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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害死了我的父亲,你是个杀人凶手。”那年轻男子大声怒骂,鼓着粗厚的血管的大手抓住我的衣领,竟将我从地面上提了起来。
我垂着眉不敢接触他的眼神,此时他必定是愤怒地想杀了我,误诊,那是连我自己都不能原谅的错误。秦一诺,你不行了,你误诊了,你害死了人。
头痛欲裂。
此时此刻我真想随着这老者而去,心里压抑的那些痛苦就可以从此烟消云散,不能倾吐,不能被知道,我正被那种肝肠寸断的暗恋默默谋杀着生命。
“快开放诺,你想干什么。”
眼前突然出现塞娜的身影,她焦急地抓那男子的手臂,想要把他铁钳样的大手从我的衣领上扳下。但她却失败了,于是气急败坏地用脚去踢他的腿。那男子大概气极,又正在为父亲猝死愤怒不已,反手一掌打在塞娜的脸上。塞娜被打得一愣,忽然又冲向前,抓住他又咬又抓。
吵闹声很快引来周围许多村民,几个体格魁梧的村民上前分开了我们,那男子瞪着血红的眼眸几次想要冲向我,但被村民牢牢按住,我这才避免血溅当场的惨剧。
“你是杀人凶手,你害死我父亲,我要杀了你。”
马萨罗斯酋长很快向塞娜了解到情况,他在屋中徘徊,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我清楚马萨罗斯的性格,他是个生性胆小的人,这种误诊死人的事情他从没遇过,也无法做出决定。几个年高的村民在安抚那暴怒中的男子,那男子开始仍是不断地怒骂,忽而坐到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对不起,是我误诊才使你的父亲猝死,杀人偿命,你可以处死我。”我平静地说着,实则心内早已焚伤。秦一诺,你曾经那样自信,可你得不到想要的爱情,而现在你的医术也在退步。
“诺,你能告诉我吗?如果没有误诊他就不会死对不对?”
我凝视着马萨罗斯黑黝黝的面容,这位善良的酋长大概在极力地想办法为我开脱。是的,即使我没有误诊,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诊断是暴发性心肌炎,凭我现有的药物并不能救治这位老者,他仍是会死去。但现在的情况,我真实地误诊了,将暴发性心肌炎诊断为普通感冒。
“我确实是误诊了。”我喃喃地道。
“费罗兄弟。”马萨罗斯将那痛哭的年轻男子扶起来,沉声道:“实在是对不起,秦医生她并不是有意要误诊,你看这里的医疗设备非常简单,也没有急救的药品,一切都是靠秦医生的手和眼睛来诊断,而且恰好今天病人特别多,秦医生来村中后就没有休息,她的身体非常疲惫,这次误诊真的只是个意外。对于你父亲的丧事,你可以尽量提要求,我一定会满足你,但请你不要责罚秦医生,她是无心的。”
“是啊,你尽管提要求,我们都会满足你。”塞娜插着嘴。
费罗停止了哭泣,向我瞥过来一记仇恨的眼神,马萨罗斯见机地拉起他走到屋外,大约十来分钟后马萨罗斯进来吩咐几个村民将那老者抬了出去,其他人也就纷纷离去。
“诺,你不要想多了,这不关你的事。”塞娜安慰我,说完也抬脚出去。
屋里没有一个人,死一般的寂静,我慢慢爬起身将屋门掩了,顿时光线暗下来。想到这些天心里的酸楚,身体再也不能支持住沿着门滑下来。我将整张脸都埋在双膝里,眼眶里热热地有眼泪要出来,却极力地忍着。
这次的打击是致命的,它不像失恋会使我痛苦,却使我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二十多年无论在学业或是工作,我一帆风顺地走来,从来都是周围人引以嘱目的人才。在医院我是病人慕名渴求的良医,而现在这个良医却粗心误诊了,忽然间觉得所有的自信心崩溃殆灭。
没有爱情,我还有高超的医术;没有高超的医术,我还能拥有什么,还有什么资格留在这里,无颜面对江东父老哪。
头痛得要暴裂开。
我一骨碌站起来,跑进卧室里拉出抽屉清理衣物,又从床底拖出箱子,将衣物死命地往里塞,半晌又停下手,把衣物又扔回抽屉中。这算什么,难道误诊了我就要离开吗?
