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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进入了漫长的雨季,由于雨季气候潮湿,旱季的食物不能在雨季储存,因此食物便严重短缺起来。即使有村民送过来的免费食材,我仍感觉到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吃了上顿没下顿。每日除了去丛林采摘草药外,到晚上的时间就和塞娜一起扎竹席,或者做些肥皂,隔着两三天拿到镇上去卖,少许还能维持一下温饱。
从塞娜家忙活出来外面天色大黑,细雨滴沥,我缩着肩打了个哆嗦,正准备回家忽又想起这几日尤丽迪丝没来找我检查身体,便约着塞娜一起去她家瞅瞅。
尤丽迪丝所住的房屋在村西头,走过去五百多米远,塞娜将蒸好的一碟鸡蛋揣在怀里,我举着伞。此时屋门并没有关,我伸出手在门上敲了两下没有人应声,和塞娜彼此瞧了一眼便走了进去。尤丽迪丝和乔治并不在外面的堂屋,也不在卧室,我奇怪了,走到后面的院子里才看到湿漉漉的地面上躺着一个人。
我心里一紧,赶紧走过去,仔细地一瞅,可不是尤丽迪丝。我喊着塞娜,她瞧见也是吓了一跳,合着力把尤丽迪丝给慢慢抬进里间的卧室。她大概摔倒在雨地里晕过去,全身的衣服早被淋得透湿,面上的皮肤冷冰冰地。塞娜手忙脚乱地找出干衣服给她换上,我则去厨房里烧热水。
“诺,你快来看呀,流了好多血。”
在厨房里听到塞娜的惊呼,我疾步冲进卧室,尤丽迪丝躺在床上,从她的大腿根处淌出一条血流把床单染得殷红,我伸出手指摸着那条血流,血是温的,是刚从身体里流出来。检查她换下的裤子,底裤里头包裹着一块排出的完整胚胎组织。
我摸着尤丽迪丝的腹部,腹部有些坚硬,看样子尤丽迪丝是摔倒流产了。
“塞娜,你先在这里照看,我回去拿东西来。”
回家匆匆拿来了听诊器和一些消炎药品,此时尤丽迪丝已经清醒过来,她从塞娜嘴里听说流产的事放声大哭,任凭我和塞娜如何安慰她也只是哭泣。
屋外响起了一串脚步声,很快地乔治的面容出现在房中,他看见我们都在卧室里先是一惊,但很快地露出笑容。尤丽迪丝本来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忽然从床上跳了起来奔向乔治,抱住他伤心地哭。
“乔治,我对不起你,我们的孩子没有了。”
“你说什么?孩子……孩子为什么没有了?”乔治高大的身形微微地晃动,但只是片刻他扶起尤丽迪丝的脸,关切地问道:“那你尤丽迪丝,你有没事?我只要你平安。”他热切地吻着尤丽迪丝的额头,亲吻着她眼角的泪水,像要把她所有的伤心都包容在自己的唇里。
他一直在温柔地安慰她,并不顾忌我和塞娜在旁边,虚弱的尤丽迪丝很快在他的温柔的声线里睡着了。他把她抱上床盖上毛毯,示意着我们走到外面的堂屋。
“是怎么一回事?能告诉我吗?”乔治蹙着眉头。
“尤丽迪丝是饿晕摔倒才流产。”我如实相告。
“饿晕?”乔治跳了起来,他冲到厨房放食物的柜子前,打开柜子,甚至还打开了放米的坛子。
“别找了,屋里没有任何的食物。尤丽迪丝可能有好几天没有进食,所以才会饿得晕倒。”
“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她一直说家里还有粮食,原来她一直都把食物留给我,自己却忍饥挨饿。我真是个差劲的丈夫,粗心到不知道妻子已经几天没有吃过东西。”乔治满面懊恼,忽地他举起拳头猛砸自己的脑袋,像要为自己粗心的行为赎罪般。
我抢上前去阻止他,按住他瘦骨嶙峋的手道:“乔治你不懂吗?尤丽迪丝非常爱你,所以才把食物都留给你。你要是伤害自己,尤丽迪丝会更伤心的。现在她刚刚流产,你要好好地陪着她,不要冲动做傻事。”
乔治似懂非懂地点头。
回到家中,我将村民送给我的食材装了一大部分放进袋子,和塞娜冒雨一起送到乔治家中。路上塞娜一直用担心的眼神看我,但始终嗫嚅着嘴巴没有说出来。乔治不会厨房的活,我和塞娜又帮着熬了一锅稀粥,看着乔治喂给尤丽迪丝吃下。
