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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给我。”他小声叫嚷起来,眼眸被火光映着红红地。
看见他生气紧张的模样,我想这一定是对这孩子非常重要的东西。“给你,你收好了。”我将骨头郑重地放回他的手上,然后轻柔地将他上身的破军装给脱了下来。
衣袖上别着戴利给我缝衣服的针,我从口袋里找出黑线卷麻利地穿上线,便借着火光飞快地缝补起来。看着几个扣子也松松垮垮,便又把扣子给缝结实了一些。
“来,穿上吧。”我冲他和蔼地笑着。
他顺从地走了过来,目光里隐约有些感动,我帮他把军装穿上扣好扣子,还细心地拍掉衣服上的灰尘。“你看,现在不是很好。”
“谢谢。”他的声音仍是低若蚊蝇。
“小家伙,想不到你会英语,你叫什么名字。”我摸着他的头,他的头发上满是灰尘,估计着有好久没有洗过了吧。
他仰起头看我,低声道:“是我妈妈教给我,她是学校的老师,我叫坎拉。”
我恍然大悟,道:“那你妈妈现在哪里?”
他的眼神迅即暗淡下来,耸拉着头道:“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康托比长官想要带走我,妈妈就拽着我的手臂,后来康托比长官用刀砍断了她的手臂,我就带着妈妈的断臂来到这里。”
“难道……”我忽然明白过来,那截桡骨原来是这可怜孩子的妈妈的手臂,怪不得他那么小心翼翼地藏在身上,一定是非常想念着母亲吧。我想使这孩子开心些,便转移话题道:“你应该有朋友吧?和你关系很好的朋友。”
“有。”坎拉点点头,眼睛瞧着远处幢幢黑影的丛林,道:“蒙巴和我一起被抓到这里来,可是不久前他死了,他给军队探路的时候被毒蛇咬死了。”
我想起刚果的一名指挥官曾十分露骨地说过,让孩子充当前线炮灰最合适不过,因为孩子们年龄小,爱表现,他们全都觉得战争就是一场游戏,所以打起仗来根本就不怕死。在许多战乱国家,不少10岁以下的孩子被武装部队当成扫雷的工具,让这些孩子人手一把树枝,在可能埋有地雷的公路清扫引爆地雷。当孩子长到能扛动一支步枪或者一把冲锋枪的时候,他们就会被大人们打发到前线作战。
锅里的药已经煎开了,清淡中略带着苦涩的香气迎着风飘散出来,把这个不大的营地都熏得雾朦朦地。我摇摇头,甩脱愁人的思绪,此时此地不适合怀念亲人。我揭开被熏成黑色的木质锅盖,拿起碗在里面舀了半碗药水放在唇边吹凉,伸手递到坎拉的手上,笑道:“来喝碗,对感冒头疼中暑腹痛都有好处的。”
坎拉感激地看着我不敢去接,我一把塞到他手上,他这才敢端起一口灌了下去。我摸着口袋,口袋里有颗桔子味水果软糖,这颗糖是马楚主席的小女儿送给我,我一直放在口袋里没来得及吃,我摸了出来塞到他的手心,道:“药有点苦,把这颗糖吃了就不苦了。”
“谢谢。”坎拉弯腰鞠躬,眼睛红红的想要哭,我催着他吃,他握着那颗糖只是爱不释手地看。
“混蛋。”呼呼的破空声中一条黑色的鞭子裹着湿润的泥土甩了过来,鞭尾掠过我的脸颊打在了坎拉的身体上,瘦小的他大概承受不起这样沉重的鞭子,整个身体都倒在了草地上,手心里的那颗糖也甩出好远,他向前爬着想要捡起那颗糖。
我抚着被打痛的脸颊看过去,只见康托比凶神恶煞地举着一根鞭子咒骂:“混蛋,谁让你收受敌人的东西,你想背叛我们吗?”他疯狂地挥舞着鞭子抽打着坎拉,只是几下就把坎拉破旧的衣衫打得四分五裂,露出满是骨头的身躯,殷红的血淌下来。
“不许打人。”我想要冲上去阻止康托比,这个狠毒的康托比会打死那孩子。从身后袭来的冷风来不及躲避,一个笨重的东西就砸在我的后背,我回过头,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黑人士兵拿着枪托砸我的腰。我忍住腰眼上的疼痛试图去抢他的枪,却被他一脚正好踢在心窝,我抱着胸口摔倒在地面,霎时枪托又砸了下来,这次是砸在我的小腹。
