓步的离开,凌寒仍旧是有些不忍心。教一个五岁的小孩子去隐忍,去直面恐惧,对他来说还是艰难了些。
“大哥,真厉害……”凌寒嘟囔了一句。
“教你照看她,别是教你娇惯他太过。纵使我不厉害些,以后他的生活,也会遇到很多事,给他厉害看的。”凌晨道。
凌寒略略想了想:“我总是想,书琛长大了的时候,战争肯定结束了。我想,我们这辈子吃过的苦,一定不教他再经历了。他该是活的更快乐些……不过,大哥说的也是,我不会溺爱他便是了。”
凌晨叹了叹气,点点头。
知道凌晨很是辛苦,凌寒忙是照顾凌晨洗漱,兄弟二人同屋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