出来塞娜拉住我的衣角,冰冷的雨水淋漓着她卷曲的眼睫毛,使她不大的眼眸像钻石一样闪着耀眼的光泽。“诺,尤丽迪丝饿晕了,你可不要再出什么事啊。”
“我不会有事的。”我微笑道。
屋里确实没有多少可吃的食物,我估计支撑一两天便会告尽,但是我有无穷的勇气撑过这个漫长的雨季,死亡它离我可有一段不近的距离呢。
第二日塞娜给我拿来一袋食物,我没有接受推了回去,塞娜家大人多,但能够干活的也仅塞娜一个人,不像我一人吃饱全家不愁。
我打算去镇上卖肥皂,这天的运气比较好,有个富家女主人在买肥皂的时候听说我是一名医生,便要求我去她家给她的父亲看病,她父亲只是由于大便秘结不解而导致腹痛,我开了一剂药,他服下很快地就大便通畅,腹痛自然消止。那女主人甚为感谢,不但买下我所有的肥皂,还额外多付了一些诊金。
我高兴坏了,拿着这些钱马上跑去镇上的米店买了一些粮食,用拖车慢慢地推了回来。想着要给尤丽迪丝送一些去,便先回到家里,卸下几小袋米,其余的仍放在推车上兴兴头头地赶向村西。
这个时候比较晚,村民劳累一整天也早已歇息去,我路过塞娜家时还听到她的呼噜声。尤丽迪丝家的门依旧没有关,但屋里亮着灯,我将推车停放在门口正要喊乔治出来,忽听得里面乔治捶墙壁的声音。
“尤丽迪丝,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尤丽迪丝,我要带你回英国,我不能再让你忍饥受饿,我不配当你的丈夫。”
我愣住了,原来乔治想要离开塞拉利昂,心口略略地又疼痛起来,说不清滋味,愁肠百结。
尤丽迪丝在哭,她低声地抽泣,断断续续地道:“乔治,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不愿我受苦,但是我们走了,诺一个人留在百列村,她会很孤单的,我们也会很担心她,她是我们最好的朋友。”
“可是你,尤丽迪丝,我不忍心,我没用。”乔治大力地捶打墙壁。
我在外面听得作声不得,原来乔治和尤丽迪丝是因为我才犹豫不绝,他们这样关心我,我同样也不能成为他们的负担。我没有敲门,轻轻走了进去,站在门口道:“对不起,我听见你们的谈话,谢谢你们的好意,我一个人留在百列村没有任何问题。你们不要担心,回英国是正确的,这个地方确实不适合乔治。”
“诺。”乔治和尤丽迪丝同时欲言又止。
“回去吧,我这个朋友会为你们高兴,时常给我写信,就当我在你们身边一样。”我微笑,天下没不散的筵席,只要回到英国,乔治和尤丽迪丝都能过上舒适的生活,他们再无须被生存压得透不过气。“乔治,回到英国替我向你父母问好,就说有个中国姑娘请他们有空到中国去看看,那里有举世闻名的万里长城和最好客友善的中国人。”
他们仍是默不作声,但我知道他们已经默许了。
“呵呵,乔治你变得这么黑,恐怕你父母认不出你哦。”我打趣着。
乔治没有笑,他走到我的面前伸出手按住我的肩,道:“诺,你是我一生的朋友,我会永远铭记你。”
“你也是我一生的朋友,永远铭记。”我笑着。
“还有我呢。”尤丽迪丝不甘地跑过来,她将我和乔治的手牢牢地握在一起,好久都不松开。
一周后尤丽迪丝的身体恢复,她和乔治起程回英国也迫日进行,我帮着尤丽迪丝收拾衣物,趁着她不注意将一个装着钱的小包塞了进去。能够带走的东西并不多,仅仅除了几件破旧的衣物,我看着心酸。所幸从弗里敦骑过来的自行车还行用,略微修理便能恢复功能。
尤丽迪丝和乔治挨家挨户地向村民道别,大家并不舍得他们走,但知道现在的情形也不敢去强留他们。我送他们过了河,过了丛林,到了镇上,依然不舍得离他们而去,心里沉甸甸地像灌了铅,每走一步便会觉呼吸停滞。
“乔治,回弗里敦后找到英国使馆,让他们安排你们回英国。”我叮嘱,其实这些乔治比我懂得更多。
“我知道。”乔治凝视着我,半晌道:“诺,如果有可能你也回中国吧,这是不适合你,生存环境太险恶。”
我笑着,不答。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很久,我还站在原地凝望,能够和死亡一样永久的是不变的分离,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在这片没有人认识的广阔土地,我放声大哭,毫无顾忌,为彻底地失去乔治痛哭流泪,也为那份暗恋的孤伶的心,它将永远不为人知。