“诺,诺……”我躺在地上翻来覆去痛得冷汗直冒,耳中似乎听到乔治惊慌的喊声。“诺,诺……”
康托比召集所有的西边男孩来到营地,将我和坎拉押在营地当中跪下,他趾高气扬地在人群中走过一圈,指着我用曼迪语说了很长一段话,我听不懂只能干着急。然后他又指着坎拉大声呼喝,从人群里走出来几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并交给他们一把刀。
我猜测康托比的意思是要这几个小孩子杀死坎拉,这是反政府武装常用来惩罚背叛者的方式,赶紧用英语道:“康托比长官,我没有收买那孩子,请你不要处决他。”
“你也得死。”康托比凶狠地甩过来一巴掌。
喉咙里腥甜腥甜,我使劲咽回去,忽然想到被关的罗福少校说过的话,他说戴利在西边男孩中的威信并不高,但是他的军衔比康托比高,因此一直想取而代之的康托比便对戴利恨之入骨。上次康托比想要杀我也许就是阻止我替戴利治霍乱,现在戴利还在同联合国谈判,也许他想借机杀死我。
坎拉被拉了出来,他眼里含着泪,但是泪水一直没有掉出来,肮脏的小手按在腹部,我知道他妈妈的骨头就藏在那里。他没有分辩,也许知道分辩并不能起作用。
“放过他。”我大声地喊,想要冲出来抱住坎拉,但是几个年长的西边男孩将我按倒在地拳打脚踢。
康托比仍是大声地用曼迪语叫嚣,那个拿着刀的娃娃兵只是吓得颤抖,康托比二话没说就踹过去一脚,他将刀又交给另一个年龄稍大的娃娃兵。
那娃娃兵开始也是犹豫,但是康托比把刀放到他的脖子威胁要杀他时,他才举起了刀。
“不要,康托比。”我大声呼喊,但这无济于事,在如雨般的拳头下我看见那把闪着刺眼寒光的刀落了下来,就像切土豆一样那颗瘦小的头颅毫无声息地飞了出去,鲜红的血像失去阀门控制的水四下喷射,我仰起的脸是满是血,我呼喊张开的唇溅进了血。
那颗没有依靠的头颅落在了地面,圆轱辘的转动,最后静止。他的脸对着天空,他的眼眸还睁着,好像还在呼吸这痛苦的尘世间最后的一口空气。
康托比狰狞地笑着,他走过去拾起坎拉的头颅瞧了一眼,然后用力向天空中掷去,等头颅快掉下来时他猛地抬起腿一脚踢了上去,将那头颅踢进前面白房子墙角的藿香丛中。在康托比一声令下,一群娃娃兵一哄而上拾起坎拉的头颅,他们在我的面前表演足球比赛,康托比残忍地在一旁充当裁判。
我看见坎拉的头颅在草地上滚过,看见他被踩在肮脏的脚底,看见那颗头在空中飞速旋转划过一条白线落进草丛,甚至落在棕榈树伸展开的枝桠。而远处,鲜红的血从他倒下的瘦弱的尸身里淌出,淹没这狭小的营地。
我不知道坎拉是否疼痛,或许从失去母亲后他早对疼痛麻木了,他只是行尸走肉一样活着,怀着对母亲深深的念想不息。
眼泪汩汩地流淌湿了衣衫,我咬着唇恨不得扑上去将康托比碎尸万段,踹在腰和背上的脚已经不能给我带来丝毫的疼痛,胸腔里只有愤怒,滚烫的鲜血在血管里流淌要突破身体。忽然我就挣脱了几个娃娃兵的控制,奋起冲向了那群犹在玩耍嬉戏的人群,坎拉的头颅正向灶台处飞过来。
瞬间我飞身而起用双手接住了那颗可怜孤伶的头颅,然后沉重地摔倒在僵硬的草地上,那些被砍伐过的小灌木的树枝戳进皮肉,我吐出一口血挣扎起来,身体的疼痛完全不能掩饰心里的神伤。我像抱着珍宝一样抱着坎拉的头颅,这颗头颅此刻满是灰尘,头发上沾着杂草和泥土,他的脸被踢破了好几块皮,他的眼眸依旧睁着,没有惊恐。他只是嘟着干裂的嘴唇,满是委屈。我用衣袖擦净他脸上的灰尘,清理掉杂草和泥土,抱起这颗头颅走到他的尸身前,他身体的血已经流干。
几个娃娃兵要抓住我,但是被康托比阻止,他的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一副看戏的姿态。
我将坎拉的头颅放到他切断的脖颈处对齐,伸手摸向口袋,线卷还在里面,我摸了出来抽出线穿进针孔。“坎拉,现在我要缝好你的身体。”我蹲下身体,先从将断开的血管缝合,还有气管食管,然后是筋膜肌肉皮肤,就像做手术那样认真,不敢马虎。
