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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昭一出,不仅谢家,天下哗然。
谢氏流传千年,历代相国皆是由谢家嫡子担任。谢胤不仅不是嫡子,甚至与谢敛并无血缘关系,仅是他的小妾带过来的孩子,连生身父亲是谁都是个迷。这样的人,哪里配当一家之主,一朝之相?
谢敛只有两个儿子,谢笠与谢瑾宸,谢瑾宸此时才五岁,担不起相国的负责。便有人推举谢敛的庶出弟弟谢致为相。
谢致其人,也是能谋善断,才华出众。只因其兄长太过出众,被遮住了光芒。此时谢家嫡出无人,大家便想到这个庶出的子弟,想法很简单,庶出当权,也总好过便宜了外人。
谢敛在的时候他们不敢反对谢胤,现在谢敛不在了,谢胤没了后台,整个家族还斗不过一个外来人员?
他们前往栖霞山求见谢笠,却被拒之门外。于是大街小巷便有流言,说谢胤囚禁了谢笠,欲篡位谋国。谢笠在朝在野都极具人望,天下之士皆为其拨剑,逼谢胤交出谢笠。每天都有江湖剑客硬闯栖霞山,刺杀谢胤为谢笠报仇,最多一天曾来了十三拨刺客。
然而,无论谢胤处境如何艰难,那一昭之后,谢笠再未出现在众人面前。谢胤也只说谢笠还活着,此外只字不提。
就在谢胤众叛亲离,天下纷争之时,晏武带着三万兵马进京,拥立幼帝新相。
从战场上浴血归来的将士,往那里一站,腾腾的杀气便令人不寒而栗。这时,谢胤也亮出了两万谢府兵与三万皇属精骑。
有这八万军马坐镇京师,四夷不敢妄动,蠢蠢欲动的谋国者,也都默默收敛的爪牙。
然后,谢胤也动了。
蛰伏了这么久,新任的谢相终于亮出其锋利的爪牙,以雷霆手腕,平叛乱、稳朝局、清理门户,锋镝所指,四夷咸服。
这一年,谢胤也不过才十八岁。
少年谢相仅用了两年的时间,便将一锅粥的东亓王朝稳定了下来。
此后十五年,在谢胤的治理下,混乱的东亓朝政渐渐恢复到谢敛在位之时,政通人和,国泰平安。谢胤的威望也盛极一时,但有所令,日月所照,风雨所至,莫不服从。
晏武在随国改革,也是百废俱兴,蒸蒸日上。
南谢胤,北晏武,如同两座柱石,撑住东亓帝国的一片天空。
然而,自从沬邑之战后,天下人再也没有见过谢笠。
有人说他双腿残废,再不远出栖霞山;有人说他其实是谢胤囚禁了,不得自由;更有人说他其实已经死了,只是为了借用他的威望,谢胤才隐瞒他的死讯。
然而晏武相信他没有死,因为谢胤一定舍不得让他死。
十五年了,那个人终于肯步下栖霞山了么?他是否还认得我这位故人?
晏武随着萧清绝来谢笠落脚处时,已是傍晚,暮霭沉沉。遥遥地见一顶雪屋清寒,窗内青灯如豆。有人凭窗而坐,清影隽隽,雪衣寂寂,神色倦倦。
既便隔着十数载的光影,晏武依旧一眼便认出了他,还似少年模样,却已不是少年的神情。那个洒脱肆意的少年,眉眼满含着悲悯,慈悲到近乎无情。
晏武忽然想到一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现在的谢笠,怕是已经到了这个界境,博爱众生亦不会偏爱众生,在他眼中,草木与百姓,都与刍狗一般;亲人与友人,也如刍狗一般。
他望向站在他身侧的谢胤,他曾经羡慕过这个男人;如今,他同情这个男人。
谢笠望向他,眼里含着清薄的笑意,如这暮色。那眉间的朱砂痣,也像是开到极致的花辩,残留着最后一丝余韵,随时都会凋谢。
久别重逢非少年,执杯相劝莫相拦。
当年曾言,再相见,共浮一大白,今日终于能够相对执盏。
谢笠摇晃着酒盏问,“那只白龟,还好么?”
