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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那个声音如空谷回风。文狸叫醒了谢瑾宸后,“嗖”地下跳到雪衣人膝盖上,眷恋地舔了舔主人的手指,蜷起身子。
“你的气息有些熟悉,可是故人?”虽然望着谢瑾宸,眸子里却半点投影也没有,那双既含睇兮又宜笑的眼睛,竟然看不见了。
痛意如潮水般袭上他的心头,谢瑾宸向他走去,忽然有只赤豹从他背后窜了出来,弓着身子威胁地瞪着谢瑾宸,发出警告地嘶吼。
“朱儿,不要吓着客人。”他摸摸赤豹的额顶,发怒的豹子顿时化成温驯地小猫,讨好地叫了两声,乖觉地趴在他脚边睡去。
“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苈兮戴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雪青……哥哥,我是三郎啊,谢家三郎瑾宸。”
那一年,踏江而来,荷衣蕙带的男子,如今竟双目失明,永归黑暗了?
他蹲在乔雪青身边,握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发冠上,那发冠是当年乔雪青送他的见面礼。
乔雪青抚摸着发冠,目光空茫辽远,好似想到什么。
过了许久,他好看的唇微微地弯了起来,笑意温柔,“原来是三郎啊,许多年未见,你竟长这么大了。……你大哥……还好么?”顿了顿,那眉眼愈发的清寂了,惆怅地叹惋着,“想来是不好的,他是那样潇洒的人。”
想到自己的大哥,谢瑾宸心如刀绞,那句宽慰的话再说不出口。
谢家着笠,乔氏雪青,当年的瀛寰双璧。身世与样貌都不足道,只论文采与气度便无人能及。
当年谢笠一管青竹笛,一笠青蓑衣,行遍山水,赋尽风月,结交天下豪杰,人称“着笠公子”,其潇洒谁人能及?
雪青公子隐于林泉,悬壶问诊,妙手仁心。一缕淡药香,一纸墨浅浅,他唇间总是含着笑意,世间再温柔的东西都不及他的笑容温柔。
这样的两个人,一个双腿瘫痪,余生只能在轮椅上度过;一个双眼失明,再无法见着光明。
这一切都缘于十五年前沬邑之战,而那一场战争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乔雪青的话打断了他的沉思,“让我摸摸,看你长得像不像着笠。”
谢瑾宸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脸送到他手边。
白皙如玉的手指描摹着他的五官,他的指尖带着花木的清香。片刻乔雪青摇摇头,“不像着笠,也不像谢胤,你们兄弟三人竟一点也不相像呢。”
“这些年大哥一直记挂着雪青兄长,倘或知道你在此处,或许……会来拜访。”
雪青悲凉地笑了笑,“这世间记挂着我的也只有他了,只是我们今生怕是缘悭一面了……我们皆已残损至斯,相见何如不见?”
他那双无神的目望向身旁的腊梅,梅枝上已长满了花骨朵,却不知为何一朵也没有盛开。
他似乎想到久远的事情,神色悠远而怀念,“那乡有佳朋,山水明月中。共饮何辞醉,死即埋我身。”
还记得那一年,他因为族中之事回到了沬邑,某日案牍疲劳之时,想到逍遥于山水中的好友谢笠,忍不住醋意,写了封信过去。
那乡有佳朋,山水明月中。
过几日收到了谢笠的回信,字迹依旧潇洒肆意,续上他先前的句子。
共饮何辞醉?死即埋我身。
那信笺上还带着酒气,看看自己这边堆叠的书简,再想想好友诗酒闲暇,他信也不回了,甩甩衣袖走了。
循着酒香找到谢笠,见他喝得醉醺醺的躺在酒肆里,襟上环佩都被人解走了。他无奈的叹口气,沽了壶酒坐在他身边浅斟慢饮。
不会儿,醉醺醺地谢笠睁开迷离的双目,懵懂地看了他半晌,才笑吟吟地问,“好友怎么来了?”
乔雪青抱着酒坛笑道:“怕好友你醉死了无人掩埋,故星夜赶来尔。”
谢笠哈哈一笑,“有君共饮,才不辞醉死。无君在侧,笠岂敢多饮?”
两人对座楼头,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算来已有十七载了。”乔雪青叹息着道,“彼时,我们都还年少。他成名较我早,私心里我一直很敬慕他,但因着那点自矜,没去拜访过他。”
他声音飘浮,神情却是怡然的,“那年冬天,我收到一枝腊梅,花开得好,枝也剪的好,丑怪惊人能妩媚。便知送花之人不俗,却未曾想过是你大哥所寄。”
“次日,虞湖初雪,我载雪诣石桥,遥遥地便听见一阵笛声,清越悠扬,转调处利落洒脱,倾心不已。寻曲而去,便见着你大哥。”
昏黄的烛光将他脸上晕了薄彩,将那丝清寂隐去,倒显得生动真实了。
“那时,他就在腊梅下吹笛,长衫如雪,青丝如墨,遗世而独立。那瞬间,我觉得他应当是个孤高清淡的人,可当他回眸时,我觉得我错了。他的眼神清湛温和,仿佛春日泛着烟波的虞湖。”
谢瑾宸能想见那时情景,或者,该说是那副景致。
“他收起笛子,眉眼含笑地问我,昨日那枝腊梅,可入得了眼?看到他身后的腊梅,一树蛾黄覆着满枝雪白,那种美一半是明丽温暖,一半清寂冷漠。”
“那,就是你大哥。”
谢瑾宸微微蹙眉,大哥不是这样的,印象中的他清柔温暖,仿佛“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与清寂冷漠完全不搭边。
“然后呢?”
