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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胤想要阻止,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因为他知道没有人能够阻止这个女子。
深冬腊月,弱水凝滞不流,何等寒冷可想而知。然而这个女史客没有一刻迟疑。
在步入弱水的那一刻,她发现自己的衣服变得沉甸甸的,仿佛铅块一般,拉着她往下沉。于是,她解开了衣衫。
那些衣衫瞬间沉入弱水之中,谢胤看到了她的背。和被阳光晒得黝黑苍黄的脸上肌肤不同,这背极为白皙,也正因为白皙,才使得背上的伤痕愈发的明显。
——任岁月剥去红装,无奈伤痕累累。
那一道一道疤痕,纵横交错,狰狞可怖。有鞭痕、有刀痕,还有虎豹或是人的爪痕。
这个女子经历了怎样的苦楚,没有人知道。然而从她毫不犹豫地削去自己手臂上的肉,便可知她已经习惯了痛楚。
她背对着谢胤一步一步的往前走,渐渐地,弱水吞淹没了她的肋骨,淹没了她的肩膀,她依旧在前行,边走边叹,“有时候,我也在疑问,为什么要接下父亲手中的笔?我只是一个女子,原本不必背负南家宿世的愿望,可以找个普普通通的人嫁了,生儿育女,平淡一生。若有来生,愿鲁且愚。”
“可有时候,却也庆幸呵,能有这么件事情,令我孜孜不倦的做下去。倘若没有它,我便像这世间万千女子一样,简简单单的走一遭,无声无息的去世,几年或几十年后,如同泡沫般消失在尘埃之中。那么我何必来这一刺遭呢?”
“浮世匆匆,有些人如黄沙随风而散;有些人则如昆吾山脉,历尽劫波,岿然而立。”
她那清冷的声音,难得带了些笑意。
弱水的重力一点点加深,她的语调却是轻松的。
“此时此刻,我竟是释然的,想来当年父亲,也是如此吧。渡得过,便完成几世的宿愿;渡不过,便长眠于弱水之下,得以解脱。”
“我渴望达成宿愿,也渴望解脱。”
一路行来,这个女史客已经太累了,她那单薄的身子,已经承受不住再多的风霜。
弱水已经淹没了她的脖颈、她的下巴,她依旧执着前行,却也同时洒然长吟:
黯然回首酒一钵,岁月空付满身疴。
内修未善忍悲泣,生计淹蹇叹坎坷。
年少犹存些自许,而今只叹才气渴。
幸有初心未曾灭,老来笔底做痴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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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山洞之中,眼前是一堆篝火,四下无人。
她坐起来,见自己身上披着谢胤的衣服。
她拢紧衣衫出了山洞,见雪地里有行脚印,顺着脚印走了阵子,见到谢胤的身影,他立在雪崖上,遥望着远方,身上只穿了件白色的中衣,背影冷凛孤寂。
她走到谢胤身后,顺着他的目光,望见皑皑的昆吾雪山,竟有一座山头是鲜红色的。她以为自己眼花了,揉揉眼睛,再睁开时,那座雪山依旧是鲜红的。
她大惑不解,此时并非傍晚,那雪山怎么会是红色的呢?
“那里是弱水的源头,冰雪融化后,形成红色的水,注入到弱水里。”
“那雪山为何是红色的?”
谢胤仰望着那方山头,目光深沉,“因为那里……曾是一个屠宰场。那里的雪,是被血染红的。”
“你怎会知道?”
谢胤并未置声。
南北又问,“我们是怎么渡过弱水的?”她最后的意识,是弱水淹没了她,她将铅块一样往水底沉,沉到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是一只白龟将你驮上岸。”
“白龟?”
谢胤道:“虽然弱水连羽毛也浮不起,但白龟却能在其中畅游。传说随侯晏武生来便有白龟卧顶,而你父女有恩于随侯,想来今日之事源于随侯也未可知。”
南北不置可否。
昆吾山的雪冷冽寒凉,拂颊而过的风,仿佛带着洪荒万古沧桑之气。
谢胤负手立于冰崖之上,目光不知落在何处。依旧是魁伟的背影,南北却感觉到一股复杂而悲楚的气息。
这座昆吾雪山,不仅隐藏着历史,也隐藏着这个男人的秘密。
日影渐斜,傍晚来临,谢胤对她道:“今晚你且在山洞里歇息,晚上无论听到什么,都别跨出山洞,明日我带你上山,探寻你想知道的秘密。”
交待完这些,他便向雪山深处走去。
南北回到山洞里,发现里面不仅备了水,还有干粮,她吃了些,觉得精神好多了,打算再睡一会儿,养足精神。
夜半,她被风吼声惊醒,风里夹杂着哭声,幽幽咽咽。洞里的篝火已经熄灭了,从洞口看去天际一弯斜月如眉,原来又是新的一月。
那哭声凄凄切切,十分揪人心,伴着那哭声的,是一阵阵敲击声,好像要把什么东西钉到石头里,一下紧似一下,毫不间断。
南北听了谢胤的警告,但她并不想遵从。她来是探究历史的,若对一切不管不问,又怎能探知真相呢?