没有人知道,我曾在这里深爱过一个男人,那是个永远不可能说出的秘密,就此沉埋了。
风声呜咽,和我一起悲哀。
发疯般在丛林里狂奔,不知什么时候脚上的鞋子脱落,细小的石屑和植物的枯刺扎进脚底,那些疼痛原来都比不上失去的滋味,还未得到便已失去。
“乔治,乔治。”我大声地从喉咙里呼喊出他的名字。
内心的渴望曾是如此强烈。
刚回到家中屁股还没坐热,村里的老木匠休斯敦便行色匆匆赶来,在门口就听他道:“诺,我来了几次,你终于回来了。”
“有什么事吗?”我站了起来。
“我儿子他从夜里就喊肚子痛,我本来让他来看病,但他认为休息一阵便能好执意不肯来,结果现在越疼越厉害,你快去看看吧。”
我答应下来,拿了急救诊疗物品便随休斯敦前往他家,他的老婆雪莱也正在门前张望,看见我来了便喜孜孜地往里迎,休斯敦的儿子迈阿密抱着腹部在床上疼着叫唤。我拉开了窗帘,推开窗子,借着光察看迈阿密的神情,他的面容极为痛苦,脸上冷汗淋漓。
“能讲讲是怎样不舒服吗?”我和颜悦色问道。
“就是肚子疼,恶心想吐。”
我点点头,摸着他的额头明显在发热,遂揭开他的衣服进行腹部触诊和听诊,其实迈阿密的症状已经很明显了,是急性阑尾炎穿孔。和那次在贝尔格莱德的刘易斯是同一种情况,我回忆起穆罕默德。
“需要做手术。”
“做手术?”休斯敦惊呆了。
“是,要马上做手术,否则阑尾穿孔后会污染腹腔造成生命危险。”
“那快点手术吧。”迈阿密躺在床上乞求。
“好。”我吩咐休斯敦在村中的空地上搭一个简易的帐篷,避免空气中的灰尘污染手术区域,帐篷里搁一张木板床,然后将迈阿斯抬到床上。交待完我赶回家中,从药柜里取出西法宁院长交给我的手术包,放到土灶的蒸笼盖上,然后抓了两根粗大的木柴塞进灶口,点了火用扇子大力地扇。
灶里浓烟滚滚,火苗迸渐,锅中的水滋滋沸腾作响,从木蒸笼冒出的蒸气袅袅而上。此时并不能像在医院里执行严格的无菌技术,救人抢的是时间,分秒必争。
“诺,你准备好了没有,迈阿密疼得受不了。”休斯敦站在院口催促。
“就快了,你先去看着迈阿密,等我消毒好。”
直到大火烧了一个小时左右,我才将手术包从蒸笼里取出来,抱在怀里跑向前面的空地,村民听说我要做手术,早好奇地围了个几层。
“大家不要靠太近,不要靠着手术台,有细菌的。”塞娜颇为能耐地维持秩序。
我向她投去赞赏的目光,她立即得意起来,越发高兴当起巡场员。阑尾摘除手术并不难,对我而言是轻车熟路,但是无菌环境的受限令我倍加的小心谨慎,力图以最快的速度完成手术,减少切口暴露和细菌污染的机率。
此时我不再管其他人的眼光,迅速地行动起来,依旧是局部浸润麻醉,迈阿斯躺在手术台上疼得辗转反侧。“不能动,上了手术台就不能动,否则我帮不了你。”
“儿子,你握着妈妈的手闭上眼睛,什么也不要想。”
握着母亲温暖的手心迈阿密终于平静下来,我继续进行皮肤逐层麻醉,用手术刀切开腹腔进行探查。周围的人群发出惊呼声,我抬了抬酸涩的头颅,村中胆小的妇女早吓得转过身,躲到她们男人的怀中。
砰——
意外地、短促地的像爆竹的一声轰然在空气中散开,我下意识地向周围瞧了两圈,大家似乎都有些不知所措,交头接耳猜测刚才的响声。
“是不是枪声?”有人在置疑。
“不可能吧。”
直到有个男人歇斯底里地呼喊,众人才真正醒悟过来。“快逃呀,联阵打进村里来了。”
但这个意外来得太急,所有人都着了慌,越慌越乱,到处乱钻,女人吓得跑不动,男人便将她们扛在肩上往屋里跑。
“妈妈。”保持清醒意识的迈阿密吓得发抖。
“别怕,孩子,妈妈在身边。”雪莱抓住他不肯松手。
我没有逃,此时此刻这张手术台就是我的战场,没有消灭敌人就永远不能退出。我镇定地继续手术,只要先将病变的阑尾切除,再进行缝合,手术就圆满地完成了。
嗒嗒的马蹄声逼近过来,枪声四处响起,直到一条腥臭的马鞭掠过面颊扯住了几缕发丝。我抬起头,瞧见马上穿着笔挺军服和长筒靴子的男人,他深冷的目光注视我。
达斯。
冤家路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