秦一诺,你不是犯错就想躲的逃兵。
我拼命地咬着牙,犯错了就应该想法挽回来,我该检讨自己的粗心,思虑的不仔细,而不应该想着在众人前砸了脸面而一走了之。那样丢的不只是我一个人的脸,那会是全中国人的脸面,我绝不能辱没中国在非洲人民心中的名声。
碰——
从外面传来一声撞击的剧响,我心里一惊赶紧起身走出来,只见木门已经被踹开,门上印着一个脏乎乎的大脚印,费罗凶神恶煞地站在前面,在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看面貌十分陌生。
“就是这女人治死我父亲。”费罗的语气中仍是怒火不息。
我缓了缓气息,诚恳地道:“很对不起,我确实是误诊了,我愿意对我所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负责。”
也不知这句哪里说错了惹得费罗听得不顺耳,他从眼里蹦出两团愤怒的火苗子,骂道:“你这个该死的女人拿什么负责,你能救活我父亲吗?
“我不能。”我神色黯然,没有人有起死回生的本事。
“那你负什么屁责,去你妈的蛋。”费罗怒骂,转身几步冲出屋外,几秒钟后拎着一只大铁桶进来,二话不说拿起桶便朝我身上泼过来。
鼻端立即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粪臭,我心里道着不妙,想要躲避但瞬间一股湿淋淋的东西已经从头到脚淋了个遍。
“大家拿粪泼她。”费罗吆喝。
狭小的屋中充满了难闻的粪臭,酸骚的尿液滴滴沥沥,我皱着眉没有反抗,如果这样能化解一场仇恨那也是很好的。但男人似乎仍没解恨,几个人操着木棒在屋内打砸。我用手拭着面上的尿液,眼睛已经被刺激得睁不开,忽而看见那男人将靠墙的药柜给打开,从里面抓出一盒氯喹的针剂朝地面摔去,并用脚重重地跺了两下。
“这些都是害人的药,我要把它们全毁了。”
我惊得不轻,这些药可都是花了不少钱买来,像氯喹这种专治疟疾的贵重药品还是靠着和西法宁院长的小交情,好说歹说硬磨来的。“不要,那些药都是有用的,你们快放下来。”我大声喊道。
“什么有用,是杀人的药,全烧掉,不许你再害人。”他挑着眉毛,甚是轻蔑,拿起木棒对着药柜一阵打砸。
我忽然就来了一阵怒气,愚昧是一种不可治愈的顽疾,我伸出手抓住他的右肩朝旁边使劲地推过去,然后身体挡到药柜前面,摊开双手拦住。
那男人不防备差点被我推倒在地,鼻子眼气歪,嘴里骂得更大声。
“给我出去。”我不顾一切大声地吼,叫嚷得声嘶力竭。
“滚开点。”他抓住我的身体往地上摔去。
身体摔在地上麻麻的震疼,我刚想爬起来,但另外的两个男人便将我拖起按在墙壁上。那男人冷哼着,索性把药柜的每个小抽屉都拉开,将里面的药品全部倒在地面,操起木棒死命地一阵捶打。看到一些晒干的草药,他更是眼里冒火,用脚底狠命地蹂躏。
我再也喊不出声,眼里噙着一股热泪,他们不明白药品对医生的重要性,只有这些药才能使一个医生的本领得到发挥,只有这些药品才能真正保证人类的生命和健康。失去这些珍贵的药品,这并不能惩罚到我,它真正损害的是无辜贫苦的被疾病困扰急需治疗的村民的利益。
“住手。”晴天霹雳的一声喝声,我睁着朦胧的泪眼,分明看见一条高大的身影伫立在前面,他那么的正义凛然,不是乔治还能有谁呢。
霎时我又想哭,乔治,他是我的救世主。
被他的一声怒吼,按住我的两个男人也不觉松开了手。“诺,对不起,我来晚了,我早应该来的,否则你就不会被他们欺负。”乔治满脸自责,说着他纵身扑向犹怒骂的费罗,举起拳头毫不犹豫便砸了下去,费罗还手不及被砸中眉弓,顿时两人扭打在一起。“欺负女人,你还是不是男人,我要你向诺道歉。”
“她害死我父亲,我要她偿命。”
两人打得难分难解,很快地都挂了彩,身上的衣服被满屋的粪便滚了个遍。我在一旁干着急,大声地让乔治停手,但他早打得红了眼,哪里还听得进话。