晏武道:“怕是不能一见了,十五年前,我便将它放回泥塘了。”
谢笠莞尔,“如此甚好,与其巾笥而藏之庙堂,不如曳尾于涂中。”
当年他一再提那只白龟,玲珑心思如晏武如何不了解?潇洒如谢笠,是宁可死也不愿意被困一隅的,放走的白龟,带着对他的祈祷。
“挟翼呢?也还好吗?”谢笠又问。他的眼里泛出些光彩来,像夕阳西下的霞光,绚烂却注定不能长久。
晏武知道,他回忆起了过往。
那时,他将两匹马献给嬴倚与谢敛,谢敛想看看冰冷的二儿子英姿飒爽的样子,便将超影送给他。嬴倚见太傅都没马了,虽然万分不舍,还是可怜巴巴地将逾辉也送给谢笠了。
从来英雄爱良驹,三个少年乍得神骏,意气风发,纵马扬鞭。
这一跑似乎跑过时间的沉疴,挣脱了皮囊的束缚,背生双翼,呼啸风云。后来他们并辔立在山岗上,眼下江河滔滔,山风猎猎。
谢笠仰颈长啸,声震云霄:
生来两臂擎风云,一骑山河堪纵横。
倒提长剑向天笑,天下儿郎谁为雄?
那时候是何等的张狂无忌,气震寰宇,如今只剩一缕暮色,飘飘欲散。
“它已经上不了战场了,逾辉和超影呢?”
谢笠沉沉地道:“十五年前,它们就已经去了。”
沬邑之战,他一人抵抗南蛮三万兵马,逾辉也死在战场上。它死之后,超影哀鸣三日,绝食而亡。他仍旧记得小胤当时看超影的眼神,有种物伤其类的悲凉,他便知道,自己要活下去,哪怕是苟延残喘,也要为了小胤活下去。
晏武叹息道:“这些年,挟翼也是孤独的,因为再没有谁能与它并驾齐驱。”
“还好,我们都还在。”一直沉默的谢胤,插话道。若是只留下一个人,这茫茫的天地,该有多孤独?
谢笠摇摇头,“这个天下,豪杰辈出,总有堪与一较的人。过去的终究会过去,人还是要将目光往前看。”
谢胤说:“有些人,入了眼,便是一辈子。”
谢笠无语叹息,又端起杯盏,“难得重聚,你我再饮一杯。”
晏武陪饮。
谢笠又向谢瑾宸招招手,“这是三郎,你见过的。当年逼着父亲扛着他学蛙跳的那个小娃娃。”
想到谢敛当时的模样,晏武忍俊不禁,“谢相是个好父亲,很疼孩子。”
谢笠假意吃醋地道:“他对我与小胤可不是那样,不是斥就是骂,严厉的很。也只有三郎敢这么和他闹,他总是格外宠爱三郎,许是幺子的缘故吧。”
谢瑾宸对父亲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印象中他总是不落家,偶尔回来一次,还来不及抱抱他便又走了。记得最清楚的,反倒是他的背影。
“这些年,一直没有他们的消息吗?”
谢瑾宸惊异地望着他们,这意思是父亲还活着吗?他与母亲不是已经去世了么?
谢笠摇摇头,仰头望着天空一宇,那里有一颗星辰黯淡无光,肉眼几乎看不见。
那是一颗暗星,人之将死之时,代表着他命格的星辰,就会变暗。当人死之时,星辰就会殒落。
“那颗星,就是父亲的司命星辰,他虽然黯淡无光,却一直没有殒落,说明他还活在这片土地上,只是……”
“只是什么?”谢瑾宸有些急切地问。
“只怕他活着,也是生不如死。”如同自己一样。——代表着谢笠命格的那颗星辰,也是黯淡无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