“后来,我们在虞湖边上,揉春为酒,剪雪作诗,吹彻梅花。”那段时日如此快意,光是回想,他那清寂的眉宇间便多了几份洒脱,“我们结伴走过很多地方,看了很多山水,认识了很多人,但我却从不知道,你大哥的心在何处。”
谢瑾宸不赞同,谢笠不是不与人交心的人,他不知道两人是怎样相处的,但是乔雪青言语中的谢笠,与他心目中的相似,又不相似。
“最后一次与你大哥同游,是去嶷山看日出。那天的朝霞,很红,我从没见过那么红的朝霞,像血似的,将他的白衣都染红了。他跟我说,他要先行离开,赴一盘局。”
“你大哥擅弈,时常有人约棋。我那时只当是普通棋局,并不以为意。却未曾料到,是那样一局棋。”
“怎样的棋?”
“这一生也解不开的局。”接着他揉揉眉心,好似很疲惫,怅然而叹,“你大哥呀,就像月亮,总是那么清清皎皎的存在着,温润却也疏离,可望而不可及。——在谢胤心中,他应该是这样的。”
他的目光却落在厅堂里那幅画上。
一枝梅骨虬曲嶙峋,枝上零星点缀几朵腊梅。腊梅树下有人执伞而立,怜惜的接住一片落梅,薄衫洒逸,眉目清许。
画卷笔峰清逸,起落舒阔而不失柔丽,是乔雪青亲笔。
卷尾题了首诗:
雨点江南墨点眉,薄衫欲染草色浓。
瘦骨难将胭脂困,冻醪红炉风月中。
字迹风骨清峻,恣意洒脱,又失遒劲,时而快刀快剑般爽利,时而分花拂柳般秀媚明妍,也是谢笠亲笔。
谢瑾宸叹惋的同时又有点羡念,虽是历尽劫波,有这样的朋友心心相念,也算是慰藉。
他蹲在乔雪青身边,握住他的手,目光殷殷地问,“我知道不该揭兄长的伤疤,可是有些事情藏在胸中着实煎熬,兄长,能否告诉我,十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和大哥……缘何会伤重至此?”
乔雪青叹息了声,“你执意要问,我也不能隐瞒。你看……”你抬起手,素白如玉的指尖吐出绿芽来,然后含苞,顷刻一枝碧桃绽于指间。
“这是指间芳华?”谢瑾宸听师父说过,灵山之上有巫者,可幻化世间万物,迷惑人心。
乔雪青笑笑,将桃花递于他,那桃花上犹沾着露水,苦香淡淡,触手无比真实。谢瑾宸既惊又疑,“这……并不是幻术,你是……”
“不错,我是山鬼一族。我们的种族从混沌之初便存活于天地间,以草木为衣,以山花为饰,如蝉般餐风饮露,如鸟雀般能歌善舞。行经处,纵是严冬酷暑,也有山花遍野;微微一笑,便是春风万里,泽被山川。”
他不用再掩饰自己的灵力,于是眼前的一切都变了。
芳草代替积雪铺满庭院,五彩的花儿点缀起来。辛夷搭成房屋,紫藤缠满回廊,缤纷的桃花落在床榻上,又有蒲公英织成锦被……
接着他的衣袂鼓了起来,好似有什么东西从背后生出来。谢瑾宸定眼看才发现是双透明的蝶翅,像是用水晶雕琢而成,无比精美。
“我们是这世间最美好的生灵,可以为所爱的人变成任何样子。我们没有性别,也不会变老,在最最美好的年华里死亡,如同花儿凋零。”
谢瑾宸一直以为上古三族只存在传说中,原来并非如此。这世间真有如此美丽的生灵,就在自己的身边。
乔雪青叹息道:“太过美丽的东西,总是太过脆弱,芳华易逝,我们的年龄很短暂,活到三十便算高寿。我们的身子太过柔弱,拿不起刀剑,也挽不动弓箭,只能活在父神的羽翼下。”
“然而一千多年前那场变故,父神沉睡,我们失去了庇护,只能隐藏自己的本性,归于林泉。只是这样也不能免难。十五年前,我们的国度被侵犯,族人再次遭到屠杀,你大哥为了保护我族,以一人之力对抗三万铁骑,那一战,血染平江,万丈殷红,沬邑国亡。”
寥寥几个字,又怎么能描述当年那一战的惨烈?
一从平江满桃色,世间再无着笠人。
他那风华绝代的大哥,便在那一战中殒落。
“你大哥是我族的恩人,便是有朝一日,我零落成泥,也不会忘了他的恩情。”他那空洞的目光望着谢瑾宸,手指摩挲着衣襟,好似有什么踌躇难定。
“兄长言重了,如果那件事使你们的友谊变得沉重,想来非我大哥所愿。……你的族人,都还好么?”
乔雪青清淡的脸上满是神往,“将来,他们会生活在蓝天白云下、山花遍地处,会与所爱的人结发共渡,没有杀戮,没有分离,没有眼泪与鲜血,他们会自由自在的生活,直到死亡将他们分开。”
那憧憬太过美好,以致谢瑾宸忽略了“将来”两个字,“你为何一人独居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