她走出了山洞。
天上虽只有一弯钩月,整个昆吾雪山却亮如白昼。月影下,她看到无数个张着双翼羽族在雪山上飞舞。她们的翅膀洁白如雪,身体轻盈曼妙,翩翩起舞于九天之上,美丽不可方物。
南北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然后忽然间这些羽族的翅膀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斩断,轻盈曼妙的身体从九天之上坠落下来,瞬间摔成齑粉!
眼前的一切开始支离破碎,有黑色的影子从地底爬出,他们发出幽幽咽咽的哭泣,悲怆而怨恨。然后南北看见了,白天那座红色的雪山中,泛出阵阵的血光来。
这些黑色的雾气一阵阵地向那个山头涌去,像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们。
南北大惑不解,想去那个山头看个究竟,只是离得太远,非一时能到达。
随着那些黑影越来越多,石头敲击的声音也越来越响,有凄厉的叫声撕破云霄传来,痛楚、悔恨、不甘、怨毒……林林总总包含在一起,令人不寒而栗。
南北听得毛骨悚然,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还是忍不住往那边靠近。
走了一会儿,她忽然听到一声粗重的喘|息,痛楚而压抑。南北以为是野兽,背后立时就炸出白毛汗来,忙藏在石头后面,屏住呼吸。
过了会儿没听见动静,她才放下心来,仔细聆听那个声音,似乎有几分熟悉。她壮了壮胆子,疑惑的走过去,眼前的一切令他大吃一惊。
在石头后面痛楚呻|吟的人,竟然是谢胤?!
那个一剑定住嶷山、斩杀沙蜃的谢家相国,已经被痛楚折磨的两眼血红,神情缭乱!
南北第一个念头是他在斩杀沙蜃的时候受了伤,此刻伤势发作了,旋即又否定了这个念头,沙蜃造成了伤不会隐藏这么久。
然而,是什么样的伤,令傍晚还神色自若的谢胤,痛苦成这样?谢胤让自己不要出山洞,难道便是怕被自己看到他这个样子?这个男人这么骄傲,一定是这样。
像是忍受不住痛楚,他忽然狠狠地向石头撞去,只听轰的声,山石都被他撞得缺了一角,他的中衣被磨破,露出光|祼的后背来。
这时,南北发现他的后背上,赫然烙着一个“罪”字!
那个“罪”字像烧红的烙铁般,散发着榴红色的光芒,深深地烙进他的肩胛骨里!
既使南北不会术法,也看得出来,这“罪”字并非用普通的烙铁烙上去的,它似乎被施下了什么咒印,周而复始的发作。
南北是受过黥刑的人,知道刀斧刻入骨头是怎样的痛楚。然而比之将烙铁烙进骨骼,黥刑又算得了什么?
难怪坚毅如谢胤,也痛楚成这个样子。
可是这个“罪”是什么罪?谢相身上背负着怎样的罪孽,才被人烙下如此深的咒印?又是谁能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谢相身上烙下如此惨烈的咒印?
她愣怔地看了会儿,然后悄悄地离开。
普通如她,没有办法消除谢胤身上的痛楚,唯一能做的便是当作什么也不知道,维护这个男人的自尊与骄傲。
夜深雪重,谢胤的衣服太过宽大,她不得不撩着衣摆前行。忽地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借着雪光她看见是管青竹笛,手指触摸时,隐隐感觉到一个“笠”字,还有一行诗:
哪家庭院埙声起,未忍和笛雨泠泠。此夜谁多情?
这是谢笠的诗,她曾千方百计收集过。
一管青竹笛、一身青蓑衣,一双木屐鞋,行遍山水,赏尽风月。那是江湖传闻中的着笠公子,也是她与父亲的恩人,虽然她从未见过他。
然而,纵然从未见过,光是听听他的故事,便足以令人心折。
潇洒谁及谢家郎!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在南北心国,谢笠便是这样的存在。
可惜,十五年前,自己还来不及去膜拜他,他便被折去了双翼,从此困居栖霞山,再不见外人。
其实南北也曾去过栖霞山,只是她并未奉上拜贴,仅仅只是遥望着那个人的方向,郑重三叩首,而后长身而去。