营地里突然变得很安静,只余灶里棕榈树枝燃烧的噼啪声,和针穿透皮肤的细微嘶声。
“诺。”营地里突然响起乔治的声音,我抬起朦胧的泪眼看见他和几名英国军人冲了出来,但很快地他们就被森冷的枪口逼住。“诺,诺……”
我没有抬头去答应他,继续缝合坎拉的身体,直到我将坎拉的身体和头颅完整地连接起来。我擦去他脖子上凝固的血渍,俯下身体吻上他冰凉的额头,道:“坎拉,愿你的魂魄能回到你的故乡和你的母亲重逢。”
说不出的内疚和后悔,如果不是我硬要塞给坎拉一颗糖,或者拉着他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也许现在坎拉仍平平安安地活着,抱着那根骨头怀念他的母亲。
“你在说什么,你是不是念咒语想要杀死我。”康托比挥起鞭子抽了下来。
康托比那个愚蠢的家伙,他一直都不相信植物能治病,所以认为我是用巫术治好戴利的霍乱。我气愤地拽住他的鞭子扔了出去,大声道:“康托比,你是不是想要知道我说什么,好,我大声地说给你听,你给我竖起耳朵听清楚。”
从来没有这么愤怒,也从来没有这么悲怆,我强烈憎恨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国家,憎恨那种手刃同胞的欢愉和麻木,憎恨因贫穷和战争而变得愚蠢和泯灭良知。我大声地渲泻心里的那些悲愤和哀怨,让它们肆意地穿透空气,穿透这丛林,穿透耳膜。
带我归去,母亲
寄予还在浴血的娃娃兵
母亲早已失散,
不知了去向,
或许早已是阴阳相隔。
亲人又在饥饿战火中慢慢逝去,
总想抓住些什么,
却又是那样的无助。
任凭我无力的哀喉,
唤不回你一次回眸。
多少次在梦中见到你,
你告诉我要勇敢的活,
我流着泪学会了坚强。
无数的夜晚,
伴着眼泪入眠,
醒来时却是在战火纷飞的战场。
手中的钢枪,
承载了太多的伤感。
带血的刺刀,
凝固的血迹,
任其风干。
雨林中的我,
一次次浴血的冲杀,
却是带着悲伤。
早已经不知道痛苦的滋味,
肉体的伤痛难掩我的神伤。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会倒下,
去见天国的亲人。
点燃一支烟,
提前的香烛,
为我的祭奠,
愿意就这样随风而逝。
只是一个战士,
却不知道自己在为谁而战。
年幼的身体,
锈蚀的心,
我已经麻木未来生活的奢想。
孤独的我,
请带我离开这痛苦的尘世吧!
亲爱的母亲,
我将紧紧跟随。
人世间我已不再留恋,
只希冀你片刻的温存,
重归你温暖的怀抱。
我大声地念着,康托比却变了脸色,他再次挥出鞭子吼道:“你在念些什么,你这个巫女,不许你念,快给我闭嘴。”我紧紧地抓住那根鞭子,直把手心里勒出一条条血痕火辣辣地疼。
鞭子被从手里抽了出去,如漫天的雨般再次落在肩头、胸口、双腿,以及脸上。我大声地念着,将每句话用英语准确地发音,我知道康托比如此生气就是因为听清了我念的诗。汗水和血水在眼里弥漫,我就快要什么也看不清,迷朦中有人扑到了我的身上,将我的身体整个地覆盖,那些像被毒蛇噬咬的鞭打陡然间停止。
“诺。”耳边是乔治低低的呼唤。
我瞪大了眼睛,面前乔治微笑地看着我,康托比的鞭子都挥落在他的身体上。瞬间我就被感动了,想要说些什么却还是执固地念着那首诗。
我看见站在人群后面被枪口逼住的肃目的罗福少校,还有塞拉利昂的穆拉向导。
“穆拉,把我念的诗翻译成曼迪语,念给这些孩子听。”我相信有母亲的召唤,这些被毒品和酒精麻醉的孩子会觉醒,他们会想起他们曾经的家乡和亲人。也许他们根本就没有忘记,母亲一直藏在他们的心中最神圣的地方。
幽咽的风中有我朗朗的声音,穆拉痛苦地佝偻着身躯将我念出的每一句话都翻译成曼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