屋里的打闹声实在太响,被惊觉的村民带着马萨罗斯酋长很快赶来,几个健壮的村民大着胆子上前才将乔治和费罗分开。马萨罗斯纠结着两道稀疏的眉毛凝视屋内,瞧着费罗道:“我们不是已经商量好赔偿了吗?你怎么还带人来秦医生家闹事,你这样做很丢我们塞拉利昂人的脸。”
“赔偿是赔偿,她弄死我父亲本来就该赔偿,所以她也应该受到惩罚。”那男人抗辩。
乔治本来被尤丽迪丝拉到墙角,但听到这句话似乎又愤怒了,他怒瞪着费罗想要再次扑身过去。
“那现在你已经报复过,是不是该按我们商量的来办。”马萨罗斯沉着脸。
“没这么容易,这个白人打了我,此事不会这么快完结。”说完,费罗恨恨地瞥了我一眼,招呼着几个同伴走出去。
马萨罗斯愣了几秒,转过身向我道:“诺,你没事吧。”
我定住神,道:“没事,谢谢,你们先回去吧,我想收拾屋子。”
几分钟内大家散了个干净,只有乔治和尤丽迪丝留了下来,我走到被打碎的药品前心疼地蹲下来,白色的粉末和透明的药液混在恶臭的大便里,已经被污染不可用。
“诺,你先去洗个澡吧,这里我来收拾。”尤丽迪丝解劝着。
“该死。”乔治仍是怒气未消。
洗完澡出来乔治和尤丽迪丝仍在,屋里也被收拾整齐了,但隐约中还有一股粪臭味。“诺,要不这几天就先去我们那里住着。”
我摇了摇头,尤丽迪丝太善解人意,她知道我这个人爱干净,肯定是不习惯屋中的粪臭味。“你们两个也累了,回去吧,我一个人想先安静一下。”
他们两个先是不同意,一定要留下来安慰我,我只得装出不耐烦他们才告辞回去。
夜里辗转反侧不能入眠,想到费罗将药柜里的西药和中药全部毁坏,我坐卧不安,如果此时村民突患急症我岂不成无米巧妇,或许要往塞法杜走一遭,死皮赖脸地向西法宁院长讨些常用急救药品回来,再后到丛林采集一些草药。
我走到院子里舀水洗漱,啃了个干玉米棒子,便将一只大布袋子放背上一放,打算趁着夜色赶往塞法杜,刚打开门便被屋外的景象惊得合不拢嘴。马萨罗斯酋长和几乎全村的数百号村民都站在门前,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头,他们肃穆着脸,每人手里都擎着一支点燃的白蜡烛。
看见我出来,似乎所有人都哗动了。“秦医生,她真的要离开啊。”
“是真的哦。”有人明显失望了。
“你们在做什么。”我满头雾水。
乔治从人群里走了出来,他手里也捧着一截燃烧的蜡烛,道:“诺,你昨天受了那么大的污辱,大家知道你是高傲的人,担心你会离开百列村,所以从夜里起大家便举着蜡烛站在屋外,大家想告诉你,你对他们来说就像手中的蜡烛,能给他们带来光明。”
我喉头哽咽了,在这个大部分地区没有通电的国家里,在暗黑的深夜中,只有手中小小的一截蜡烛才能给他们带来暂时的光明。
马萨罗斯酋长走上前,满面虔诚地将蜡烛放到我的手心,道:“诺,你在村中呆了很久,你的为人大家都看在眼中,记在心上,我们明白那次误诊只是一个意外,我们都了解你受了委屈,你要离开是应该的。但是村中所有人都需要你,我们都非常希望你能留下来。”
“我没想走,真的,我不会离开百列村。”我忍着热泪。
求利睁着黑溜溜的眼珠打量我,“可阿姨你为什么背着一个袋子深夜出门呢,你不再给我爸爸看病了吗。”
我抚摸着他毛绒绒的小脑袋,勾起嘴角道:“好孩子,阿姨是要去塞法杜,现在所有的药都没有了,我必须去医院买些药回来。”
“是吗?”求利的眼眸在烛光的映照下深幽幽地。
“诺是不会离开百列村的,中国人最讲信用,我相信。”乔治拍着胸脯。
我向他投去感激的一瞥,这个男人无时无刻都在信任我。“各位兄弟姐妹,我秦一诺永远不会离开百列村,你们就算赶我也赶不走的。现在雨季快要来临,到时许多传染病会流行,因此我必须多准备一些药品预防。大家放心,最迟明天晚间我就会赶回来。”
人群里响起一阵熟悉的中国民歌,我循着声音看过去,尤丽迪丝用她清细的嗓子唱着我教给她的《绣荷包》,尽管那些中文字眼她咬得不够准,却依旧唱得那么投入。
所有人都跟着她唱起来,热烈地跳舞,摇曳的烛光将这浓黑的夜映得如白昼般,每个人都是那么美丽和纯洁,纤尘不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